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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謀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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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時候總是要下雨的, 北地一片泥濘,宮裏各處都鋪滿了各式石板, 貴人們出入皆沾不到一點兒的泥腥兒。

雨點子砸在重階金頂之上, 悶雷浩浩蕩蕩地滾動而來,轟鳴聲接連不斷,雲層遮蓋了還未黑透的天,天地一霎兒就暗下來了。

自那宣微殿的西側門裏, 拐出來一個小宮娥,在門前探頭探腦了一番,這才將裏頭的二殿下霍曲柔迎了出來。

這些時日,霍曲柔瘦了些許,也沈寂了許多, 她擡頭看那宮墻的檐下,雨絲若透明的絲線傾瀉下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由菱角撐著傘,一路淌著水往西北的方向去了。

慢慢地在雨地裏淌了許久, 再出了兩道內宮門, 這才到了目的地。

菱角擡頭看去,那宮門上寫著“掖庭”二字, 輕嘆了口氣:“殿下, 您去吧,我在門口守著。”

霍曲柔點了點頭,自己接了傘而去。

今上妃嬪不多, 後宮也沒什麽紛爭,故而在這掖庭裏沒有多少宮妃,齊貴妃雖被貶來,卻並沒有受到多少苛待,只是相比從前,卻落魄了不少。

進得那其中一間宮室,齊瓊華枯坐殿中,看到女兒來了,兩行熱淚而下。

“阿桃,雨這麽大,你怎麽還跑過來?”

天下母親的心都一樣,哪怕自己身陷絕境,卻依然關心著子女。

霍曲柔眼眶紅了紅,默默地走過去,偎在娘親身邊,過了許久才絮絮叨叨地問了幾句:“娘親,這裏冷不冷?我叫人多給你添些炭火,萬莫凍著自己。”

齊瓊華抹了抹眼淚,頻頻點頭,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同你弟弟可去給娘親求親了?你父皇怎麽說的?”

霍曲柔想到這一節,心裏倏地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子來,和婉道:“娘親,我同阿英去過了。”她有些心驚,有些遲疑,“父皇說,您謀害忠臣家眷,還妄圖嫁禍大姐姐,其心可誅,還是要這冷宮再呆上一些時日。只不過……”

齊瓊華心涼透了半截,喃喃自語:“我沒有,我只是想教訓教訓那個老婦……”

一夕之間從雲端墮入泥濘,她快要瘋了。

霍曲柔陪著齊瓊華垂淚,過了一時才慢慢說起:“大姐姐替您去求了情,父皇才松了口,下個月霜降,便將您移出去,雖然貴妃是做不成了,但到底還是父皇的侍妾,不必在這裏挨凍受苦。”

霍曲柔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然被齊瓊華厲聲打斷。

“你和阿英兩個人去求情,都還抵不過霍枕寧那個賤/丫頭一句?阿英可是你父皇的長子,你父皇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她恨的快要將一口銀牙咬碎,切齒的恨意彌漫在心間,“娘親沒用,竟然比不上一個死人!”

霍曲柔黯然。

太子霍齊光和她的同胞兄弟阿英霍陶光同歲,霍陶光還比霍齊光早生了四個月,可是那又如何,那時候先皇後還在世,立霍齊光為儲君天經地義。

她從前只覺得父皇偏疼大姐姐的緊,可是這麽些時日細細看來,父皇也是在關心她的,大姐姐有的,她從來都不少。只是大姐姐打小是父皇帶大的,偏疼一些也不為過——她不是也有娘親疼的麽?

她不想同娘親爭辯,想起了縈繞心頭的那樁事,掂量了許久,才遲疑道:“娘親,中原蝗災,阿英替父皇巡視災民,攏共去了兩個月,前些日子才回來,他近些日子奇怪的緊,總是同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她想起阿英的那番話,心有餘悸。

那英武的少年聲音低沈,字字令人心驚:“……民間尚且說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同東宮除了不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又有什麽區別?他做的那些事兒,我也能做,前些日子的賑災,我回京時,百姓們高擎萬民傘,綿延數十裏相送……我也不是做不了明君的人。”

霍曲柔驚的捂住了他的嘴,讓他謹慎。

“阿英,這種話以後不能再說,娘親如今尚在冷宮,你莫要給她招禍。”

阿英卻嗤之以鼻:“……若是我權勢在手,娘親何至於淪落至此?”他在姐姐的耳邊低言,“姐姐,萬莫小看了舅舅同我。”

外頭的雨勢愈發的大起來,她心驚膽顫地看著自己娘親,卻在自家娘親的臉上捕獲了一絲兒的滿意。

“這些我早知道。”她擊節而讚,“也許是要經過這樣一番磨難,才能激發出他的雄心。到底是自己的母親遭了難了,他能坐視不管麽?”

霍曲柔訝然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惶惑道:“娘親,你不怕阿英出事麽?”

齊瓊華搖了搖頭,緩緩地說:“阿桃,你弟弟雄才大略,天資聰穎,你甘心他做一個閑散王爺麽?”

霍曲柔拼命地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抱著自家娘親,試圖說服她。

“娘親,父皇立儲十四年,阿葵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若想變天,難如摘星,娘親不甘願弟弟做一位閑散王爺,難道甘願看著弟弟送死麽。”

齊瓊華卻嘴角一斜,露出了一絲兒的自得。

“我養女兒,竟養出了個不知人間疾苦的金絲雀,不知道男兒的苦處。”她搖搖頭,覺得霍曲柔今日尤其的令她喪氣,“你也許是今日才得知這些,事實上,娘親已為阿英謀劃數年。眼看著便要大業初成,卻被那國公府的老娘們給壞了事。”

霍曲柔心驚膽顫,她忽然明白了娘親同弟弟要做些什麽了,她抱著娘親,哀求她:“娘親,您醒一醒,霜降那日,您就被放出去了,您要好好地活著,看著女兒出嫁抱外孫,女兒將您接出宮好不好……”

齊瓊華卻打斷了女兒的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覆而在女兒的耳邊輕言,聲音細若蚊鳴:“出宮?滿天下哪有這裏舒坦?這皇後之位我足足等了十五年都未能如願,那倒不如去做個皇太後,終究是母儀天下了。”

霍曲柔見母親如此,已然勸不住了,她默默地收起眼淚,陪著娘親坐了一時,才由菱角陪著,慢慢地走回了宮。

不管霍曲柔的心是如何的兩難,如何的痛苦,霜降這一日到底是來了。

今上龍潛時,齊瓊花便是側妃之一。國夫人落水一事,她到底沒有犯下人命官司,只是皇後之位,終究無緣。

今上念其養育兒女有功,只封齊瓊華為五品才人,也算是保全了其兒女的顏面。

只是一夕重回後宮,又失卻了執掌六宮的權利,齊瓊華已然心態失衡,無法掩飾。

這一日正是冬節,大朝會時,陛下頒旨,皇長女梁國公主賜婚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江微之,冊封江微之為恩親侯、駙馬都尉。

皇次女宜州公主賜婚龍圖閣大學士杜鯤之子杜茂行,冊杜茂行為清安侯、駙馬都尉。

是夜,陛下在含元殿宴請群臣,後宮淑操持著,宴請內外命婦。

宮漏既深,霍枕寧不耐寒暄,攜了木樨等人回寢宮看焰火,她如今早已及笄,前些時候浩浩蕩蕩地搬回了未央宮,眼下正值冬至,宮裏頭擺了案桌,要包餃子。

冬至有雪,通天接地的白雪皚皚,同瓊樓一角的明月交相輝映,江山一片皎潔。

在雪地裏緩緩而行,快近那未央宮前的玉階時,霍枕寧仰頭看向那玉階的盡頭。

天地皆靜,澹寧的青年坐在檐下,清嘉如畫,若精瓷一般顏色的手掌心托了一片餃子,正同身側的女子說著什麽。

他身側的女孩面容清麗婉約,雖然梳了婦人的發式,可那眉目間卻仍有少女的天真。

正是江微之同章璀錯。

“公主,臣要把您包起來!”那檐下的青年春意在眉,笑意在眼,聲音若雨打青葉般清洌。

霍枕寧還沒說話,璀錯已然在一旁笑彎了腰。

“哥哥不要吃胖梨……”她學著小時候的話向著表哥說。

霍枕寧提著裙子幾步便跑上來,歪著腦袋威脅江微之。

“大膽,我要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通通切下來!”她笑眼彎彎,坐在了璀錯的身邊。

江微之輕聲一笑,雙眸望住了公主那雙幼鹿一般的黑亮大眼。

“駙馬沒有了鼻子耳朵,沒面子的可是您。”他笑的溫潤,公主卻難得紅了臉,躲開了他的眼光。

璀錯見這倆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尋常,偷偷笑了一下,見胖梨面紅耳赤地進了寢宮,便笑著岔開了話題

“……小山例行巡防去了,說是一時來東內門來接我。”

上月,謝小山升任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時常同她說起上憲指揮使竇誠義的一些不公事,璀錯撿了一些說給哥哥聽,江微之聽的認真,時不時接上一句。

“兵馬司指揮使雖只是四品,卻肩負著城防之重任。”他思慮一時,“竇誠義其人油滑,實不是能擔大任之人。”

璀錯並不太懂這些人事,附和了哥哥一句:“傍晚進宮時,我在東內門撞見了那常少鈞,委實倒胃口。哥哥,他憑什麽也能來吃陛下的酒?”

江微之嗯了一聲,“他同齊鶴鳴乃是平轤、朔方兩邊留在京城的質子……”話說到此,他腦中忽然有什麽一閃而過,他試圖回想,卻不得其解。

正冥思苦想,去聽公主的聲音雀躍著從殿中傳出來。

“我不愛同那些命婦們假笑寒暄,只坐了一小會兒便出來了……”

她說著方才的見聞,語氣輕快,聽在江微之耳中卻有如醍醐灌頂。

常少鈞、齊鶴鳴,在那含元殿中,只露了個面便消失不見了。

他匆匆站起身,面色深沈,公主同璀錯嚇了一跳,皆擡頭看他。

江微之定了定神,向著胖梨微微一笑。

“公主今晚早些睡。”他頓了頓,看了璀錯一眼,輕輕上前一步,附在公主的耳邊,“明天再想我。”

霍枕寧的耳朵尖一瞬間簇上了血,她紅著臉往後退了一步,攆他走。

“我才不會想你。”

江微之一笑,堂而皇之地同她拱手道別:“臣有要事,先行告退。”

說罷,人已疾步走下階梯,轉瞬間已然消失在了宮墻外。

璀錯同胖梨笑著鬧著,說著姊妹間的悄悄話,再吃了餃子,已是深夜。

璀錯不能在宮中過夜,木樨代胖梨送了她出宮,再回寢宮時,公主已然甜甜入夢。

而江微之的猜測果然沒錯。

常少鈞同齊鶴鳴趁著朝臣夜宴,已然喬裝出城,直奔關外而去。

他二人既然選擇逃跑,邊境必然有異。

第二日,便有戰報而來,朔方節度使、平轤節度使由西、北二處共同起兵造反,繞行各重鎮,不直面各地守軍,直奔範陽。與此同時,範陽節度使領兵匯入造反軍,浩浩蕩蕩數四十萬大軍兵臨靈州城下。

靈州距京城不過六百裏,此時,雲陽軍、北庭軍率精兵支援,卻難抵反叛軍二十萬之眾,死傷者不計其數。

為緩解靈州之圍,陛下遣發十萬禁軍,支援靈州,討伐叛軍,委任江微之為大將軍,率大軍趕赴靈州,尚有十萬禁軍拱衛京畿,帝京三大營統共有四萬兵力,嚴陣以待。

靈州之戰足足打了六天,死傷者數以萬計,叛軍哪裏抵擋得住禁軍之赫赫,再加上雲陽軍,北庭軍、護國軍朱雀部的支援,叛軍敗下陣來。

硝煙過後,清點戰場,那叛軍眾頭領卻不見蹤跡,待一切清點完畢,探子已然來報,有二十萬叛軍,兩日前已急行軍往帝京而去。

他們在打一個時間差,在距帝京不遠的靈州以二十萬兵力牽制,將拱衛帝京的禁軍引來泰半,之後另外二十餘萬人直接奔赴帝京,攻下皇城,斬殺皇帝,擁某個節度使上位,甚至改立傀儡……待靈州乃至邊境反應過來,已然回天無力。

想明白這一切,各統帥忍著驚駭,急行軍往帝京而去。

冬夜苦寒,公主憂心著邊境之事,久久不成眠,卻在快要入睡時,等來了宜州公主霍曲柔。

她輕窈而來,面露愁苦,同大姐姐說了許多閑話,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霍枕寧實在不知道她的來意,又不想同她說些廢話,板著臉叫她回去。

“二妹妹,你好煩人,快些回去安置。”

霍曲柔怔了一時,同大姐姐告辭。

霍枕寧還沒躺下,卻見霍曲柔去而覆返,在她的床榻前誠心而問:“大姐姐,那些叛軍是亂臣賊子是麽?”

霍枕寧聽她問的奇怪,想了一時,突然醒悟:“那平轤節度使是你的舅舅,對不對?”

霍曲柔垂下淚來,點了點頭。

霍枕寧見霍曲柔面上露出羞慚的神情,有些動容,她伸出手來摸了摸二妹妹的臉,正色道:“二妹妹,你姓霍,不姓齊。便是你的舅舅造反,也同你不相幹。你是大梁的公主,供養你我的,是大梁的子民,而不是齊家。”

霍曲柔如同一盆水潑到了面上,有些醒悟,有些羞慚。

“大姐姐……”她囁嚅道,不知道該不該將下面的話說出來。

霍枕寧見她多思多慮,以為還沒有想通,放緩了語氣同她說道:“爹爹很喜歡你的,你瞧,他給你造的公主府,在東內湖邊上,比我的宅子還要大上一些呢。”

平日裏,父皇對她的點點滴滴忽然湧入腦海,霍曲柔抱膝而哭,好一會才停下來,趴在大姐姐的床榻旁,哭著向她說了一些事。

霍枕寧捂住了嘴,震驚之色浮上面容,腳下卻不停,一徑地跑出去了。

霍曲柔哭倒在大姐姐的床榻上,痛苦而絕望。

抉擇雖痛苦,但如果是正確的,她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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