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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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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破曉,街道兩旁就支起了賣早點的小攤販,架著小籠包的蒸籠此時熱氣繚繞,老板裹著粗布頭巾,不慌不忙地招呼著三三兩兩的來客,左邊一家餛飩店,門前的大鍋裏熬著一鍋骨頭湯,正沸騰滾滾的地冒著白泡,飄香十裏,光聞著就滿口生津,嘗一口湯汁,就令人讚不絕口,所以每日未等老板開張,就有無數人侯在了門前,以免還未輪到自己,今日的餛飩就已售罄。這家店的老板是一對夫妻,男人負責熬湯招呼來客,婦人則在一旁垂頭包著餛飩,手法嫻熟而快速,眨眼間就是一個模樣漂亮的餛飩扔在簸箕裏,以免面皮黏在一起,婦人撒上一層幹面粉,端起簸箕撥了撥,然後遞給丈夫下鍋。

不到小半日,當天的餛飩就已賣光了,後面還有一長隊的客人未能吃上,老板賠著笑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明日請早。”

大家只得各自苦著臉散去,有些徑直坐進了隔壁的小籠包攤位,也算是帶動起周邊經濟。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立在攤位前,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巴巴望著老板收攤,稚氣道:“排了一刻鐘,手腳都凍麻了,公子還等著吃呢,若是今兒買不回去,肯定會被罰站的,老板行行好,再給做一碗吧。”

老板一臉為難地打量跟前這個小女孩:“可是皮餡兒都沒了。”

女孩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回去就要領罰的怯懦,老板瞅著心下一軟,就道:“要不明兒我給你留著一碗,你直接來端吧。”

聞言女孩臉上一喜,脆生生地道了謝,便蹦蹦跳跳地跑開了,老板瞧著她歡喜雀躍的背影,將腳下青石板踩得踢踏作響,小手攪著發辮,伴隨著一陣鈴鐺響,傳入耳裏分外清脆,老板不禁會心一笑,收拾起桌上的碗筷進了屋。

然而翌日清晨,女孩悠悠踱到餛飩店時,老板夫婦竟未開門支攤,排隊等候的鄉親吆喊了一陣,敲門也不見動靜,則三三兩兩地散去了,隔壁包子鋪的老板對絡繹不絕的來客重覆解釋著一句:“好像是夫妻倆的女兒一宿未歸,找去了吧,估計今兒是不開店了。客官,灌湯包要來嘗一嘗不,剛上籠的,鮮著呢。”

女孩立在門前,抿著唇,兩邊嘴角下垂,瞥了眼可勁兒拉客的包子店老板,又悶悶不樂的盯著面前緊閉的大門,嘀咕:“說好今天留一碗的。”

老板卻因著意外失了約,女孩揪著小辮子,衣袖滑到手肘處,露出一節骨瘦白皙的腕頸,上面一根紅繩系著鈴鐺,盡管律動,那幾顆精巧的鈴鐺卻不響,仿佛被掏空了裏頭的金屬丸一樣。包子鋪的老板算是個細致的人,瞄來瞄去終於發現不對勁,就算這鈴鐺裏頭是空心,但幾顆空心的金屬鈴撞擊在一起,也是會響的,老板遂問:“小姑娘,你這鈴鐺怎麽不響呢?”

女孩終於正眼看向老板,彎起眼睛笑:“響的呢。”

“瞎說,你晃來晃去我都沒聽見。”

女孩一雙眼睛笑瞇成月牙,剛要開口,就被人打斷:“老板,再加兩屜包子。”

“好叻。”老板應和著,一甩手裏的布巾,搭在肩膀上,轉頭送包子去了。

女孩盯著他背影輕喃:“因為沒命聽啊,沒命的人才聽得到!”說完,轉身往僻巷走去……

接連數日,那間餛飩鋪子都沒再開門,夫妻倆找女兒的事情傳至街頭巷尾,人盡皆知,卻無人瞧見過他們女兒的蹤影。枝頭上結了一宿的冰霜被晨陽消融,化成水滴侵入土壤,又被晌午的日頭烘幹,餛飩鋪的老板被官兵扔出衙門,血淋淋地摔在大街上,正巧擋住了一個過客的去路。他直接忽略了那人收住的腳步,髖骨輾過那人鞋面,不管不顧的往衙門裏爬,哭喊著:“大人,我女兒真的在謝宅啊大人,求您替草民做主啊……”

官兵提著板子,兇神惡煞道:“刁民,竟敢誣告謝員外,戲耍官府,再不走,就再打你二十大板。”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聚眾在衙門前指指點點,同情有之,卻無人為他遭受縣衙庭杖而不忿,餛飩店老板拖著血淋淋的屁股爬上臺階,欲要再做糾纏,突然由遠及近傳來一聲吶喊:“王六,王六,不好了……”

包子鋪老板扒拉開人群,氣喘籲籲地沖到餛飩店老板王六跟前,一臉的驚慌失措:“你家那口子跑去謝宅要人,一頭磕在人家門口那座石獅子上,趕緊過去吧,要出人命了……”

聞言,執杖的官兵與王六異口同聲的驚呼出聲:“什麽?!”官兵一拍大腿,邁過門檻:“這不胡鬧嗎!”

王六一個挺身想要爬起來,卻因剛吃過棍子屁股開花,傷及到筋骨,直接從臺階上滾了下去,摔在了某人腳邊,那鞋面上還沾著一塊血汙,王六擡起頭,就見一束著長冠的女子雷打不動地挺在原地,身形筆直,逆著光看不清輪廓。包子鋪的老板上前攙扶起王六,然後一瘸一拐地將人拖走,為首的官兵將棍杖往地上一跺,厲喝道:“都楞著作甚,跟上去看看,別鬧出人命了。”

在衙門口賣蘿蔔的小販盯著逐漸遠去的一行人,駝著背坐在扁擔上,道:“王六這老兩口子怕是丟了閨女兒急出失心瘋了,死咬著謝宅不松口。”

看熱鬧的路人立即迎合:“可不是,縣老爺下了搜查令,把謝宅翻了個底朝天,連他閨女兒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找見,結果怎麽著,王六最後才道出是他女兒夜夜托夢,跟他媳婦兒說自己被關在了謝宅,這不扯淡嗎,無憑無據的,光做個夢就將人告上了官府,把縣大老爺給氣得,當場庭杖了王六二十大板。”

一老婦雙手攏袖,忍不住問:“如今又跑去謝宅尋死覓活的,該不是在訛人吧?”

賣蘿蔔的小販搖搖頭:“訛人倒不至於,老王家的餛飩攤子向來火爆。”

路人順著話題往下理:“那不是為財,許是為別的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能為什麽……”

貞白沿街而行,步子沈緩,與縣衙拉開一段距離後,眾人的議論便逐漸聽不清。跨入街尾一家祥雲客棧,穿堂行入後院,便隔絕了一切喧囂繁雜,當初她之所以挑選此地正是因為住宿清靜,夥計端著幾碟小菜從回廊那頭轉出來,步伐穩健,迎面就是一張招牌式笑臉,招呼她:“道長回來了,可要幫您準備飯菜?”

貞白道了句不必,便直接上了樓。相比夥計把木質梯階踩得嘎吱響,她走起路時竟毫無聲息。

忽然底下傳來一陣清脆的響鈴聲,貞白步子一頓,回過頭,一抹天青色嬌小身影從假山處一閃而過,隱沒入堂屋。貞白只稍作遲疑,便擡手推門進了屋。

室內陳設簡潔,一床鋪,一方桌,墻角一張立式木櫃,以便存放行囊,只是材質相對差了些,年陳一長就有些潮舊,透著股朽木之氣。

貞白倒不是特別介意這股味道,比這難聞百倍的腐臭她都忍受過,何況這是祥雲客棧最便宜的房間。貞白瞥了眼斜陽,逐漸西沈入太行山巒,她伸出素白的手,將餘暉關在窗外,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陰暗,她走到床前,開始閉目打坐,周身氣壓隨著入定之際一點點降低,甚至有冷風從門窗的縫隙中滲入,吹著她的衣擺和發絲微微浮動。

到子夜時分,冷風中夾帶著一陣響鈴聲,若即若離,卻清脆至極,緊接著,又是一陣’呼呼’’沙沙’響,貞白起身下床,抓起手邊的沈木劍奪門而出。

後院西南角的榕樹被冷風吹得沙沙響,抖落幾片枯葉來,貞白縱身一躍,幾個起落停在墻根處,垂頭查看了沒入土壤的樹根,蜿蜒長出了圍墻,這間客棧之所以寧靜,正是因為飯堂臨街,而住宿圈地曠野,墻外了無人家,貞白蹲下身,纖長的指間輕輕撫上冒出地表外的樹根,須臾,飛身躍墻而出。

青衫女孩沖到廊下時,正好瞧見一個黑影閃出墻外,她擡手看了眼手上的響鈴,疑慮:“咦?小飄飄?”

此時,廊下溝渠裏的水面一蕩,那顆榕樹及周圍的假山也好似顫了顫,仿佛整個院子微不可查的震動了一下,若沒有極高的警覺性,根本洞察不出,女孩蹙眉:“異動?”再不做遲疑,尋著那抹黑影追去。她斂了聲息,剛要踩著榕樹躍墻而上,就聽見背後一嗓子叫喚:“唉,小孩子不許爬樹!”

哪個多管閑事且沒眼力勁兒的貨?!她收住欲要一躍而上的勢頭,轉過身,就見客棧掌櫃徑直走來:“這大半夜的,你家大人呢?摔著了可怎麽辦……”

站在一墻之隔外頭的貞白聽見動靜,遂將插入地底的沈木劍抽出,轉身朝漆黑的曠野行去。

月隱星稀,照不亮腳下的路,雜草亂枝割著裙袂,貞白微微垂首,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張符箓,手腕一翻,掌心則燃起一簇豆火,映照她冷白的側臉,風一掃,火光晃動,只夠看清腳下的方寸之距。貞白亦步亦趨,看似走得緩慢,僅僅邁過幾步,卻仿佛縮地成寸般,踏在了數丈之外。待青衫女孩糊弄完掌櫃躍上圍墻時,已經尋不見貞白的影子。

越靠近斜坡,冷風越大,颼颼灌進袖袍裏,吹鼓成兩個風袋,掌心的豆火猛烈晃動數下,噗嗤一聲熄滅了,在空中冒起一縷青煙。貞白面無表情道:“能滅冥火。”那便不是尋常的風了。

她環視一圈,奈何周遭一片漆黑,探出腳踩在一塊嶙石上,她剛要攀向斜坡,就聽見轟隆一聲,黑沈沈的天幕劃過一道閃電,電光驟亮,有一瞬晃眼,夜空仿佛被利劍豁開一道裂口,又在轉瞬之際彌合。

貞白握緊沈木劍,手中符箓一揮,化作一盞青燈高掛在樹梢,眼見方才被閃電劈過之處成為一片焦土,貞白下意識後退兩步,斟酌須臾,便轉身往城門走去。更深露重,雜草掛著霜露打濕了裙袂,剛踏上大路,就見遠處一名婦人急匆匆奔來,額頭纏著的紗布浸出幾縷血絲,她發鬢松散,面色青白,眼窩凹陷更顯驚惶焦灼。

婦人身後緊追著幾名鄉鄰,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王六他媳婦兒,不能去啊,那可是亂葬崗,去了就回不來了。”

聞言,婦人的雙腿微一打顫,匍匐在地,猛地厲聲哭喊:“王六……”婦人爬起身,被追上來的鄉鄰攔住,婦人急得嚎啕大哭,“別攔著我……”

貞白在聽見亂葬崗三個字時就止了步,清冷的聲音如這寒夜凝結的霜,沒有一絲溫度地提醒:“長平亂葬崗裏死去的全是士兵,煞氣極重。”

當年大端王朝率軍誘敵於長平發起征戰,坑殺西夏大將降卒約四十餘萬,戰地遍及山嶺、河谷、關隘、道路、村鎮五十多處,屍骨遍野,頭顱成山,村落淪為廢墟,到處一片生靈塗炭,無數屍骸暴露荒野,未經掩埋,因長平氣候濕熱,日經風吹雨曬,從而屍體腐壞爆發出一場疫病,汙染山河,散入鄰近的數座村莊,無數村民死的死,逃的逃,這裏便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亂葬崗。

婦人聽聞一悚,轉頭望向說話之人,此女束長冠,墨發半垂,冠頂一顆珠翠吊墜。著玄色長衫,緞面細膩光澤,腰懸墨玉,古樸沈郁。負黑沈木劍,長約二尺六寸,通體烏黑透亮。

按理,民間女子概不束冠,束冠則為出家修道之人,況且此人還身負道家法器。

婦人哭訴:“可是我家那口子已經去了啊,我得把他找回來……”

鄉鄰:“你這不是去白白送命嗎,謝家人真是作孽,再怎麽上火也不該胡說八道啊。”

貞白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總算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王六丟了女兒,找尋無果,誰知女兒夜夜托夢給他,說自己身處謝宅,因此王六報官搜查了謝宅上下,然而搜查無果,王六夫婦不甘心,整日在人家門前死纏爛打尋死覓活,搞得謝宅終無寧日,那謝家人怒急攻心之下脫口:“你們滿城都找遍了,我謝家也被你們掘地三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還讓不讓人安生,誰知道你女兒是不是被哪個野男人拐跑的,亂葬崗找過了嗎?!那裏頭有進無出的,說不定早就屍骨無存了……”

謝家人話雖惡毒,卻也不是無可能,然而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之前獵戶及外地商隊誤入亂葬崗,就再也沒能出來過。上個月天變異象,亂葬崗上空亂雲飛渡,陰霾漫卷,持續月餘不散,伴隨雷鳴閃電不休。有個孩子貪玩誤闖進去,被樵夫看見,急急忙忙回到城裏喊人。後來兩名修士途徑此地,自告奮勇前往救人,到現在都還沒出來。是死是活,村民心裏都有了判定。若是王六與其女進了亂葬崗,鐵定是有去無回的,鄉鄰哪還能由著婦人再去作死。

貞白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慮:“兩名修士?上個月進了亂葬崗?”

一名鄉鄰點頭應道:“是啊,到現在都沒出來,估計跟那孩子一起兇多吉少了。”

貞白垂眸:“哪家的孩子?”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搖頭:“就是沒……沒聽說誰家丟了孩子。”正因沒有失蹤兒童,眾人才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繼續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只當那樵夫眼花,害得兩修士枉送了性命。經過眾人一番譴責,令樵夫也不敢篤定,畢竟當時天黑霧濃,看走了眼也不無可能。

此刻又有人道:“那樵夫還說,許是其他村子跑過來的,或者流浪小兒也說不準。”

貞白思忖之際,忽然一老婦猛拍大腿,瞪著一雙松弛下垂的眼睛危言聳聽:“不……不會那樵夫看見的,是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吧?”

那地方又在長平亂葬崗,經老婦人這一點撥,當下細思極恐。

此時陰風一刮,包子鋪老板打了個寒驚,眼珠子一轉望向貞白冷白的側臉,吞吐道:“這……這位……道……道長……您怎麽看?”

這種怪力亂神的猜測,還得同修道之人求證。

貞白餘光淡淡一瞥,並未接話,只道:“回去吧,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靠近的。”

婦人痛失愛女,丈夫又尋到了亂葬崗,令她更加悲痛欲絕,如今既沒了指望,那便追隨丈夫一起去了也罷,她奮力想要掙開鄉鄰的手,拉扯間場面一陣混亂。

貞白及不喜喧囂,更厭煩聽見哭嚎,她深知世間多得是聽不進勸誡之人,則不想多費口舌,只是剛走出兩步,就聽見某鄉鄰一陣驚呼:“那是什麽……”

哭鬧聲戛然而止,陡然變得格外寂靜。

貞白腳下一頓,回過頭,只見黑暗之中,一白衣人提著盞白皮燈籠,墨發披散,更襯面容蒼白,腳步輕得仿佛隨時都會飄起來,寒風一拂,白衣翩翩,越顯瘆人。

“娘誒……”包子鋪老板嗷一嗓子,猛一箭步沖到了貞白身後,嚇得肝兒顫:“道……道長,你……你會收鬼的吧?”

貞白一時無語。

哪只鬼會打著燈籠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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