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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音稀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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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鎖鏈加身,文書也沒受什麽折磨。一日三餐,將軍夫人吃什麽,他就能吃什麽,連那魚人少奶奶都沒這等福分。將軍夫人的貼身丫鬟是將軍府中的二層主子,見了魚人少奶奶都可以大模大樣、不用動手服侍,現在每日來伺候文書梳洗。文書還可以拖著手銬腳鐐,自由地在將軍府中行走。黃金項圈上扣著長長一根鐵索,鐵鎖那頭固定在一大塊假山石上。那假山石約莫兩百來斤,會有三五個家丁用一輛小車推著這塊大石頭,跟在文書的後面,免得他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但對文書那麽秀氣的人來說,黃金頸圈或許太過沈重,他在將軍府裏逛過兩天後就懶得走動了,成天睡覺,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就歪在床上看書。書房裏的書他可以隨便拿,怕他看正經書無聊,家丁還特地到坊間幫他買了些傳奇角本,他也真看得津津有味。大概將軍夫人也知道成天扛著那麽一圈金子不輕松,吩咐丫鬟每天都要幫文書揉揉脖子,捶捶肩膀,不許偷懶,因為她會坐在一旁盯著看。

文書很愛幹凈,每過一兩天就要沐浴。戴著手銬腳鐐實在沒辦法脫換衣服,於是將軍夫人和他商量了一個辦法,讓他喝下一大杯蒙汗藥,昏得人事不省,剩下的事就由丫鬟們代勞了。將軍夫人很體諒,那蒙汗藥總是調得酸酸甜甜,不難喝。不過文書喝過三次後到底有些不舒服,只要一聞見那股味道就不可遏抑地作嘔,但他還是自己捏著鼻子把蒙汗藥灌下去,因為他想洗澡。不過喝多了蒙汗藥,成天昏昏沈沈的頭疼不說,他還總覺得肚子裏有酸水不停地朝嗓子眼兒裏冒,胃口壞極了,連大廚子做的香噴噴的燜羊頭都不想吃了。於是他就沒那麽講究了,沐浴的次數越來越少,三天一次,五天一次,九天一次,後來就十來天一次了。好在他也不大動彈,也不出汗,身上倒也不顯臟。不過將軍夫人或許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最後竟允許文書除了手銬腳鐐自己動手洗澡,反正他脖子上還套著那圈金子,金子上有鏈子,鏈子這頭是兩百來斤的大石頭,並且屋子的前後左右守滿了持刀的家丁。在文書沐浴的同時,丫鬟可以把裹在手銬腳鐐上的棉布更換幹凈。

將軍夫人甚至還問過文書,年輕人,夜裏可要人服侍?若不嫌那幾個丫鬟姿色平庸,瞧得上誰,不妨明言。將軍夫人話說得謙虛,因為那幾個丫鬟頗有動人之處,還都是無瑕之身。聽了這話,站在將軍夫人身後的丫鬟都低下頭,漲紅了臉,而文書則第一次抓起手銬上的鐵鏈認認真真地端詳起來,最後擡頭笑嘻嘻地說:“多謝夫人美意,我看還是算了罷。”

有一次文書在瑾襄的書房裏隨便地動了動紙筆,一個丫鬟在旁邊添水磨墨,另一個立刻去稟告將軍夫人。文書才寫七八個字,將軍夫人已帶著人馬一頭紮進書房裏來。文書不驚不詫,筆尖在溫潤的石硯裏舔了舔墨,繼續寫字,寫完了對將軍夫人笑道:“慚愧慚愧,真要讓夫人見笑了。”

紙上兩行詩:“野雲萬裏龍行氣,新曲一支霧繞花。”將軍夫人喝彩道:“文好,字好。”她再上下打量文書一眼——在將軍兒子面前餓瘦了的文書,在將軍夫人面前早就胖回來了,白白嫩嫩的,面色粉紅,花骨朵兒一般煞是可愛。將軍夫人笑道:“人更好。可惜我沒女兒,不然真想招你做女婿了。”

文書仰面放聲大笑,將軍夫人也哈哈笑了,一派和樂歡喜。接著將軍夫人笑道:“先生莫見怪。”當著文書的面就把那張字紙燒掉了。文書非但不見怪,還對將軍夫人連連作揖,歉然道:“實是我疏忽大意,夫人莫怪。”

“哪裏哪裏,先生人品文雅,超凡脫俗。倒是我婦道人家,一心只想著柴米油鹽,實是我怠慢先生了。”將軍夫人也不停地客氣說。

後來書房門口就總守著人,而文書再也不進去了。將軍夫人每天帶了筆墨紙硯來看文書,笑呵呵地問:“先生今日可想寫些什麽?”文書便會寫幾句詩自娛,將軍夫人就一直守在桌邊,並且這時候她不讓那些貼身丫鬟服侍了,而是讓兩個不識字的粗苯丫頭伺候。待文書停了筆,那兩個粗苯丫頭就把筆墨紙硯全部拿走,將軍夫人則把所有染了墨跡的紙折起來放進袖間,親手燒毀,絕不讓第二個人看見。有一次沒有小丫頭服侍,只將軍夫人獨自守在桌邊。文書詫異道:“這怕是不合府上的規矩、不合夫人的身份罷?”

將軍夫人嘆道:“什麽規矩不規矩、身份不身份的,我也老啦,還養得出什麽阿物兒不成?”

文書呆了一呆,丟了筆掩面長嘆:“夫人舔犢之情,著實令人感佩。大人有福,我真是羨慕。”他坐在椅子上,依舊掩面道:“夫人勿再操煩,自今日起,便是砍了我的手,我也絕不拿筆了。”

“你這孩子,著實體貼。”將軍夫人也嘆道,“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也是有福。”

文書還是捂著臉,搖了搖頭,細如蚊蚋般地低聲哼道:“我是個孽種禍胎……”

將軍夫人對文書的照顧看起來真是無微不至。

她說文書的衣服太舊了,找出幾件瑾襄的衣服來給他替換,都還有八九成新,頭巾鞋襪也都另外準備齊全。好在文書抵達時一路風塵仆仆,一副窮酸書生樣,沒有什麽珠玉佩戴,不然按將軍夫人那一根頭發絲都毫不放松要審個底吊的架勢,也非一樣一樣地給他換過不可,當然,一定是換成更昂貴更華麗的,絕能不讓兒子叮囑招待的貴客吃了虧。

文書第一次沐浴時,丫鬟從他頸下摘下一樣小東西,呈給了將軍夫人。將軍夫人細細審視,似乎是一根項鏈,掛繩細細的,看起來是用女子的長發編成,墜著一只小哨子,不知是用什麽骨頭雕的,長短粗細,約如小指的四分之三。將軍夫人疑惑地吹了吹,不知是方法不對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沒吹出響來。

於是她拿著這個東西去見文書了。“請教先生,這是什麽?”她含笑問。

文書的眼裏瞬時泛起了極柔和的光芒。“夫人若想替我保存,拿去便是。”他用極柔和的聲音回答,“只是這東西來歷特別,又是一位摯友的托付,在我看來,天地間再無一物能甚過此寶。懇請夫人費心安置,萬勿損害。”

“放心,放心。”將軍夫人連聲應答,攥著那小哨子的手,悄然滲出了滿把的冷汗。她盯著文書的眼睛毫不放松,文書也毫不閃避地與她對視,眼中的平和與柔軟竟讓將軍夫人的心裏一時間隱隱惻然。她用指尖輕撚發絲編的掛繩,沈吟片刻,問:“恕我冒昧,這可是……可是先生心上人的托付?”

文書不禁笑了一聲,把臉稍稍朝旁邊側開。“心上人麽……”他喃喃自問,微微擡起眼凝視虛空,“我也不知道呢。”

也不知道北方的戰事到底怎樣了,不過或許有誰正咬牙切齒恨得發瘋,那瑾襄的日子一定不會輕松……或許憶起了有趣的往事,文書的嘴角含笑,自顧自地出神。將軍夫人握緊了那小小一根的白骨,不去打擾年輕人的心思,轉身去了。

夜裏將軍夫人卸了妝,坐在梳妝臺前,燈下反覆端詳。編織掛繩的黑色發絲微微泛著藍光,或許是摩娑久了,骨管外側光潤,細看內側,似乎有些褶皺樣的細紋。這會是飛禽的骨,還是走獸的骨呢?將軍夫人或輕或重、或緩或急地吹著,不斷調整著小骨哨在唇間的角度。但不管她怎麽用心琢磨,那小哨子就是不聲不響。最後她嘆了一口氣,用一張錦帕把小骨哨細細包好,放在一個小首飾盒裏,再把小首飾盒放在櫃子裏,鎖起來。

會不會太在意了呢?她自己用牙梳慢慢地梳著頭發,反覆思量,或許真是哪個心愛女子的物件,這樣奪來,不知他是否記恨。不過,萬一這東西真有什麽要緊的用處,自然不能還給他……但不管怎樣,他竟是如此安然,不動聲色,更不可疏忽大意。

牙梳下的發絲,有不少泛著瑩白的光。自瑾襄第一次出發去北疆,將軍夫人的頭發就掉了不少,並白了許多。她梳通了頭發,從一個大蚌殼做的匣子裏挖出一些油膏,細細地抹在頭上。兒啊,你放心罷,她安然地想,我會替你看好他的。

將軍夫人上床後,丫鬟滅了燈,退到外間,各自卸妝更衣,準備歇息。一個丫鬟犯懶,推開窗戶,把杯中殘茶潑了出去。正待關窗,無意間一瞥,她吃驚地叫起來,引得旁邊的丫鬟們都來探看,怪道:“怎麽了?怎麽了?”

“有……有人!”那丫鬟慌道,“快瞧瞧是誰站在那裏?”

黑魆魆的一個人影佇立在將軍夫人的窗外。若說是賊,見人開窗仍是一動不動;若說是府裏的人,但不知是誰,不知意欲何為。

將軍夫人已經睡了,丫鬟們倒也不是沒主張的傻大姐,立刻有人拿了燈燭出去查看。那人轉身快步離去,卻也走得坦然,不是逃竄。丫鬟們小跑著追上去,赫然發現是少奶奶。

魚人邊走邊哭,時不時地擡起胳膊,用前臂的衣袖擦著眼。“我送少奶奶回去歇息罷。”一個丫鬟說,舉起燈來給魚人照亮,“少奶奶且慢些走。”

魚人對她勉強咧了咧嘴,點點頭。其他的丫鬟則站住了腳,目送她們遠去,待她們走遠了才轉身回房。有人輕輕嘆息說:“少奶奶也真是可憐,太太一直不待見她,現在少爺又不在,她又不會說話,手也不方便……”

“不知這麽晚了,她來這裏幹什麽?”另一個丫鬟疑惑道,“看她好像站了許久的樣子,別不是有什麽要緊事,可要告訴太太?”

“別添亂了!”又一個丫鬟急忙說,“現在已經有個麻煩的人夠太太費心了。太太又不喜歡少奶奶,回頭生氣,再讓少奶奶受了委屈,也太可憐了……”

魚人一路流淚,一路來到水潭的漢白玉臺階前,她呆呆地看著黑暗的水面。“夜裏風大,少奶奶還是早些休息罷。”持燈的丫鬟小聲勸說。

魚人把僵硬的象牙手指放在脖子上,揚起頭,深吸一口氣,緊閉了眼,張開嘴,然後渾身用力地喘氣,以至於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受痛一般彎下了腰。丫鬟先是迷惑,旋即明白,她是想呼喊。

但除了斷斷續續的喑啞嘶聲,她什麽也喊不出來。

“少奶奶!”丫鬟忍不住有點想哭,“回去歇息罷!”

魚人恍若未聞,只是不斷地拼命呼喚,無聲無息地呼喚。

文書的眼皮輕輕一跳,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純黑色的眼波略略一轉,又閉起眼來。然後他把雙唇微微張開,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又長,又緩。

從背後看去,他只是個熟睡的人,一動未動。

深宮裏媚媛猛坐起身,驚訝得瞪大了眼,黑暗中瞳孔非但沒有放大,反而縮得更細,細成了兩根金色的線……赤裸的身軀在黑沈沈的錦帳裏是一段模糊的灰白。國王又冷又重的手臂死氣沈沈地搭在她的腰間,空氣裏充滿了酒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和人肉的味道。

她狠狠地抓著自己光潔修長的大腿,好像她正在做噩夢,她要把自己弄醒。指甲斷了,皮肉破了,所以隱晦重重的靜夜又多了一種血的氣息。她用雪白的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似乎生怕自己一時忍耐不住便會放聲尖叫……

最後她不再折磨自己了,平靜地躺下來,把手放在心口,閉著眼繼續睡。

這是一個悄無聲息的暗夜。

所以天籟格外清晰。

雖然喜鵲在枝頭喳喳叫,將軍夫人聽到的消息卻極不好。

前線敗仗,將軍和瑾襄集結了軍隊,一路急退,最後總算在大盤關一帶站住了腳。大盤關位居王國中部,是南北通路的沖要之地。也就是說,自北方開戰至今不過三年,已有近一半的地盤丟了。這也難怪,兵力懸殊,赫蓮更不是易與之輩。若大盤關也失守,接下來能再作為有利陣地的,就只有古林山了。古林山和京城已非常近,但地勢險峻,溝谷縱橫,易守難攻,可算是京城最後一道天然屏障。古林山若破,帝國軍就能長驅直入王國京城。

那個人,該不會是在古林山打起來的時候才能派上用場罷?將軍夫人啜著紅棗紫米粥,陰郁地想。她問丫鬟文書現在做甚,丫鬟回答正在園子裏散步。

將軍夫人眉毛一挑,放了碗筷,也到園子裏去了。遠遠地就瞧見文書拖著鐵鏈踱來踱去,家丁們推著運石頭的小車跟在後面。“近來倒少見先生這般有興致呢。”將軍夫人笑吟吟地迎上前去,疑惑他難道知道消息了?

文書只是笑嘻嘻地,沒什麽異樣。將軍夫人轉念一想,他可不是這麽沈不住氣的人,於是問道:“先生遇上什麽喜事了不成?”

“做了個好夢而已。”文書笑道,“想來是件吉祥的事。”

將軍夫人嘆了口氣:“先生得了瑞兆,我兒的日子卻不好過呢——赫蓮已攻到大盤關了。”

“大盤關?”文書反而怔了,“那又如何?”

將軍夫人仔仔細細地瞅著文書,確實不像假裝,於是她三言兩語把情形說明。文書的眉毛皺起來了,看上去還真憂慮。“夫人還是讓在下去軍前追隨大人罷。”他說,“在下當竭盡全力替大人排憂解難。”

“多謝先生美意,不過先生還是安心住在這裏罷。”將軍夫人笑著阻止,“若需要先生相助,我兒自會來信相邀。”

“好!”文書高高興興地點頭答應。

將軍夫人轉過身去,面色鐵青,看他的樣子,是料定大盤關也守不住。

許是夜裏做了好夢,王後晨起,心情歡愉,一個宮女不慎把花瓶打翻,嚇得雙膝著地連連磕頭,她只是淡然一笑道:“下次小心了。”

旁邊的宮女太監們都驚呆了,他們本以為王後會吩咐挖去這宮女的眼睛,或是砍掉她的手。

“王上呢?”王後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兩名宮女在她身後舉著手鏡,好讓她看清後面發髻上插的珠花和發釵是否妥當。

“王上上朝去了。”一個管事的太監小心翼翼地賠笑道。

“哦……”王後微微有些詫異。國王已經許久沒臨朝了,晨起時未見國王睡在身邊倒也著實罕見。不過她不在意,又細細端詳手指甲。夜來斷掉的指甲重新修整,短短地貼著指尖,重新塗上了艷紅的丹蔻,仿佛凝了一滴血。她一只一只地把錯金貼翠鑲琉璃的黃金甲套套好,於是纖細秀美的手立刻成為華貴燦爛的爪。

媚媛嘆了一口氣,滿足地挪動著那些長長的、沈甸甸的爪,微笑,不知在為什麽開心。她看起來美得異樣,最珍貴的翡翠和黃金也比不上她的雙眸動人。宮女太監們滿心稀奇,稀裏糊塗地想,或許從此以後,歹毒古怪的王後就會成為溫柔慈祥的仙女。

忽聽腳步聲橐橐,王後回眸,急忙起身燦然笑道:“王上……”

國王鐵青著臉,一掌扇去。唏哩嘩啦地珠翠落地,王後也叫了一聲倒在地上,捂著臉,卻遮不住那紅紅的巴掌印。“妖孽!妖孽!”國王接著狠狠踹去,怒罵道,“大盤關!已經到大盤關了!看你幹的好事!看你幹的好事!”

王後只是蜷在地上,捂著臉,任憑國王踐踏。“拿鞭子來!”國王獰聲恨道,一張臉擰得走了樣。

皮鞭咻咻地落在王後的身上,但旁邊的宮女太監都低著頭,隨著那一聲聲的鞭響,一下一下地悸動。

“別……別打了……別打了……”王後突然哭出聲來,掩面哀聲懇求。

這是自認識這個綠眼妖姬以來,她第一次認輸一般地哀求。國王怔了怔,趁這片刻的空隙她慌張地爬上前,抱著國王的腿低聲抽泣:“別打了……別再打我了……”

不打她打誰呢?

“好啊。”國王惡狠狠地答應著,抓著王後的頭發把她拎了起來,接著厲聲吩咐左右的太監宮女,“拿火盆來!拿針來!”

媚媛醒來時天已昏黃,除了腰間隱隱有些疼痛,身體其他部位居然都沒了知覺。沒有宮女太監伺候,只有國王一個人守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窺探她還有沒有氣。見她醒過來,國王才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後討好地笑著問:“要不要喝水?”媚媛還沒有回答,他已經端來一杯溫熱的茶,把她抱在懷裏,茶杯湊到她的唇間,柔聲道:“喝一點罷。”

媚媛這時才覺得喉嚨幹得都要裂了,她就著國王的手啜了兩口茶,然後搶過茶杯,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接著撲向桌案,嘩啷啷的茶杯落地,她抓了茶壺,就茶壺嘴一氣猛飲。接著她回過頭來,嘴唇微微咧開,讓國王看見她緊緊咬住的牙,還有惡狠狠的綠眼珠,狹長的金黃色瞳孔在不斷地縮小放大。她像一只困獸般嗤嗤地喘著氣,似乎轉眼就要撲上來咬他的喉嚨。

“你……你……”國王隱約地縮了縮肩,怯怯地笑著說,“你再求求我罷……只要以後你求我,我就不打你,好不好?”

他的身體光溜溜、白慘慘、瘦卡卡,像一條剝皮許久卻還未下鍋的魚,膩人的不新鮮。

媚媛噗嗤一聲笑了,左右四顧,看見了死蛇樣的皮鞭。她一把抓過,高高舉起,對國王厲聲喝道:“你說呢?”話音未落,她趔闕一步撲倒在地,嘶聲急道:“怎麽回事……怎麽……”

腰間有不同尋常的痛,忽隱忽顯,像被什麽東西咬住,下半身似乎要失去知覺,她拼了命才能軟綿綿地趴在地毯上,如喪家的犬,卻沒有尾巴,無法乞憐。

驚恐的神情第一次浮現在翡翠與黃金的眼中。

國王松了一口氣,既滿足又著急。“會好的……你會好的……”他抱著王後,摸著她的頭,帶著哭腔連聲安慰。

這一次媚媛的傷不比尋常。接連好幾天,她不許太醫來診治,也不許宮女來幫她上藥,只是一個人靜靜地俯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管是醒是睡,都是那個姿勢。她什麽東西都不吃,偶爾會喝一些水。也正因為如此,這幾天她很安生,既沒有拽著國王通宵宴飲,也沒有沒日沒夜地看舞伎們靡靡的歌舞。

沒有王後的瞎折騰,王宮裏稍微清凈了些。京城裏人們議論紛紛:現在將軍父子正在大盤關和北方帝國的軍隊鏖戰,國王日日臨朝,和大臣們商量應敵之策,夜間也不再與王後尋歡作樂。看來王後失寵了,國王終於要振作了。

為了支援大盤關,國王下旨增加了賦稅,尋常百姓的生計更加艱難,更年輕的孩子被送到前線。人們不可遏抑地抱怨,乃至咒罵起來。雖然國王要求南方臨海小國貢納錢糧,不過臨海小國對國王的使者根本不予理會,使者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京城。京城裏的人都惱怒了,認為國家的顏面受到了羞辱。這一切,都是那個綠眼睛妖後禍害的!人們厭惡地說,如果沒有她先前荒淫無恥地迷惑君王,只怕前方戰事也不會失利至此,何來今日退守大盤關的窘迫?

媚媛從床上爬起身,第一次梳妝打扮時,就發現站在身後伺候梳頭的小太監神情有些異樣,不再是以前那小心諂媚的巴結,而是懶洋洋的,心不在焉。“你看什麽呢?”王後沈下臉責問。

那個小太監居然頂嘴說:“奴婢沒看什麽。”

“呵?”翡翠的眼睛裏金黃的瞳孔收縮。王後一巴掌打過去,就像國王打她一般。“以為我殺不得你了麽?”王後厲聲喝道,“來人!”

或許脫毛的鳳凰不如雞,但王後依舊是王後,就算國王一時疏遠,她仍是高踞金枝的國母。王後是要把他用烙鐵燒成焦炭?還是要把他丟進蛇蠍成群的地洞?或者,像王後的口頭禪一樣,剝了皮煮湯?小太監駭然明白過來,四肢亂顫,跪地磕頭求饒不止。

王後凝視地上那堆發抖的肉,眼中的毒辣和兇悍慢慢散去了。“這次饒你!”她居然說,“下次,看我不剝了你的皮煮湯!”

國王不來,王後白天昏睡,夜來精神,濃妝艷抹後一面自斟自酌,一面觀看歌舞。先前王後也很會跳舞,常常穿著透明的紗衣,親自在國王面前展示那柔軟腰身的撩人姿態,把國王迷得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但這次傷後,她覺得腰痛,懶得動彈,於是只偎在錦繡的大靠枕上,醉醺醺地看玉堂上舞伎們的花枝招展。但沒過多久,她似乎覺得無聊煩悶了,遣散了歌舞,成天只是坐在庭院裏發呆。她卸掉了滿頭的珠翠,洗去濃香的脂粉,頭發用一支銀釵斜斜地挽起,穿一身素淡的長裙,閉著眼,讓陽光灑在蒼白的臉上,精美的雙唇仿佛用紅珊瑚雕成,最純凈的青黛也描不出那眉睫的光彩。這時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枝正在做夢的菊花,靜靜地散發著芳香。

看見媚媛這般模樣的宮女們不由想起了以前魚女官還在時,王後傾聽魚女官優美歌聲時的神情。或許,王後也懷念起人的聲音了,竟新調了幾名宮女來貼身伺候,卻沒有像以前那樣割去她們的舌頭。於是死水一般的寂靜宮殿裏,時不時地漾起了年輕女子的話語,細碎而溫婉。

《龍涎香》·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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