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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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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清掃回廊時還可“無欲無求”,上午躺到榻上後……

紅衣輾轉反側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問得太多、聽得太多,那些個孤兒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販子和青樓老鴇談價沒談攏,老鴇一味地想壓價,理由是之後托關系造籍、教她們琴棋書畫都還要花大價錢。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還不知道,能不能學成也不知道,且還有半途自盡的可能。

於青樓而言,這是筆“風險投資”。

可那人販子也不肯讓步。一路從邊境把人帶來長陽總要花不少錢,無論老鴇有怎樣的理由,他都半點不肯“降價”。

末了是個“明日再談”的結果,人販子答應帶老鴇先去看看人。

至此,紅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兒在哪兒——都在城北邊十裏外的一座廢棄的破廟裏住著。

“廢棄的破廟”會是怎樣的環境不必腦補,這些個孤兒是怎樣承受著舉家身亡的傷痛被帶到長陽城的不敢腦補,紅衣只覺得這是一件從頭到尾都讓人心驚不已的事情。

類似的事,從前只在新聞上見過,且還多是案件告破之後才出的新聞。作為旁觀者,坐在電腦上罵一句“喪盡天良”又或是“求嚴懲”也就完了,後續的事情她還真操心不上。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還在進行的人口買賣,且就在身邊。

比她在現代聽說過的那麽多案件都更要惡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賣給無兒無女的父母當做養子養女,而是要被賣進妓院一類的地方,在經歷家破人亡之後自己就此落入賤籍,這輩子算是毀得徹底。

平躺過來深吸一口氣,紅衣清醒地告訴自己現在自身難保,管不得這些閑事……

可要“袖手旁觀”也實在很難。

良心上總過不去一道坎,那是經義務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讀過本本前人著作後築起的道德觀,紅衣無法摧毀它也不想摧毀。

有句話叫“將心比心”。她以這身份活了短短幾個月而已,已經深刻體會了身在賤籍的難處,這還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閱歷、許多事上知道權衡避讓之後的結果,而對那些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而言……

要經歷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栗。

自未時起,強定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時,紅衣回了房就拽著綠袖往外走,直嚇了綠袖一跳:“幹什麽啊?你臉上疹子還沒好,能好好歇著不能?”

“去報官。”紅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兒被當牲口一樣賣,官府不能不管。”

“……”綠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氣勢洶洶弄得口氣發弱,“官府……就是不會管啊。你沒看見錦紅閣在這裏面摻合著麽?能在長陽城裏開青樓的,哪個跟上面沒點關系?”

……官商勾結?!

紅衣心裏一沈,頓知事情比自己想得還黑暗些,切齒斥道:“長陽城不是天子腳下麽?他們還真敢……”

“是天子腳下,可是這種小事,沒人告訴天子,天子怎麽知道?”綠袖說著一嘆,把她拉回了房裏,關了房門認真又道,“你可別管這事。我不知道錦紅閣背後是誰撐著,但若真鬧起來……鬧到公子那兒,還不是……你吃虧麽?”

這話真是有效地讓人洩氣。

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紅衣知道綠袖這話很有道理。這壓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不說,所謂“告禦狀”之類的事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戲文裏。

若真捅了大簍子,哪輪得著她們這些賤籍歌舞姬去“告禦狀”?估計連府門都出不去,席臨川一句話就能要了她的命。

畢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話,貫穿千百年都是一樣的好用。

“那……我……”紅衣的神色有些發僵,心中大是無力。

明知城外不遠處有幾十個孩子、明知他們面臨怎樣的處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一樣。

但想管,又無路可走。

“這真的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綠袖也是面容黯淡,低啞一笑,“若隨便誰都能管,我也不至於那麽小就被人拐走了。我當年也自己跑出來去官府報官來著,有什麽用?那家人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讓管這事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我差點當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長公主恰好經過,我早沒命了。”

紅衣心裏被狠狠一刺。

頹然地坐了下去,她環著膝蓋沈默了好一會兒。心頭腦中全是恐懼,但已不再是因擔心那些孤兒會死而生的恐懼,而是對這個時空產生的恐懼。

太可怕了。

只要被貼上個“賤籍”標簽就再無人權可言,犯了錯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來的,反倒可以稱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著,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只是為了保住這條命,再不敢有什麽別的奢求,因為留住這條命都已經是“奢求”了。

這是她無論怎樣自我安慰,都無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那是人命啊……”聲音輕微地說了一句,擡起頭再看向綠袖時鼻子一酸,話語哽咽了起來,“可是……那是人命啊!”

綠袖直不知道該怎麽勸,低頭看了她許久,最終,也只是無言以對地又道了一遍那句:“官府……不會管的。”

這該是紅衣自穿越以來做過的最瘋狂的決定了,瘋狂到不計後果,就如同許多“北漂”身無分文就敢北上打拼一樣,憑的只是一種違不過的信念和一口消不下去的氣。

直至踏進那廟門的時候都還在念叨“我一定是瘋了”,不過在念叨這話,也沒能阻止她的腳步邁過廟門。

“餵,你……”她一眼看到昨日見過的那個人販子,開口打招呼間,想客氣地稱一聲“這位大哥”卻實在叫不出來,怎麽都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個拐賣人口發國難財的十惡不赦的人,口中的話滯了又滯,索性就事論事,“我知道那錦紅閣的老鴇要再過半個時辰再來,我若想買這些孩子回去,你賣不賣?”

那人販子顯然一楞。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問她:“敢問姑娘是哪個府裏的千金?”

“……你說賣不賣就是了。”紅衣盤算著,沒說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氣勢,“管我是哪個府裏的呢?你還有‘回訪’不成?”

“也對,也對。”看她脾氣硬,那人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了,又道,“那對我也是……價錢合適就是,我管他們是被買進府裏還是青樓呢?”

就是說肯賣給她了,只要價錢合適。

紅衣詢問了共有多少人,那人販子說九個男孩十四個女孩,一共二十三個。一壁介紹著一壁領她到後院去看人,紅衣咬著牙道出的一句話差點讓那人販子在門檻處跌個跟頭。

——“我若全買了,你給我什麽價?”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財大氣粗。

“全……全要?”那人販子停下腳來,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很是緩了一會兒神,才又磕巴道,“若……真是全要,無論男女,六兩一個人。”

紅衣心裏飛快地做了個口算:六兩一個人一共二十三個,二十三乘以六等於一百三十八兩,三百五十兩減去一百三十八兩等於……

結餘二百一十二兩。

深呼吸一口氣,紅衣心裏有了譜之後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講價,就六兩一個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給我,我直接帶走。”

“好……好!”那人販子連連應下,伸手一指後院西側的一道門,“都在那屋裏,姑娘您推門進去便是。”

推門而入,破舊的木門上散落下來的灰塵嗆得紅衣接連咳嗽了幾聲,緩過勁來擡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進來的陽光照亮四下,屋中情景讓紅衣狠然愕住。

如她所料卻是二十三個孩子都在此處、如她所料條件差得很,她卻沒想到一個個都是捆縛住的。從五六歲到十一二歲的都有,皆是雙手捆在身後,腳踝處也同樣紮著草繩。

深吸一口氣回頭望過去,目光所及之處,恰見那人販子剛數完錢,足下匆匆地走了。想起綠袖所說,這些人販子“大賺一筆就收手”,估計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煩。

後續的事情就只好她自己解決。

頭一件……就是得把這幫孩子弄回長陽去。

在“小點的孩子好哄”和“大點的孩子懂事”間徘徊了一下,紅衣心平氣和地走到了一個目測八九歲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給你把手腳松開,你可不許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簾沒吭聲。

紅衣拿不準這是算“默認”還是算“無聲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聽話啊,跟我回長陽城去,晚上給你買好吃的。”

周圍的氣氛倏爾變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紅衣身上微一悚。

環顧四周,她的目光與一個個孩子相觸後又挪開,最後重新落在眼前這小女孩面前。不理會周遭的異樣,軟語輕聲地繼續說了下去:“以後姐姐照顧你們,保證你們吃得飽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雙眼一紅,咬著嘴唇就哭了起來,頭搖得快而堅決,看也不看紅衣一眼,“娘說過……青樓裏沒有好人,我不去!”

稚嫩卻刺耳的聲音說得紅衣一滯。

懵了懵,她道:“……誰說我是青樓老鴇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還是這句話,掙紮著嚷嚷著。若不是渾身被捆得結實,恐怕已經動手了。

“你不去,日後你怎麽活?我才不幹逼良為娼那麽缺德的買賣,買你們走,就是想找個地方把你們各自安置下來,日後再各尋出路。”紅衣循循善誘,目光再度一掃旁人,又說,“這樣可好?你們先隨我去,若我騙了你們,你們再跑就是了——你們雖然年紀小,但這麽多人,還怕打不過我一個麽?”

旁邊眾人各自思量著,未說話;眼前的小女孩將信將疑地望一望她,也沒說話。

“跟著你去了,誰知你是不是一個人?”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帶著稚氣的男音聽著很沖,紅衣循著看過去,目光在那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讚許道:“防範心理很高嘛……”

而後她站起身,徑直走到男孩面前,瞧一瞧他又瞧一瞧旁邊幾個:“你是這裏面最大的了?”

沒有答覆。

“敢這麽頂我,也算個男子漢。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個究竟,若無礙,你回來親口告訴他們;若我當真是壞人,必定不讓你回來了,戌時之前你不回來,他們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緊繃地擡起頭望向紅衣,不知她什麽意思。

“你有膽子護他們沒有?”紅衣挑釁地看著他,知道小孩子最吃這套激將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應。

紅衣抿唇一笑。

在這破廟裏尋了一圈,可算找到了把生銹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腕腳腕上捆著的繩子挑開,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卻叫住了她:“你得把他們也松開!”

紅衣一怔,回過頭看一看他:“……啊?”

“不然萬一你不是好人,他們怎麽跑?”話語氣勢洶洶說得並不好聽,紅衣蹙了蹙眉頭:“若松開後他們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豈不是凍死餓死?”

就見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們在這兒耐心等著,我跟她去看看。若當真無事,我過來找你們,若等到戌時還不見我回來,你們再跑!”

一眾孩子聽罷,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紅衣一見,合著這是個“孩子王”啊?倒是有擔當,剛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虛實。

於是就去給其他孩子松綁,松開一半後就不用她動手了,已被松開的孩子自覺地去為剩下的人解繩子,安靜卻默契。

紅衣帶著那男孩一路回了長陽城,一路上二人都是時不時斜眼看對方一眼,一句話都沒有。

進了城門,到離城門處最近的茶館裏找綠袖。綠袖見了二人一楞:“不是說有很多人麽?”

“防心高著呢,就先帶了他一個回來。”紅衣沒好氣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問綠袖,“讓你找的住處呢?找到了麽?”

“找到了,就旁邊的坊裏,兩進的院子,一年八錢銀子。不算新但還幹凈,我瞧著夠用,替你先付了十年的錢。”綠袖慢條斯理地說完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又續道,“這個不急著還。不過另請了照顧他們的仆婦,這就只能你來付錢了,我除了那點積蓄就只有月錢……”

“多謝你!”紅衣發自肺腑地道了句謝,而後便隨著綠袖一起去看那處小院。

此後就算是一切順利了,二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過來,去西市買了些“生活必需品”,順帶著買了些布、尋了裁縫給他們做新衣服。

綠袖和剛請來的仆婦秦媽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卻是菜剛上桌,綠袖便拉著紅衣往外走。

“幹什麽啊……我也餓了!”紅衣哭喪著臉,忙了這麽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這都快亥時了。”綠袖說著,紅衣心裏換算了一下時間:快晚上九點了。

“再不回去,你等著被齊伯盤問麽?這事又不能說,等著挨罰不是?”綠袖腳下走得快,口中也說得明白。紅衣也就沒了犯饞的心思,知道她說得對,此事最好不讓旁人知道,不然一傳十、十傳百,萬一傳到席臨川耳朵裏誰知又會出什麽岔子?

就他那個三觀,才不會管孤兒的死活。

二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頭巷尾都正熱鬧,大夏朝沒有宵禁,夜幕下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喧鬧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感,紅衣深吸了一口氣,心下暗暗盼著那二十三個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長大,然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順心,也能在這裏“逛一逛街”,買自己想買的東西。

“前線捷報——”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傳開。

紅衣怔然回過頭去,周圍旁的百姓也都一樣。數不清的視線註目見,見一男子策馬疾馳而過,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線捷報——”

前線……捷報!

贏了!

一陣歡呼聲在周遭倏爾騰起,原本雖熱鬧卻平和的街道沸騰起來,甚至有人激動得抱在了一起,只為抒發心中這可無可言表地情緒。

“打勝了!”綠袖一聲驚喜的尖叫,同時,攥得紅衣手都疼了,“勝了……勝了!”

紅衣心裏一陣恍惚。

在之前的那麽多年裏,戰爭都是離她那麽遙遠的事。

如今,她歷經開戰、接觸過戰爭中流離失所的孤兒,而後終於迎來了這戰爭勝利的消息……

居然有些不知怎麽面對這樣的事,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心情才是對的。感覺自己似乎還是個旁觀者一樣,在電視裏看著遠在另一個大洲的戰火紛飛,心裏感觸莫名。

然後,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

席臨川要回來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紅衣和綠袖都格外小心。

在不耽誤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去看看那些孩子,尋的是“去逛市”或者“去買點心”的理由,半點都不敢多留,生怕讓府裏的人起疑心。

這天則更當心,索性讓綠袖留在了府裏,紅衣自己出了府——理由也是現成的,敏癥還沒好、疹子還未消,要再去醫館看看。

到了那小院時剛巳時末,紅衣掐著時間,一定要在未時之前回去。一因要教家人子習舞,二則是席臨川眼下已經回了長陽城了,先去宮中稟事——紅衣委婉地打聽了一下,應該晚膳前回府,她還是保險點為好,下午就回去。

陪著孩子們玩了一刻適於融洽集體感情的體育活動:跳大繩。

又陪幾個明顯心理陰影面積比較大、哭鬧比較多的小姑娘畫了會兒畫。

最後,紅衣又鍥而不舍地找那個“孩子王”去了——他心理陰影面積也大。

“阿渺,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

打從那天把他們都接回來之後,這男孩就再沒跟她說過話,就連他叫曾渺都是她從別的孩子口中問出來的。

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雖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抑郁癥了也是大麻煩——抑郁癥嚴重了搞不好也是會自殺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個壞人了。”紅衣半蹲著身,努力勸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說話也成……你倒是跟別人說說話啊?我打聽了一圈了,這七八天下來你都沒說話。”

曾渺擡眼看一看她,沒有反應,坐在門前屋檐下悶著頭,跟個塑像似的。

“你會把自己憋壞的。”紅衣喟了一聲,伸手想摸一摸他的頭,也被他揮手打開。

“咣”地一聲,前院傳來一聲巨響,紅衣登時一翻白眼,提了聲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許踹門!”

孩子們各有各的心理陰影,但表達方式都不一樣——比如曾渺選擇自己悶著,阿天則閑得沒事就踹門。

稍微安靜了一會兒。

接著,忽有數人的腳步聲一並傳來,夾雜著小女孩受驚的驚叫聲,驚得紅衣顧不上繼續開導曾渺,立刻回頭看過去。

秦媽也匆匆地進了院,嚇得臉色都發白了:“姑、姑娘……這來的人是……”

數人一並湧進院中,均是一樣的裋褐。入院後他們沒有動哪一個人,只是在這次進院子周圍站定了,安靜侍立。

紅衣輕吸了一口冷氣。

最不肯去想的猜測不住地湧著,讓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著,片刻,終見一人走進了前院的大門。

暗紅顏色的鬥篷在陽光下顯得壓抑沈肅,暗色鎧甲上每一縷輕微的光澤,都讓她一陣心悸。

在她挪轉不開的目光中,他踏進了第二進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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