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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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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死了。”空舟顫著聲,那畫面於他而言太過慘烈:“我隱隱還記得,波摩羅欣喜若狂的樣子,好像說了句,以身供佛,以魂飼佛。”

當時空舟神志渙散,實在記不太清了。

“以身供佛?以魂飼佛?”說得好聽,這同拿活人獻祭有什麽區別?李懷信神色一凜,首先就想到那些吸人精血的伎樂飛天,她們算哪門子佛?

誰知貞白突然道:“陽火。”

李懷信驀地反應過來:“那些供奉在佛前的人陽燈,難道是……”

空舟頷首:“當時波摩羅取了住持長老們的三把陽火,點在佛前,以作供奉。”

馮天忍不住道:“有什麽用?這人怕是個已經走火入魔的魔僧。”

李懷信卻覺得事情遠遠沒有這麽簡單,那番僧千裏迢迢來到法華寺,處心積慮的將眾僧引到佛塔,然後大開殺戒,就為了把這群和尚獻祭給佛祖?當然也可能是他為了鳩占鵲巢,隨便胡謅了個自認為聽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他鳩占鵲巢之後,盤踞在此十三載,並將法華寺改名華藏寺,魔僧卻突然好像洗心革面,斂了魔爪,居然只是搜刮陽氣,沒再害命?

說出來誰信?

馮天第一個不信:“怕是極樂之境吃人不吐骨頭,進來那些早就屍骨無存了。”他對空舟一直有所提防,也毫不掩飾猜忌,“你明知前因後果,卻還助紂為虐,守在這裏十三載,怕是早與那魔僧促成了某些交易,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只是沒辦法。”空舟坦言:“一直被困在這間佛寺裏,出不去。”

李懷信倒能證實空舟此言非虛:“他是地縛靈。”

而經馮天一番揣度,貞白也有些生疑:“我看你之初魂體穩固,也是靠損人陽氣固魂麽?”

空舟臉色陡變,矢口否認:“不是!”

“當初我沒有被吸幹精血。”他說:“也沒有自斷六根。”

聞言,貞白、李懷信、馮天、一早,四個人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空舟左右為難,一副將豁又豁不出去的樣子,被四個人盯得如芒刺背,鼓了好大的勇氣才說:“我不喜歡女子。”

馮天:“……”

一早:“……”

貞白:“……”

據顧長安和空舟種種千轉百回的表現,李懷信幾乎秒懂,他不是十年如一日都待在太行,也偶爾隨同師父千張機回宮,住上個把半月,捕風捉影的聽說過,京中不少達官顯貴喜好男色,傳得太隱晦,也捂得挺嚴實,李懷信那時年少,只覺男人跟男人,簡直駭人聽聞,待他年長一些再回宮,逐漸耳濡目染,心智成熟,也就司空見慣了。

難怪顧長安被卷進極樂之境,空舟傷得幾乎魂飛魄散,可想其用情至深,一點不淺。

因為顧長安才是他的極樂,是他一生中的求而不得,喜好男色導致空舟在這場浩劫中像個例外,對那些嬌艷欲滴的美人兒無動於衷,但欲念卻在,在臆想裏,被千百名僧眾蔓延出來的欲香推至鼎盛,藥性太猛,根本無法紓解,也無法平息,後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死因,可能是暴斃而亡。

李懷信聽著唏噓,不免在心裏咂摸,死得真尷尬。

空舟看著雖是例外,卻也沒能逃過一劫,最終仍是個死,和眾僧齊刷刷死成一片,無一幸免。

但這麽多死傷,卻只留得他一只孤魂,好似被禁錮在了寺廟,怎麽也飄不出去,空舟變成孤魂野鬼之後糊塗了很長一段時間,許是臨終前大受刺激,記憶變得顛三倒四,恍恍惚惚,連自己是誰都要悶著想半天,可能剛想起來又忘了,有時候記起名叫唐季年,又好像叫空舟,兩重身份相互較勁,特別傷神,哪怕到目前為止,他都不敢確定記憶是否完整。

起初他格外虛弱,身體比水還清澈透明,手腳更是看不見,狠狠把自己嚇了一段日子,心道見鬼了,這鬼還是他自己,多瘆人吶。

又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適應,模模糊糊分辨自己的處境。

他剛意識清醒時身在塔林,便一直在塔林裏居著,因為發現這地界兒有助於固魂,待手腳隱現了,身體也不像水一樣透明時,總算記起那些生前事,卻比不記得更傷神,還傷心傷肝傷脾肺,倒不如做個糊塗鬼,忘了幹凈。

聽到此的李懷信不禁意外:“塔林?可是安葬歷代高僧的那處墓葬塔?”

空舟頷首:“正是。”

“那地方有法印加持,陰邪難侵,連我……連常人都不容踏入半步,你一只陰靈……”

“法華寺慘遭大劫之後,歷代高僧的安息之地就被罩上一道法印,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空舟自己也想不明白,卻是真正被墓葬塔護在了裏頭,他也曾琢磨過,許是歷代高僧承認他是法華寺的弟子吧,還是僅剩下的唯一一名弟子,空舟道:“許是僥幸,也正因我能自由出入塔林,波摩羅才沒有對我趕盡殺絕。”

“有什麽目的?”李懷信道:“難道他來此,就是打法華寺墓葬塔的主意?”

空舟卻搖頭:“我不知道他究竟什麽目的,這個人很難琢磨,我當時只想去普同塔收殮屍骨,但魂體太虛,根本拾不起來,後來是他葬了華法寺所有僧人,以這種方式,足足費時三月餘,讓我每隔七日掬一捧塔林裏的墳土,填進來,說是為眾僧凈身洗骨,懺除業障。”

最該懺除的業障就是那邪僧,馮天聽著惱怒:“這種騙鬼的話你也信?”

“亦是不信的,但真假並不重要。”

李懷信擰眉看他,空舟續道:“那時家中突然遭難,家父下獄了。”這樁案子牽涉著萬千糾葛,皆因他而起,皆被他所累,是他捅出的婁子,卻要唐家上下替他犯下的過錯兜罪,再想出去擔責,卻已是一縷孤魂,被困寺內,他知道自己錯了,當一夜白頭的母親找來法華寺,泣不成聲在門外喊他季年時,他就悔了。

他當初為了顧長安有多犯渾,後來的他就有多悔!

他怎麽能,連含辛生養自己的父母都不顧,一意孤行著,行差踏錯一百步,無視雙親痛心疾首的勸解,他死性不改,甚至把父親推上斷頭臺,那是將他千刀萬剮都恕不盡的罪。

就為了顧長安,區區一個顧長安……

究竟值不值得?

他悔不當初!

聽著門外悲痛欲絕的哭訴:“季年,跟娘回家吧,兒啊,娘求求你了,咱們去跟都護陪個罪,求他們網開一面,救救你爹吧……”

可他已經回不了家,賠不了罪。

婦人哭到最後,嗓子都啞了,丈夫下獄,兒子出家,唐家一夜之間變了天,無依無靠的婦人已經走投無路,她好話說盡,淚幹斷腸,被逼得聲嘶力竭:“為了那個顧長安,你就這麽怨我們,恨不得你爹去死啊!”

可她養育了二十多年的親兒子終究沒出來,那麽鐵石心腸而無動於衷,對雙親棄之不顧。

不是不出來,而是出不來。

母親在大門外哭喊了多久,唐季年就在大門裏跪了多久,直到波摩羅說:“我可以幫你。”

交易就是這麽達成的,每隔七日一捧塔林裏的墳頭土,換回父親一條命,不管波摩羅是如何辦到的,唐老爺終歸安然無恙出獄了。

只是唐季年這個不孝子,至始至終不相見,不露面。

不是不露面,而是陰陽兩隔,他明明跪在二老面前,那二老卻看不見。

歷經死劫的唐老爺徹底寒了心,沒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幾年,竟養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為了個男人出家為僧,六親不認,氣恨之下,與他恩斷義絕。

臨到頭,家沒了,父母沒了,顧長安也沒了,這都怨不得誰,是他唐季年無能,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死都不得安生,最終以靈魂與魔鬼訂契,從此在這間寺廟,助人下石,為虎作倀。

李懷信聽完他的被逼無賴,陷入深思。

對方故事講了半天,淒淒慘慘抖一籮筐,卻都在局部瘙癢,根本沒切入中心思想,比如波摩羅費盡心機究竟想幹什麽?殺光法華寺所有僧人就為了供佛?造了個芥子世界就為了吸人精陽?取墓葬塔歷代高僧的墳土就為了埋屍種花?好大的閑情逸致啊!這些空舟非但沒說清道明,還憑空拋出了更多疑點令人費解,李懷信無法判斷空舟是真不知情,還是避重就輕。

一早一邊聽著,手腳也不閑著,她抖了抖地湧金蓮,根莖結結實實捆紮著頭骨,無法撼動,只垮掉一部分泥土。

貞白定睛一瞧,眉頭緊蹙:“有字。”

“噫。”一早蹲下去,毫無忌諱,小手輕輕蹭掉顱骨上的濕泥,臟兮兮的,上面果然摹著密密匝匝的碳黑色字跡。

馮天湊近了,艱難認字兒:“婆盧羯帝·爍缽……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什麽玩意兒?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

實在太拗口,馮天念不下去了。

“是經文,大悲咒。”空舟道,“波摩羅葬時寫上去的,在每一具屍骨上都寫滿了經文。”

李懷信想起空舟之前說波摩羅耗時三月安葬華法寺眾僧,不由驚奇:“所以這邪僧殺完了人,又在這兒抄了三個月經?”

把經文抄在屍骨上,什麽獵奇的操作?李懷信問:“這裏葬了多少名和尚?”

空舟道:“這裏一千朵地湧金蓮,皆為當年法華寺弟子顱骨所栽,包括住持長老,武僧禪僧,總共一千人。”

“也就是說,那邪僧抄了一千遍經,一命一遍。”李懷信擡起手,不由自主摩挲下巴,思忖道:“他對法華寺趕盡殺絕,顯然蓄謀已久,事後這麽做,絕不可能是懺悔贖罪。”

“一千朵金蓮,一千個和尚,一千遍經。”馮天暗自呢喃,腦子有點打結。

這接連三個一千讓空舟想起住持曾經講過的佛法,接了話頭:“是大千世界麽?”

馮天疑惑:“嗯?”

空舟道:“住持曾說,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禪天,為一‘小世界’;一千個小世界覆一二禪天,為一‘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覆一三禪天,為一‘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覆一四禪天,為一‘大千世界’,故稱三千大千世界。”

這左一個一千右一個一千繞得人頭暈,但馮天卻靈光一現,突然撥雲見月:“我知道了,是千佛蓮臺!”

李懷信不明:“什麽東西?”

馮天抑制住內心翻湧:“佛像身下跌坐的不是蓮花臺座麽?這裏就是以一千個和尚一千朵地湧金蓮做成的千佛蓮臺!難怪那魔僧殺了法華寺眾僧,原來竟為了這個!”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馮天掃一眼,在場除了空舟,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是幾個門外漢,遂琢磨著怎麽解釋才通俗易懂,他略微沈吟,道:“他殘殺法華寺眾僧,是要用一千個和尚的頭蓋骨煉做法器,種植地湧金蓮,而在此地,一金蓮為一蓮瓣,一千瓣就是一千蓮。佛門深信,死後將通西天極樂,而他們又稱死為滅度,入滅、滅惑,度生死,並不是真正意味上的死了,沒了,而是非生非死,證得涅槃。那這一千個和尚證得涅槃,就意味著是一千佛陀,一千佛陀一千蓮,組合起來就是……”

李懷信聽得唏噓:“一座千佛蓮臺?!”

馮天眉眼冷厲:“對。”

貞白疑惑:“可用它來做什麽?”

因為空舟剛才那番話,令馮天徹底想明白,他回道:“用來造個小世界。”

李懷信瞠目,一點就透:“你是說,這個芥子世界?”

“沒錯。”馮天冷笑一聲:“佛門中若真有高僧能獨劈出個芥子空間,那必定是功德無量之輩,早去造福蒼生了,哪會吃飽了撐著在此為非作歹。”

馮天這話倒與李懷信之初想到了一處,言辭中難掩輕蔑:“那邪僧壓根兒登臨不到這個境界,既沒那麽大本事,就只能走上歪門邪道的路子。”

馮天道:“千佛蓮臺就是架起來的一個法器,用來構建芥子世界,他在屍骨上頭刻寫經文,乃佛骨經身,就好比將一盤散亂的佛珠用針線串連起來,這裏則以經文牽連,空間就築造成了,但光築成了不行,一個芥子世界,那是要有無量高僧以無量功德做基奠的,所以必須得有功德加持,才能真正形成,而這些□□凡胎的僧徒,大多半都只知道吃齋念佛,混吃等死,算不上得道高僧,只是那邪僧為了造出千佛蓮臺,不得已抓起來濫竽充數的,所以身上功德遠遠不足,甚至有些根本沒有,那怎麽辦呢?”

馮天目光如錐,看向空舟,後者渾身一僵,其意不言而喻,正是他從法華寺歷代高僧的墓塔群裏,每隔七日捧來的墳土,那不僅僅是墳土,而是功德,華法寺歷代高僧積攢下來的無量功德。

馮天語氣森冷,斥他:“助紂為虐。”

作者有話要說: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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