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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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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兩聲,店小二在門口道:“公子,您要的熱水。”

“進來。”

門吱呀一聲推開,店小二抱著刷幹凈的浴桶置放到屏風後面,又三兩趟搬進幾桶熱水,呼哧呼哧忙活完,才關門離開。

李懷信繞到屏風後,寬衣解帶,搭在木架上,發簪一拆,摘了銀冠,披頭散發的邁進浴桶,熱水很燙,沒及肩頭,泡著他受過寒氣的骨肉,舒筋活血,蒸出騰騰熱氣,攏成薄霧,仙氣繚繞的纏在屋裏。

他枕著浴桶邊沿,舒緩地闔上眼,腦子裏忽地閃過一具滾燙的肉體,比水還燙,在酷寒之中壓過來,抱住他……

“出了廣陵,再往東六十裏……”

馮天在說話,擱著屏風,他沒聽清,整個人滑下去,淹沒過頭頂,然後腦子裏的畫面一轉,在水底,一張唇貼過來,渡了一口氣,李懷信呼吸一緊,悶住了似的,突然急喘了一口,卻被熱水嗆了口鼻,他猛地竄起來,把住桶沿劇烈咳嗽,一室水花四濺。

馮天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住了,游魂穿過屏風:“怎麽回事,洗個澡都把你給嗆著了?”

李懷信大喘幾口,皮膚蒸得緋紅,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把頭發捋到腦後,坐在仙氣繚繞的浴桶中,沖馮天一揮手:“一邊兒去。”

馮天翻了個白眼兒:“大老爺們兒,又不是沒看過。”說著,還是飄到了屏風另一側。

許是泡透了,李懷信有些燥熱,臉頰紅彤彤的,他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又不是沒看過,以前我還給搓背呢……”

“不是。”李懷信道:“你剛剛說出了廣陵,往東什麽?”

“感情你洗個澡,不僅被嗆還走神啊,我說出了廣陵,往東六十裏,就到東桃村了,到我家了。誒,你差不多泡完得了,趕緊起來,別一會兒把自己淹死在桶裏,我現在可救不了你。”

“就六十裏了嗎?”李懷信靠著浴桶,閉了閉眼,脫力了似的,有氣無力地喊:“馮天。”

“嗯?”

“我怎麽跟你父母交代啊?!”

馮天倏地沈默。

李懷信睜開眼,目光空洞的望著屋頂,他說:“我有點怕……”怕那二老傷心,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馮天突然開口:“你記住,我的死跟你沒半點兒關系。”

李懷信驀地坐直了。

馮天沈聲道:“所以你不要大包大攬,上門就自責賠罪,當初是我性子野,非要跟著你下山。其實,進亂葬崗之前我就算過了,此行兇多吉少,而且是,你吉我兇。”

李懷信騰地站起來:“你從來都沒算準過。”

“卦象顯示我大限將至,我也隱隱有種預感,這次是真的準。”

一陣水花四濺,李懷信出浴披衣,轟得一聲,他一腳踹倒了披風,指著馮天,怒急:“你當時不是這麽說的!”

“如果我這麽說了,就算你不信,也肯定一個人進去。”

李懷信怒不可歇,隨手拎了個裝皂角的托盤,狠狠朝馮天砸過去,穿透了他的魂體。

馮天不閃不避,知道這些玩意兒傷不著自己,幹脆讓對方洩洩氣:“我是真怕你上火,況且,我也不信我自己真就時來運轉,突然準了一卦。”

李懷信一團火堵在胸口,撈起案上的香爐砸過去:“你他媽把自己算死了還說時來運轉!你是傻逼嗎!”

馮天這次躲過了,然後一只茶盅穿過自己身體,接著茶碗花瓶,乒乒乓乓碎了滿地:“你差不多行了,這大晚上的幹仗,你又打不著我,別吵了其他人。”

一聲怒吼:“馮小天!”

“誒。”馮天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應聲回頭,一張朱砂符氣勢洶洶打過來,馮天神色大變:“我操,你來真的啊。”

然後他猛地一竄,直接穿墻而過,那張符紙釘在墻壁上。

一場虛驚,馮天拍了拍胸口,還心有餘悸:“這沒輕沒重的家夥,得虧我溜得快。”

他扭過頭,看了眼披衣起床的男子,許是被隔壁動靜吵醒了,穿上鞋,走路有點跛,來到墻根兒前站了會兒,沒再聽見任何響動,便又回到床上,剛準備脫鞋,突然門被叩響。

顧長安擡起頭:“誰?”

“是我。”

馮天打了個激靈,這祖宗撒不完氣,居然追過來了。

顧長安跛著腳去開門:“李公子,這麽晚了,有何事?”

“叨擾了。”李懷信目光掃進屋,果然瞥見墻根處的馮天:“實在睡不著,便想過來問問,你這兒有沒有什麽安神香可以助眠?”

“啊,有,你稍等,我去拿。”顧長安轉身進屋,從包袱裏翻出一截兒線香。

李懷信立在門口,對馮天用口型命令:“回去!”隨即一派從容淡定的接過顧長安遞來的線香:“多謝。”

“不客氣,那什麽,我剛才聽你屋裏有動靜,沒出什麽事兒吧?”

李懷信掃馮天一眼,皮笑:“有一只老鼠,讓我給打跑了。”

馮天氣鼓鼓的瞪他:你丫才老鼠!

“這客棧裏還有老鼠嗎?”

“可不。”李懷信道:“多謝你的安神香,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李懷信走後,顧長安卻並未休息,摘了木架上的披風,深一腳淺一腳的出了門,馮天納悶兒:“這人深更半夜上哪兒去?”

馮天稍作猶豫,便跟了上去,閑來無事散散步,也好過去李懷信那裏受氣。

外面已經鋪了層薄雪,一片銀裝素裹。

顧長安提了盞燈籠,慢慢在空曠的街道上走。

兩旁商店門戶早已熄燈深眠,夜半靜得可怕,只能聽見腳下踏雪聲,在萬籟寂靜的深夜踩得咯吱咯吱響。

這條路很長,像夜那麽長,他走了很久很久,立在一處大宅門前,忽地駐足,仰望刻著‘賀宅’的匾額,整個人僵立不動,像個孤單寂寞的影子,融入雪夜中。

那神色太覆雜了,馮天甚至看不懂,差點以為那人要在這兒站到地老天荒,顧長安卻忽然疾步向前,奔上臺階,重重的砸門,很是急躁。

許久,大門拉開一條縫,裏頭人似乎剛從溫暖的被窩爬起來,披了件厚厚的棉襖,打著哈欠往外瞅,門縫裏的風雪灌進去,掀了他一個哆嗦,頓時清醒幾分,卻語氣不快:“誰啊?”

“請問……”顧長安極力捺下那股焦急:“請問這裏是唐家嗎?”

見對方認錯了門兒,門房當即垮了臉:“找錯了。”

隨即要關上,顧長安連忙伸手抵住:“這裏不是唐溫言唐老爺的家宅嗎?”

門房不耐煩:“什麽唐溫言唐老爺,這裏的老爺姓賀,你搞錯了。”

“不是,這兒明明……”

大門砰一聲砸閉,驚得顧長安後退半步,整個人懵了似的,瞪著那扇朱紅色大門,然後不知所措的,枯站了一宿。

馮天不至於跟著他傻站,自顧飄回了客棧,在房門外猶豫了半天,沒敢進李懷信的屋,只好鬼鬼祟祟的繞到另一邊,化作一縷青煙,自以為神鬼不知的從門縫飄進去,鉆進桌案上那串五帝錢裏。

貞白睜開眼,往桌案一瞥,又若無其事的閉上。

翌日,是個陰天,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宿,蓋了大地屋頂厚厚一層。

昨天那支商隊多數人蜷在暖被窩裏,起晚了,有人一間一間挨著敲,催他們動作快些,收拾完立刻啟程,把李懷信也吵醒了,他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商隊已經清點完貨物,陸陸續續往外走。

店小二在院子裏掃雪,那個姓嚴的家頭進進出出好幾趟,跟店家打聽著什麽,店家搖了搖頭:“你們這麽多人,我不知道你說的誰?”

“就是那位穿青衫的,走路有些跛,長得很清秀,斯斯文文的,大概這麽高。”他比了一下到眉骨的位置,問:“有沒有看見他出去?”

店家仔細想了想:“沒有。”

“房裏也沒人,上哪兒去了?”

馮天跟貞白和一早坐在大廳,聞言,立刻想起來:“誒,這人我見過,昨兒個半夜就出去了,居然還沒回來。”

一早看向他:“你確定?”

馮天點頭,穿青衫,走路有些跛,不就是他躲災闖到隔壁屋的那人:“當然確定,我當時覺得奇怪,外邊兒下大雪,又是半夜,所以跟了一路,他兜兜轉轉繞了大半個城,在西街敲了一戶賀宅的大門,好像找什麽唐老爺,沒找著,就跟人屋檐底下傻杵著。”

一早站起來,沖姓嚴的家頭招呼:“我看見啦,那個哥哥昨天半夜就出去了。”

姓嚴的家頭走過來:“半夜出去?知不知道他去哪裏?”

一早聳了聳肩,畢竟顧長安深更半夜獨自出去,被馮天這只游魂窺見,總不能一五一十說出去向,讓別人懷疑她跟蹤吧,便意有所指道:“可能去找他的親戚朋友吧。”

嚴無忌隱約想起來,路上似乎聽顧長安無意間提過,他有個舊識在廣陵,叫什麽來著,嚴家頭這會兒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似乎他說過名字,又似乎沒說,只有寥寥兩句話蓋過,並未多言,他也就沒放在心上,以為兩人交情很淺,因為他當時順嘴搭了句腔:“邀出來喝兩杯不?”

顧長安抿著唇,緩緩的搖了搖頭:“就不去打擾人家了。”

這種千裏迢迢過來,卻連邀杯酒都怕打擾的交情,著實談不上有甚交情。

可如今怎麽又去了呢?還是半夜去的!

正琢磨,顧長安回來了,攜一身風雪,臉色恰白,嘴唇青紫,不人不鬼的掀開簾子。

“長安,正找你呢,上哪兒去了?我們馬上要啟程,想跟你道別……”嚴無忌上前拽他,像摸了把冰塊,血肉都要凝住了,滋滋冒冷氣,顧長安丟了魂兒似的,雙目呆滯。

嚴無忌嚇了一跳:“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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