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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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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回廊,邁入驗屍房。

室內陰涼,中間擺著兩張長桌,不高不矮,到貞白髖骨之下,分別放置已經拼湊完整的兩具骸骨。桌前擺著一只香爐,裏頭插著三炷已經燃盡了的香,還有一撮香灰落到了地上,這是仵作驗屍前的習慣性祭奠,誠表對死者的敬意,恕冒犯之責。

貞白走近,在第一具屍骸前站定,觀察須臾,擡手輕觸顱頂,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得出結論:“此人七十古稀,乃壽終正寢。”

梁捕頭聞言一楞,不敢置信她居然跟仵作說法一致,還真讓這女冠給蒙對了。

貞白道:“沒有怨氣殘魂,所以之前,我才沒有發現。”

“哦?”梁捕頭來了興趣,問:“那個人呢?”

貞白瞥了一眼,確定是之前她讓趙九挖出來的那具,言簡意賅道:“有怨氣,死於非命。”

“就這樣?”梁捕頭追問:“然後呢?”

“然後什麽?”

“怎麽死的?”

“一個壽終正寢,一個死於非命。”

“這不廢話嗎!你不想洗脫自己的嫌疑了是吧?敷衍誰啦?”

貞白斜睨他,中肯的點評:“胡攪蠻纏。”

“什麽!你說誰胡攪蠻纏?!你……”

“這兩人都是二十年前的死者,我有沒有嫌疑你心裏清楚,二十年前我並不在此地,王氏的供詞也很明白,我是她請來為王六擇吉地的,那塊木符並不能證明什麽,你將我招來,有何疑惑盡可以問,無需左右試探。況且,調查死因不應該是你們官府的職責嗎,又不是我埋的屍,你來問我?”

這女冠看著不聲不響,原來還挺能狡辯啊,你說不在就不在,誰信!

梁捕頭鬼扯道:“我就問你啊,你不是能通靈嗎?那你顯個神通讓我瞧瞧!”

現在的衙役都是這副德行嗎?怎麽跟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貞白在心底長嘆一口氣,為了不被官流氓賴上,她解釋道:“壽終正寢此人,已身死魂消。而那一個,怨氣雖重,卻只剩一縷殘魂,連聚攏都做不到。”

“合著說來說去,你就是個江湖騙子唄,我好像聽王氏說,她還給了你不少銀錢,知不知道欺詐要在裏頭蹲幾載?”

貞白看著他,不想做無意義的爭執,只道自己是收錢辦事,便把話題扯開:“查縣志了嗎,往前推三十年,期間有沒有失蹤人口的報案?”

梁捕頭對上貞白的目光,沒好氣道:“我還用你教!”

隨即他微微收斂了一絲官匪氣,正色道:“有四個人,其中一男一女因兩廂情願卻遭到父母反對後私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另外一個,是謝家劉掌櫃的小兒子,二十年前他才七歲,死者卻是成年男性,所以直接排除在外。最後失蹤的這個人可能性比較大,是曹寡婦的丈夫張成,夫妻二人經營著一間米鋪,據案件記載,當年張成是去給東城一家食肆送貨,叫……叫什麽來著,哦對,東來順,結果一去不回,東來順的老板當時不在店裏,是一個夥計簽的字,讓張成把糧食卸在廚房後,許多人都看著他獨自離開的。”說完他又補充道:“當時衙門上下出動,整整找了兩個多月,實在查無音訊,漸漸就都成了懸案。但也不排除死者是外鄉人,畢竟縣城裏的人流量大,成日進進出出,特別是獨自上路身邊沒個伴兒的,就沒誰會註意。”

貞白點點頭,問:“所以王氏之女失蹤,也懸了嗎?”

梁捕頭正糾結著當年的懸案,沒料到貞白居然一個大反殺,一時沒反應過來,楞了一下,臉色驀地陰沈下來:“懸個釧釧,這件事我們衙門上下傾巢出動,都在全力以赴,沒看到外邊兒貼了滿城的尋人告示嗎,那王六!”

梁捕頭說到王六就上火,額頭暴起青筋:“還有那王氏,這夫妻倆,非去誣告人謝家,我們派人去翻了個底朝天,他自己連人家謝宅的胭脂盒都扣了個遍,那胭脂盒才多大圈兒,巴掌都不到的瓷器能裝得下他那大閨女兒嗎!是去找女兒還是給人抄家啊?是不是傻!都說沒有了,還死倔!結果把命給折騰沒了吧,我真是……”

梁捕頭越說越激動,幾乎到了暴走的邊緣:“現在還成了殺人疑犯,在院子裏埋了兩具屍體啊,這是什麽逆天的行為,走的什麽路線?殺人!埋屍!他都敢?!夫妻倆好好做著生意,向來與人為善,也經常給咱當差的方便,不用排隊就能去他那吃幾碗餛飩,那口感……”一不小心跑題了,梁捕頭猛地打住,拳頭抵在唇上假咳兩聲,又為了挽回面子,繃著臉訓斥:“你一個嫌疑犯,打探那麽多想幹什麽。”

貞白:“……”

她打探什麽了,不都是他一直口若懸河娓娓道來嗎?!

梁捕頭道:“我還沒問你呢,發現屍骨為什麽沒有立即報官,昨晚你又鬼鬼祟祟地跑去王六家裏做什麽?行跡尤為可疑,要不是被我們及時發現,是不是準備毀屍滅跡?”

這梁捕頭真是塊栽贓陷害的料啊,經他一推敲,滴水不漏的把貞白摁在疑犯的邊緣。而她解釋說沒有報官是因為預備晚上問問那縷游魂,結果晚上去時發現竹棺中只剩一縷無法聚攏的殘魂,梁捕頭就是一通你個假冒偽劣的神棍還敢信口雌黃!平常那些江湖術士就跟無知百姓們胡說八道混口飯吃,還沒誰敢在官府裏危言聳聽。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漫上心頭,反正說什麽對方都不會相信,貞白索性保持緘默,梁捕頭則道:“沒話說了吧。”

貞白不語,的確無法可說,早知道賺一袋銀錢會攤上這種麻煩,她斷然不會應下此事,可惜沒有早知道。她餘光一掃,不經意瞥見一抹暗紅,驀地轉過頭,看見壽終正寢的那具腿骨上系著一根紅繩,因長年埋於地下,色澤漸變暗沈,已有些黑紫。

貞白眉頭一皺,繞向長桌的末端。

紅繩略粗,是三股細線編制而成,系在腳腕打了個死結,走近了仔細瞧過才會發現,死結的末端,露出了一截黑色的細絲。

梁捕頭見她揪著一根紅繩不放,問:“你看什麽?”

貞白道:“頭發。”

梁捕頭好奇地湊上前:“什麽頭發?”

“這跟紅繩裏,編著幾根黑發。”

梁捕頭楞了楞,彎腰細瞧:“這能說明什麽?可能是結發夫妻什麽的,用這種法子貼身收藏。”

貞白隨口問了句:“你會嗎?”

“嗯?”梁捕頭想了想,這種事就那些深閨婦人才會做吧,讓他一個大男人,帶這種編繩?梁捕頭搖了搖頭:“我不會不代表別人也不會。”

顯然貞白指的不是一個大男人會不會戴結發繩這種事,她直接屏蔽了梁捕頭的話,仔細研究了一下那個死結:“這是,血?”

“嗯?”

貞白用指甲刮了刮編繩,指腹出現脫落的鐵銹粉末,她輕輕碾磨開,湊到鼻下輕嗅,透著一股陳年的腥氣:“麻線是以血染的。”

聞言,梁捕頭也有樣學樣的照做,經多年經驗判斷,繩子確實染了血。

這個細節連他和仵作都沒註意到,不料這女冠還真有點兒能耐,至少心細吧。可是一條紅繩為什麽要用血來染,或者是不經意蹭到的血跡,又或者死者受過傷,鮮血浸濕了紅繩。梁捕頭正揣摩著,就聽見貞白道:“這是,鎖陰繩。”

梁捕頭偏過頭,看著正一臉專註的貞白,明明挺標志一姑娘,怎麽就誤入了歧途呢,梁捕頭頓了許久才開口:“三句不離本行啊。”

貞白神色凝重,自語道:“鎖陰繩沒有斷,魂體就不該消,可是他的卻散盡了。”

梁捕頭沒聽懂:“你在嘀咕什麽呢?”

貞白置若罔聞,依舊自語自詡:“為什麽要在一個壽終正寢的人身上綁條鎖陰繩,捆住他的魂體呢?”

“餵。”被忽視讓梁捕頭及其不爽,提高了分貝:“我問你在嘀咕什麽?!”

貞白適才分給他一些註視,卻並沒有回答,而是問:“查出這人是誰了嗎?”

“嗯?”梁捕頭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

貞白道:“跟王六是什麽關系?為什麽會埋在他家院子裏?查到了嗎?”

“我……”梁捕頭一時語塞,眨了眨眼睛,擡手指了指自己:“你……問我?”

“嗯?”貞白擡了擡下巴,目光四下一掃,一副除了你這裏還有別人嗎的神情。

梁捕頭“嘖”了一聲:“憑什麽問我?”

貞白理所當然道:“你不是在調查嗎?!”

“不是,你有什麽資格來問我,應該是我審你才對。”

面對其無理取鬧,貞白明了:“就是還不知道了。”

“誒……”

貞白轉過身,用背影打斷他的話,淡漠道:“是王六的親人嗎,父輩之類的,許是在家中過世未曾出殯,問過王氏嗎?”

這個當然問過,王六夫婦二人是三十五年前逃難過來的,家鄉發大水,淹沒了祖屋,全家就他二人幸免於難,逃過此劫,一路顛沛流離到此生根落地,靠賣餛飩起家,身邊除了一個女兒,上無高堂。

貞白聽完,淡淡道:“那就從這二十年前過世的老人查起。”

梁捕頭大為不滿,覷著她:“官府辦案,該怎麽查用你來指手畫腳……”

此時,一個衙役匆匆進來,著急忙慌地匯報:“頭兒,查到了。近二十幾年來,城鎮和周邊村子,家中過世的老人攏共十六戶,除去女性,還剩九戶,都有家人及後人處理喪事,按照民風習俗入殮下葬的。”

聞言,貞白轉身看向說話的二人,梁捕頭問:“再除去家境貧寒的,有幾戶?”

“啊?”衙役疑惑。

梁捕頭噌一下就著急上火了:“非得我事無巨細的交代你們是吧,去查案個個都不帶腦子嗎,跟了我這麽多年都不見絲毫長進,幹脆別在衙門裏混了,回家種田去吧。”

“啊?”衙役一臉茫然,不明白明明都按吩咐查清楚了,為什麽還會遭到劈頭蓋臉一頓訓,他們接到命令就飛奔而去,甚至半夜出動一秒都不敢耽擱,如此雷厲風行地是不是該誇一下?

“啊啊啊?啊什麽啊?就知道啊?”梁捕頭擡手就想要抽人,衙役縮了縮脖子,立即後退一步,梁捕頭指了指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當時說沒說過死者身穿的壽衣料子是綢緞做的?普通的農戶誰供得起?”

衙役驀地反應過來:“啊,是,說過。”

“但是我沒說讓你們拎出大戶人家是吧,就差這句話你們就轉不過彎嗎?長腦子用來幹什麽,擺設嗎!”

“我,我錯了,馬,馬上。”說著一溜煙的往外跑。

梁捕頭一叉腰,看著手下奪路而逃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這幫瓜娃子,真是費勁。”

他回過頭,再看貞白,突然覺得這女冠順眼多了,起碼她在這短短時間內提出來的幾點,都跟他調查的切入點不謀而合,甚至還發現了他們之前沒發現的那根血染的紅繩,雖然這女冠嘀咕了一些神神叨叨的話,但也比這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兔崽子強。

可惜啊,一大姑娘,是個不學無術且坑蒙拐騙的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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