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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蝕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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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無邊無際, 滾動的雪夾帶著山體上滑落的泥石,將那一個身影瞬間吞噬。

騎馬的兵士紛紛調轉馬頭, 奔向那座山脈下正滾動的雪流。

被刺了一刀的駿馬馱著公主, 在雪地上痛楚地狂奔,最終難耐和痛苦,嘶鳴一聲,轟然倒地。

公主被重重的甩了出去, 姜鯉在馬上騰空躍起,終究是晚了一步,公主早跌在了雪地上,悶哼一聲,已然昏了過去。

姜鯉聽公主呼吸停勻, 應當無什麽大礙,便將公主抱上馬,遙遙地看著還在自上而下塌方的山。

他凝望著那座山, 沈聲道:“將公主帶回宮診治,餘下的同我一起去救人。”

欽天監報說今日起天象有異, 陛下恐大雪封山, 便命了姜鯉領人前來接應,夏功玉自告奮勇隨著姜步帥而來, 此時聽了姜鯉吩咐, 心中著急公主的傷勢,立時便應了下來,領一隊精兵護送著公主回宮。

姜鯉全速往那雪崩之地奔去。

這裏是北邙山脈, 去歲南方水澇,中原黃河決堤,北地有蝗災,今年一開年,大雪便下的肆虐,隱隱有雪災之患。

好在此山積雪不過一寸,只是夾帶了山石水流,來勢洶洶。

姜鯉麾下長行趙慶隨著步帥打馬而行,他向著步帥高聲問道:“步帥,咱們將公主接回去便是,何必再去救殿帥?”

姜鯉策馬而行,聞言面色一凜,一鞭子抽在趙慶的馬上,厲聲道:“且不說殿帥乃你我之上憲,單說殿帥剛失了父親,兄長一人重傷一人毀容,鎮國公府再不能承受失去幼子之重創!”

趙慶知道自己說了錯話,埋頭趕路,二人一路疾馳到達那雪崩之地。

好在那雪崩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規模也不甚大,滾落下來之後便逐漸停止了,返回去的禁軍們紛紛以手做鏟,去挖那一處依托山脈之下如山一樣的雪堆。

雪崩暫時地停了下來,但仍有再度崩塌的兇險。

在場的百餘人,拼了命的去挖,可進度仍然遲緩。

姜鯉眼望著遠處的一線村莊,立時有了主意,吩咐兵士快馬加鞭去往那村莊叫人。

只是報了鎮國公的名號,那村子裏因大雪困頓於家的村民們一呼百應,抄起家夥便浩浩蕩蕩地來了江微之等人馬被埋的地方,幾百號人同時挖,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將呼吸微弱的江微之給挖了出來。

村子裏有那游醫立時便給江微之號脈,言說應該是被嚴重凍傷,須得速速送回帝京醫治,否則便有性命之憂。

姜鯉聞言,立刻便率人將殿帥送回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哪裏又經得起這番打擊,不敢驚動周太夫人,那鎮國公夫人閔氏將江微之安頓好,又急請郎中前來診治。

那郎中乃是帝京有名的聖手,他見了渾身多處肌膚紫紅、又有多處血皰、潰瘍的江微之,直驚得連連追問:“這得是多冷的地界,才能將人凍成這般模樣?”

待聽說被大雪掩埋小半個時辰之後,郎中連連感慨,急命人用溫熱面巾為他輕拭凍傷處,再命身邊小藥童抓藥,去熬那扶陽固本的四妙湯來。

又讓府中將地龍燒的熱熱的,棉被裏塞上幾個暖爐,務必要令他保持溫暖。

這一切事宜打點好,這才看著嗎床榻上面色蒼白的年輕郎君,有些憂慮道:“雖未有性命之憂,怕是日後四肢關節處會有所妨礙……”

閔氏如今在府中當家,也不敢去同婆母說這件事,只將自家夫君江遇請了回來。

江遇須臾便趕了回來,見到自家幼弟這般樣子,心中大慟。

這些日子,他心中裝滿了無盡的後悔。

父親同二弟三弟失陷,是四弟領著兩千人冒死去救回來的。

那一日扶棺而歸,從未在人前落淚的四弟跪倒在母親的膝下,像孩子一般哭到癱軟,話說的斷斷續續:“……父親用身軀擋住了追兵——他知道北蠻人要的是他……孩兒不孝,孩兒沒用,沒將父親給您帶回來……”

江遇在旁心如刀絞,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想到幼弟不能在母親面前說的,只能哭與他聽的話:“爹爹被蠻人砍斷了腰,血流成了河……”四弟睜著紅腫的雙眼,努力不讓眼淚跌落,“我背著二哥,三哥拉著我們……我們都不敢回頭看……”

周太夫人抱著四弟,捶打著他的後背,哭到失聲。

那一日,鎮國公府像是隕落的一顆星,灰暗了起來。

人人活得像行屍走肉,二弟雙腿癱瘓,三弟左邊面容盡毀。

而母親,更是生了一場大病,纏綿病榻月餘。

鎮國公府不能再經受任何打擊了!

四弟前日回了殿前司,今日便又出了這樣的事,江遇望著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四弟,不自禁地便淚流了滿面。

婢女遞過來一張明黃色的便簽,卻是聖上的筆跡,應是匆匆寫就,有些潦草。

“長公主在京中名譽不佳,人人皆知她豢養面首縱情享樂,公主執意要去,朕怕拒絕傷了她的心,只得臨時將你派去督促,萬莫讓女兒被她姑姑帶進溝裏,學了豢養面首的臭毛病回來。若是當真有逾矩之事,你只管代朕處置,千千萬萬不要袒護她,須知,袒護才是害她。”

這樣洋洋灑灑絮絮叨叨的大白話,江遇經常在父親同陛下的書信往來中看到,想來,這是陛下臨時寫了便箋,匆忙送到四弟手上的。

怪道昨日,四弟匆忙離家直奔鯉魚山,連平日裏常使的水壺都忘在了家中。

江遇輕輕嘆了一口氣,只覺得心頭忐忑,生怕四弟有什麽不測,這便在他的臥榻之側,搬來張羅漢床,歇在了四弟的身旁。

月升月落,直守了兩天兩夜,到得第三日的午間,江遇剛進了屋子,便見一束陽光正落在四弟得床榻上,那榻上之人斜靠在枕上,長而密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些瑩潤的光。

江遇大喜,疾步走上前去,上下打量自家四弟,看他清俊的容顏上除了有些蒼白以外,似乎已沒了什麽大礙。

他一把便抱住了自家四弟,悄悄地在他頸後抹了一把眼淚。

“郎中言說你須得三五日才能醒來,這才第三日,可見你近些時日身子養的好,母親的百年老山參吃的值。”他拍了拍江微之的背,卻引來了他的一陣劇烈咳嗽。

江遇有些抱歉地松開了摟著弟弟的手,看他咳畢,才又擔憂道:“我聽周意說,你近來咳血的次數有些多,可是肺出了什麽問題?還是要補補才好。”

江微之聽到周意兩個字就頭疼,他虛咳了兩聲,將心中縈繞著的問題問出來:“大哥,梁國公主……”

鎮國公府早就習慣霍枕寧的名字時常出現了,此時並不以為意,耐心地同弟弟解釋道:……昨日步軍的姜步帥來探病,說起了公主,她受了些驚嚇,昏睡了一日便好起來了。”

江微之心中一松,只覺得渾身清爽,神智也清明起來。

“大哥可知公主的那些仆從,可有安全歸來。”

江遇點點頭,傳達了姜鯉的話。

“公主的仆從及其二十餘禁軍被困在山中,今日才被營救出來,說是沒吃沒喝,很是很是吃了一番巨苦頭。”

江遇有些欲言又止,他從姜鯉口中得知了弟弟被大雪掩埋的原因,有些難過。

“……何必要冒險闖出來,生生地受了一場罪,往後四肢關節怕還會有後遺癥。”

江微之嗯了一聲,並不放在心上,他幾日未進食,此時便有些餓了,大嫂閔氏早已準備了吃食,端了進來,江微之在婢女的服侍下,用青鹽漱口刷牙,略略擦了擦面容,便吃了幾口清淡的墊了墊五臟廟。

他舒了一口氣,語音和緩地向大哥大嫂解釋:“……陽坊距帝京不過小兩個時辰的路程,不管是公主還是禁軍,都只帶了一天的口糧,若是被困在了山裏進退不能,我們這些武人還可以忍受,她怎麽能受這樣的罪?”他慢慢地說了些話,胸口卻又隱隱地痛可起來,“更何況天寒地凍,她一定會受不住。”

江遇嘆了口氣,剛想說話,卻被一旁坐著的夫人閔氏截了話頭子。

“四叔一口一個公主受不住,公主受不了,莫非是公主親口同你說的?”閔氏多了句嘴,純粹是覺得江家的男人個個都是主意大的,自作主張剛愎自用,“說不得公主就不願意你為她冒這個險,願意同你待在一處呢——公主不是打小就鐘情於你麽?”

江微之嘆了一口氣,胸中的痛楚愈發難以忍受。

公主現在……已經不再鐘情於他了。

閔氏卻不察,這些時日家中的變故讓她疲累不堪,嗓音便有些嘶啞。

“咱們鎮國公府的兒郎,個個都是獨行軍,二叔成日價地為二弟妹安排改嫁的事兒,三叔就琢磨著讓三弟妹多生幾個孩子,到了你這吧,不聲不響地,就帶了人去救人……若是你再折進去,母親和老太太她們該怎麽活啊……”

閔氏說著,便哭了起來。

若是平日,江遇便會斥她兩句,今日卻也感同身受。

“是了,你這回上了封龍嶺,大哥想起來就後怕……”他也哽咽了一下,閉嘴不談。

江微之思緒卻有些飄遠了。

大嫂說的話,讓他有些迷茫。

他似乎真的太過自我,從來沒有問過公主所想,便決定了所有。

追溯至內心深處,他似乎知道了,這一切源於他的不自信、不確定。

他一廂情願地為她好,讓她離開,不過是因為,他覺得他若是死在牙狼關,公主不會等他。

所以他無情地斬斷了公主的情思,那麽他活著回來了,就要承受這樣的反噬。

他忽然醍醐灌頂,有些懊惱,有些後悔。

江遇同閔氏說了會兒話,才同弟弟說道:……倒也不必再提公主鐘情四弟一事了,今日的蘭臺選婿一過,公主便當真同咱們鎮國公府沒什麽幹系了。”

江微之渾身一震,猛的擡起頭來,目光灼熱而焦急。

“今日公主選婿?”

閔氏一怔,同夫君對視了一眼——小叔子這是轉了性,竟然在意起公主來了。

她斟酌著用詞,怕刺激到了他:“是了,今日是初五,未時二刻,二位公主在東內門的麟德殿選婿,四叔若是有意求娶梁國公主,也不是不可以——雖說仍在喪期,但求娶應當是允許的,但此時已屆未時,怕是來不及了。”

江微之胸口大慟,劇烈地咳嗽起來,待咳嗽止住,他的手心赫然多了顏色鮮艷的紅色。

這回是真的吐了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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