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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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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秋獵的頭三天過去後,皇帝像是已經盡興了,沒再去打獵。

一些勳貴子弟們卻是紛紛進獵場玩耍,打打獵,跑跑馬,賞賞景。

皇帝留在獵宮裏,卻也沒閑著,每天都有大量的奏章從京城快馬加鞭地送至獵宮,這些奏章會先送至墨淵閣由岑隱一一過目,再挑揀出其中重要的折子送到禦前給皇帝批閱,而其他的,大多由岑隱代為批紅。

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忙得暈頭轉向,來獵宮的路上以及前三天的狩獵已經積累了不少折子,一摞摞地堆在皇帝的案頭……

十月十七日,護送楊雲染前往圓華寺的幾個禁軍匆匆返回,稟說,他們在途中遭遇了一夥流匪,雖然拼死與之一鬥,無奈對方人數眾多,最後連人帶馬車都被劫走了!

皇帝頓時雷霆震怒,下令把那幾個禁軍拉下去各杖責五十棍,並下旨緝拿那夥流匪。

至於楊雲染,皇帝提都沒提。

禦書房裏,皇帝心中猶不解恨,只是那麽靜靜地坐在禦案後,渾身就釋放出一股懾人的氣勢,四周的幾個內侍皆是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皇上,流匪猖獗,橫行霸道,必須盡快剿匪,以免小禍終成大患。”岑隱在一旁作揖道,“臣以為這流匪源於逃荒的流民,想要從根本上解決流匪的問題,還是要賑災撫民……”

皇帝久久沒有說話,深沈的眼眸中晦暗不明,如同那看似平靜的海面下暗藏洶湧。

皇帝如何不知道這些道理。

只不過,要撫民,就要銀子,然而,從去冬起各地連著有雪災、春汛、匪亂,為了賑災剿匪就撥下去不少銀子,之前與北燕交戰幾年也消耗了不少軍需,加上今年的稅收因為災害又少了近一半,如今國庫空虛,財政不堪重負,根本就撥不出銀子了……

想要充盈國庫,就必須設法另謀出路!

沈默在禦書房裏蔓延,直至半個時辰後,禦書房中終於走出一個小內侍,跟著幾個小內侍就匆匆地離開正殿,前去傳皇帝的口諭。

巳時過半,幾位一頭霧水的內閣大臣齊聚於禦書房,在眾臣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皇帝沈聲再次把開海禁提上了議事日程。

眾臣皆是下意識地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皇帝會突然再提起這個話題,毫無準備,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皇上,臣以為開港互市勢在必行!”

端木憲率先站出來支持皇帝開海禁。無論是什麽事推了皇帝一把,對他而言,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端木憲對開海禁的利弊早就爛熟於心,沒一會兒就滔滔不絕地說了開港互市的“五利五慮”,以及繼續海禁的“四利四慮”,言辭鑿鑿,情真意切。

相比之下,吏部尚書游君集堅持“開海禁非同小可,不慎會引發海亂,還需再細細權衡利弊”的言論,就顯得空乏無力。

在場的幾位內閣大臣都是天子近臣,對他們這位皇帝的了解沒七八,也有五六,他們都知道早在閩州李家上了那道折子後,皇帝就已經對開海禁動了心,只是還有最後一分猶豫,然而這一絲猶豫現在似乎也已然煙消雲散了。

皇帝一旦下了決心,任誰也無法阻擋他的決議!

十月十八日,皇帝正式下旨,開放閩州海禁,在閩州兩城設置海關,監管往來貿易商船,並征收關稅,海關暫時由閩州總兵兼管,朝廷專設布政司官員一員,往劄定海關等等。

明旨一下,獵宮中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為之喧囂沸騰,而端木憲則是松了一口氣,最艱難的一步已經成了。

皇帝又命戶部負責相關“開市事宜”,令端木憲擬出具體細則,端木憲忙得腳不沾地,可是他卻絲毫不覺疲憊,反而精神奕奕。

只要開海禁一事順利進行,國庫豐盈,那他就是最大的功臣!首輔之位舍他取誰?

時間在端木憲的忙碌中又過了三日,皇帝下旨開海禁所引起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直到十月二十一日,簡親王奉詔抵達了獵宮。

端木緋是從舞陽口中聽說這個消息的,舞陽本來今日約了君然、謝愈他們去九秀河上賽舟,可是才剛出門不久卻又半途折了回來。

“……阿然去迎他父王了,愈表哥也去湊熱鬧,本宮和雲華姐姐就先回來了。”舞陽一邊說話,一邊在端木緋身旁坐下。

端木緋怔了怔,若有所思。

她曾聽端木憲提起過,北燕與大盛簽了和書後,為兩國交好,北燕王特意派了使臣赴京向皇帝問安,簡親王一向得聖心,這次沒有隨聖駕來獵宮,就是為了留京安排相應事宜。

現在簡親王奉詔來了獵宮……

“舞陽姐姐,可是北燕使臣來京了?”端木緋問道。

舞陽驚訝地挑了挑右眉,那表情仿佛在說,她的緋妹妹可真聰明。

“可不正是。簡親王是陪同北燕使臣來獵宮的。”舞陽輕啜了一口茶水,又道,“北燕這次還派了他們的二王子過來,父皇今晚應該會設宴招待使臣吧……”

兩人正說著話,一個翠衣宮女快步進來稟道:“殿下,四公主殿下來了。”

話音還未落下,外面已經傳來了涵星清脆歡快的聲音:“大皇姐,緋表妹,你們可要去看熱鬧?”

話語間,門簾一翻,穿了一件妃色折枝梅刺繡襦裙的涵星就笑吟吟地進了左次間。

舞陽擡眼朝看去,勾了勾唇角,饒有興致地問道:“什麽熱鬧?!”

涵星就眉飛色舞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今兒一大早,九華、丹桂她們一群姑娘家去翠微園裏辦琴會,賞花彈琴。大家都彈了一曲後,就想評個琴會的魁首出來。九華和藍蕙的琴藝旗鼓相當,她們倆誰也不服誰,沒幾句話就鬥上了氣,說她們今日非要好好比比,誰贏了就是京城第一才女!”

自打半年前楚青辭過世後,京中那些自詡才女的貴女們就誰也不服誰。

過去的半年中,那些個貴女在京中的各種聚會中也發生過數次齟齬,只不過都是小打小鬧,沒掀出什麽浪花來。

舞陽和端木緋聽了,不由互相看了看,皆有些忍俊不禁。

藍蕙就是瑾郡王府的藍大姑娘,她和九華縣主到底有多少斤兩,舞陽和端木緋都心知肚明,這兩位雖然可以說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比起京中一些文臣世家的才女,還是相差了幾分。

涵星最喜歡湊熱鬧,興致勃勃地一手拉起了舞陽,一手拉起了端木緋,就往外走。

“大皇姐,緋表妹,我們快去吧。丹桂特意派人來叫我們,可別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這要是晚了,熱鬧可就散場了……”

舞陽和端木緋反正也閑著無事,就從善如流地隨涵星一起往翠微園去了。

旭日正暖,秋風拂面,片片落葉在風中紛紛揚揚,好似連天空都染上了一絲蕭條的味道。

三人說笑著一路進了臨水閣。

臨水閣中面闊五間,寬敞通透,此刻四面的窗扇大開著,遠遠就能聽到姑娘們銀鈴般的笑聲從裏面飄了出來。

屋子裏衣香鬢影,聚集了不少盛裝打扮的姑娘家。

舞陽、端木緋和涵星三人一進閣內,丹桂縣主笑瞇瞇地迎上來給她們行了禮,若無其事地說道:“兩位殿下,九華和藍大姑娘正在比試琴棋書畫,剛才已經比了琴、書、畫三場了,前三場打了個平手,現在正進行第四場呢。”

順著丹桂的視線望去,可見九華和藍蕙正坐在臨水的窗邊,二人面對面地隔著棋盤而坐,聚精會神。

兩位姑娘的四周圍了七八個姑娘在觀棋,姑娘們偶爾以扇掩面交頭接耳。

“噠。噠。噠……”

那清脆的落子聲不時傳來。

舞陽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就見端木緋好奇地指著東面靠墻的兩張紅木大案問道:“丹桂姐姐,那邊可是九華縣主和藍大姑娘方才所作的書畫?”

丹桂應了一聲,笑吟吟地招呼她們過去看畫。

那兩張紅木大案上並排擺著四幅字畫:兩幅字,兩幅畫。

左邊的兩幅字上分別寫了兩首小詩,一幅是楷書,一幅是草書。

“你們猜,哪一幅是九華寫的,哪一幅又是藍大姑娘寫的?”丹桂故弄玄虛地問道。

涵星來回看著這兩幅字,一時沒什麽頭緒。

舞陽卻是心如明鏡,隨手指著那幅草書,肯定地說道:“這一幅是九華所書吧!”

丹桂眨了眨眼,驚訝地看著舞陽,她還沒說話,就聽另一個女音含笑附和道:“殿下猜得不錯。這幅草書正是九華縣主所書。”

一個十五六歲的藍衣姑娘帶著四五個姑娘湊了過來,紛紛與舞陽行禮,跟著剛才出聲的藍衣姑娘就看著那幅草書讚道:“縣主這手草書狀似連珠,絕而不離,如龍蛇飛動,實在是妙!”

“聽說縣主還特意去江南請教了草書大家,如今看來還真是不虛此行。”另一個粉衣姑娘接口道,“相比之下,藍大姑娘的楷書就顯得不功不過,難免就遜色了一分。”

端木緋興致勃勃地先賞了字,然後又湊到一旁的另一桌去賞畫。

案上的兩幅畫是應景而作,畫的是園中景致,一幅是花鳥圖,另一幅畫的是湖邊風光。

端木緋打量了一番後,就指著其中一幅花鳥圖問道:“丹桂姐姐,藍大姑娘莫非是以這幅畫贏了九華縣主?”

剛才丹桂說九華和藍蕙比了三場琴、書、畫,卻正好打了個平手,如果二人在琴上勉強算是平局的話,那麽也就是說,她們在書、畫這兩項上各贏了一局。

丹桂沒想到舞陽和端木緋都是一語道破玄機,頓時覺得自己這關子賣得甚是無趣,好奇地問道:“端木姑娘,你是怎麽看出來的?”言下之意是肯定了端木緋的猜測。

端木緋指了指那幅畫上某道湖水的波紋,又指了指那幅草書上龍飛鳳舞的某一筆,“出自同一支筆。”

眾人皆是一楞,丹桂忍不住伸長脖子去看了看,然後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撫掌對著舞陽讚道:“殿下,我一直覺得端木姑娘的眼睛漂亮,原來還是火眼金睛啊!”

一句話都得其他幾位姑娘也是啞然失笑。

舞陽唇角微翹,眼中也染上了幾分笑意,走到了端木緋身旁也朝那兩幅畫看去,意興闌珊地說道:“不過爾爾。”

話語間,舞陽的神色就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就這麽點微末伎倆,她們二人還敢口口聲聲要與辭姐姐媲美,真是不自量力。

聞言,幾個姑娘不由面面相覷,也沒人敢接舞陽的話。

誰不知道九華縣主為人一向不好相與,萬一說錯了話,傳入她耳中,她們恐怕沒好果子吃……

四周氣氛微冷。

丹桂與舞陽相熟,不以為意,親昵地挽起舞陽的胳膊道:“殿下,我們去看看她們下棋吧。”

一行人就又簇擁著舞陽和涵星往正在下棋的九華和藍蕙走去,那些圍觀的姑娘們皆是往兩邊退了退,給舞陽和涵星讓出些空位來。

這臨窗的位置很是清幽,窗外的幾叢萬年青映得半室濃綠,偶爾微風吹來,那綠意就隨之搖曳。

簇新的榧木棋盤上,二人的棋局已經下了一半,黑子和白子各占據半邊天地,勢成水火,一個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一個見招拆招,果斷反擊。

“噠。噠。”

落子聲還在不斷地響起,棋局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端木緋歪著腦袋,嘴角彎彎,腦海中不由得聯想起之後的棋局,如果按照這個形勢下下去,等黑子把局布完,白子恐怕就危……

“緋妹妹。”舞陽拉了拉端木緋的袖子,一臉無趣地說道,“我們出去玩吧。”舞陽對於下棋一貫沒什麽耐心,更別說看棋了。

端木緋又看了看那對戰正酣的棋盤,有些不舍。

舞陽眼珠滴溜溜地一轉,笑瞇瞇地提議道:“緋妹妹,我們去踢毽子吧。”

一聽舞陽提議踢毽子,端木緋眼睛一亮,頓時就把棋局什麽的拋諸腦後,笑著應道:“好。”

端木緋還想招呼涵星一起,卻見涵星對著她擺了擺手,一副“你們自己去吧”的模樣。瞧涵星那雙眸熠熠生輝的樣子,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她要留在這裏看熱鬧。

舞陽和端木緋相視一笑,二人攜手離開了臨水閣,往湖邊的空地去了。

湖邊的那一排梧桐樹遮天蔽日,擋住上方的灼灼燦日,這個位置平坦又空曠,正適合她們倆踢毽子。

不一會兒,碧蟬和舞陽的貼身宮女青楓就給兩個主子都取來了毽子。

“緋妹妹……”舞陽本來想問端木緋學到什麽程度了,可是當目光落在碧蟬手中的那個毽子時,不由眼睛一亮,改口讚道,“你這毽子可真好看!”

乍一看兩人的毽子似乎差不多,但是當兩者擺在一起時,差別就出來了。

端木緋的那個毽子做得既好看又精致,那一根根長羽油光水亮,色彩斑斕,如倏然綻放的花朵一般朝四面垂落。

縷縷陽光透過枝葉之間的縫隙灑了下來,那毽子上的彩羽就如同那熠熠生輝的七彩寶石般似在發光。

端木緋正從碧蟬手裏接過那個毽子,聞言,身子不由微僵。

這個毽子是封炎送來的,那次封炎說她的毽子不好以後,沒兩日就送了一個他親手做的毽子給她。

端木緋本來是想把這個毽子“供”在屋子裏的,可是這毽子確實好,比她原來的那個穩多了,讓她愛不釋手,就常拿出來踢。

端木緋這微微一個閃神,手一滑,那毽子就從她指間摔落……

舞陽飛快地上前半步,俯身一抄手,就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那個毽子,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又試踢了兩三下。

毽子如同一只羽毛絢麗的小鳥般隨著舞陽的踢動規律地一起一伏,仿佛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隨心所欲。

舞陽試踢了幾下後,就把那個毽子又還了端木緋,問道:“緋妹妹,你現在能盤幾下毽子了?”

端木緋捏著毽子,沾沾自喜地答道:“舞陽姐姐,我已經可以最多一口氣盤十下了……等我再練練,你就教我‘繃’毽子好不好?”

舞陽自是應下,還順口安撫道:“你慢慢練,熟能生巧。”

端木緋就自己玩了起來,絢麗多彩的毽子再次飛舞在半空中,一會兒高升,一會兒低落,一會兒橫飛……

舞陽看了一會兒,就有些不忍直視。

端木緋在十次裏偶爾有一次能一口氣盤十下毽子,只是她盤毽子時就跟一只剛開始學飛的雛鳥般磕磕碰碰,整個人隨著毽子奔來又跑去,不像涵星和自己盤毽子時是可以維持一只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穩若泰山。

不過,好歹有進步了是不是!舞陽在心裏自我安慰著,臉上卻是笑容滿面,不時出聲鼓勵端木緋,又難免對四下替端木緋撿毽子的碧蟬生出一分同情來。

端木緋足足盤了近半個時辰的毽子,饒是她躲在樹陰下,額間也滲出些許薄汗,卻是容光煥發,霞飛雙頰,顯然玩得很是開心。

“緋妹妹……”舞陽本想勸端木緋坐下小憩片刻,卻見一道眼熟的青藍色身影從臨水閣的方向朝這邊小跑了過來。

是涵星的貼身宮女瓔珞。

“大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瓔珞在幾步外緩了一口氣,就對著二人福了一禮,笑著道,“四公主殿下請二位去臨水閣看熱鬧。”

聽瓔珞這戲謔的口吻,舞陽和端木緋都生出幾分好奇來,舞陽單刀直入地問道:“出了什麽事?”

瓔珞就原原本本地說起了舞陽和端木緋離開臨水閣後發生的事:

一炷香前,九華和藍蕙的棋到終盤時,皇帝、簡親王以及幾位近臣、勳貴公子正好攜幾位北燕使臣來翠微園中游園漫步,也進了臨水閣圍觀棋局。

北燕使臣中有北燕王的次子二王子耶律輅,這位北燕二王子是個好棋之人,見棋局還有反轉的可能,就出言點撥一二,讓原本處於劣勢的九華縣主逆轉了棋局。

那耶律輅自恃棋藝不凡,就向在場之人提出挑戰,左都禦史府的黎二公子自告奮勇地與耶律輅下了一盤,可是才到中盤就認輸了。

“……現在,那位北燕二王子正在與工部尚書府上的林四公子對局。”瓔珞有條不紊地一一道來。

工部尚書府是幾代書香門第,這位林四公子雖然還不過是一個秀才,但是棋力在年輕一輩中卻是佼佼者,連遠空大師都親口讚過,林四公子不時會去皇覺寺找遠空大師下棋。

聞言,舞陽眉頭一挑,眉宇間露出一抹饒有興致,這個棋局和比剛才九華和藍蕙的棋局有趣多了。

舞陽轉頭對上端木緋熠熠生輝的眸子,挽起她的胳膊含笑道:“緋妹妹,那我們就去湊湊熱鬧好了。”

說著,二人就朝臨水閣的方向緩步走去,瓔珞緊隨其後。

園子裏,微風徐徐,閑適悠然。

水閣裏,靜謐無聲,氣氛緊繃。

舞陽和端木緋魚貫而入,目光一眼就望向了那臨窗的棋盤。

棋盤邊,人頭攢動,不少姑娘、公子都圍在那裏觀棋,比起之前要熱鬧了不少。

人群的中心,兩個形容迥異的年輕公子正執子手談。

一個是二十餘歲的異族青年,身形偉岸,濃眉大眼,輪廓深邃,只是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裏,渾身上下就散發出一種陽剛之氣;另一個是斯文儒雅的大盛公子,約莫弱冠之年,著一身天青色的直裰,細目長眉,君子如玉。

你一子,我一子,二人落子的速度皆是極快,仿佛在進行著一場速度的對決一般。

坐在耶律輅對面與他對局的人並非是林四公子,而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杜大學士的長孫杜大公子。

舞陽和端木緋的目光在四周掃了半圈,就看到了穿了一件藍色雲紋直裰的林四公子,只見他神色黯淡,嘴角倔強地緊抿著,似有一分羞愧,兩分不甘,三分悔意。

難道林四公子也輸了?!兩人的腦海中同時浮現這個念頭,臉上更為驚訝了。

“啪、啪、啪。”

那激烈的落子聲還在此起彼落地響起,落子聲之間火花四射,劍拔弩張。

端木緋隱約想到了什麽,低低地說道:“他們……是在下快棋?”

“還是十息一手的快棋。”涵星來到二人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前面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這麽多人,舞陽和端木緋自然是看不到棋局的。

不過,一旁有兩個內侍正來來去去,熟練地把棋局一一擺了出來,供皇帝和幾位大臣觀棋,舞陽和端木緋幹脆就去了東邊靠墻的座位給皇帝行了禮,順便也沾沾皇帝的光,觀一下棋局。

這場棋局已經接近終盤。

比起之前姑娘們的那局棋,這局棋顯然淩厲不少,如同沙場上敵我雙方誓死拼殺,黑子白子皆是頻出殺招,棋局初看撲朔迷離,再一看,其實優劣已分。

不出十招,勝負必分。

仿佛在響應端木緋心頭的猜測般,耶律輅和杜大公子的方向傳來一陣嘩然,觀棋的眾人瞬間騷動了起來。

下一瞬,內侍就快步過來,戰戰兢兢地稟道:“皇上,杜大公子投子認負了。”

耶律輅又贏了!

聞言,皇帝的嘴角緊抿,臉色陰沈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加上這一場,大盛已經連輸三局了!

圍棋,乃棋之鼻祖,起源於華夏中原,千年來源遠流長,堪稱君子之藝,君子之術,君子之學。

可是現在,泱泱大盛居然在圍棋上輸給了北燕區區番邦來人。

棋盤方向再次傳來一陣騷動,耶律輅站起身來,四周的公子姑娘們自然而然地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著一身靛藍色翻領鑲邊戎袍的耶律輅昂首闊步地朝皇帝的方向走來,在三步外停下,似是沒有看到皇帝的不悅,笑吟吟地抱拳,用一口流利的大盛官話說道:“大盛皇帝陛下,本王曾聞楚氏長女棋力不凡,能否請教一二?”

四周瞬間一靜,落針可聞。

一時間,四周的不少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不遠處的楚老太爺,神色皆有些微妙。

這京中誰人不知宣國公府的楚大姑娘聰慧絕倫,才學驚人,不過紅顏薄命啊……

楚老太爺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緩緩道:“謝二王子讚譽,不過老夫的孫女已經不在人世……”語氣中聽不出喜怒哀樂。

端木緋不由垂眸,長翹的眼睫微顫,眸中淚光閃爍。她知道她又讓他老人家傷心了……

“可惜了!”耶律輅似唏噓似感慨地長嘆一口氣,跟著又搖了搖頭,“不過,今日看來,大盛的棋力不過爾爾,這楚氏長女雖有才名,可本王記得中原有一句古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語外之音就是說楚青辭也只是徒有虛名罷了。

皇帝的臉色更難看了,猶如陰雲密布。

他們大盛乃天朝大國,竟然要被一個區區番邦蠻夷如此羞辱!

此刻閣中有數十人,皇帝當然可以從隨行臣子中挑出一個棋力遠勝耶律輅之人,只不過這些臣子多數已過不惑之年,就算是贏了耶律輅,也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疑……說來還是這些年輕小輩不爭氣!

“二王子,本宮的辭姐姐豈是你能提的!”這時,舞陽不悅地出聲道,目光銳利而冰冷地看著耶律輅,“別說你連辭姐姐一根指頭也比不上,連本宮這個才九歲的緋妹妹都比不上!”

這一句話讓周遭幾十道目光都集中到了舞陽身旁的端木緋身上,不少人還記得端木緋贏了吏部尚書游君集的那局棋,神色各異。

耶律輅也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向了端木緋,上下打量著這個身量才到他胸口、好似白面團子一樣的小丫頭,瞇了瞇眼,似是自語道:“小丫頭看著有點眼熟……你是不是姓端木?!”他直接擡手指著端木緋問道。

端木緋還沒說話,一旁的九華已經驚訝地脫口而出:“二王子如何知道?”

耶律輅嘴角一翹,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淡淡道:“本王四年前曾去過一次北境扶青城,那個端木守城尉的傻子女兒,就是你吧。”他神色與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諷。

端木緋完全不記得以前曾見過耶律輅,四年前,原主才五歲,記憶裏懵懵懂懂的,多數都是關於父親與姐姐的記憶。

端木緋擡眼看著幾步外的耶律輅,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透出一抹清冷的寒光。

對於兩國議和,端木緋沒有任何意見,畢竟兩國長年征戰受害的終究是那些普通百姓與邊關將士,但是這北燕二王子對亡者沒有一絲敬意,如此狂妄,是該好好教訓教訓,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真的以為大盛無人!

端木緋仰首對著耶律輅笑了,朗聲道:“二王子殿下,家父正是端木朗。殿下可要與我手談一局!”

端木緋聲音清脆如溪水叮咚,清澈明凈,卻又透著幾分挑釁。

耶律輅聞言有些可笑,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你一個傻子還敢向我二王兄挑戰?!”

耶律輅身後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穿著珊瑚紅斜襟胡服的異族少女。

那異族少女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口音,模樣與耶律輅有三四分相似,濃眉深目,面若桃花般艷麗,額心垂著一串紅色的珊瑚珠串,映得她肌膚白皙勝雪,兩側頰畔的秀發與紅色絲帶一起編成了幾股小辮子,隨意地垂落在胸前、肩上,俏麗可愛,別有一番異族風情。

這少女也是北燕使臣隊中的一員,是北燕王膝下的五公主耶律琛。

耶律琛比端木緋要高上近一個頭,以輕蔑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端木緋,豐潤的紅唇輕揚,嬌聲道:“我二王兄三歲學棋,十歲已經在我北燕難逢對手,還遠赴東瀛,拜在東瀛第一棋聖門下,被棋聖視為其唯一的傳人,三年都不曾有過敗局。”

東瀛人好棋,大盛人也有耳聞,數百年來,也時有東瀛棋手不惜千裏迢迢渡海赴大盛切磋棋藝,這東瀛棋聖就是其中之一,曾在江南與數個棋道高手對決,罕有對手。

周圍眾人的面色皆是一變,心知這位北燕五公主並非誇口,剛剛那三局快棋足見耶律輅的棋力。

相比下,端木緋雖然在圍棋上似是有幾分天賦,但是畢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那日能在那局殘局上找到一線生機贏了游君集,一來是因為游君集大意,二來恐怕也有幾分運氣與巧合。

現在與耶律輅這樣的棋道高手從頭開始下快棋,就不是幾分運氣可以贏棋的了,一旦再輸,就驗證了方才耶律輅那句“大盛的棋力不過爾爾”,丟的可是大盛的臉!

眾人詢問的目光皆是看向了皇帝,皇帝面沈如水,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沒有說話。

端木緋卻似乎沒發現其他人異樣的神色,一雙大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耶律輅,再次問道:“二王子殿下,你可敢與我一戰!”

這個小傻子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耶律輅的嘴角翹得更高,那笑意中的嘲諷卻更濃了,淡淡道:“那本王就陪你隨便玩玩!小丫頭,你輸了可千萬別哭鼻子!”

端木緋甜甜地笑了,一本正經地寬慰對方道:“二王子殿下放心,我輸棋的時候從來不哭的。說來,我也有好些年沒輸過棋了呢!”她掐了掐指頭,似乎在不確定地掐算著時間。

別人只當端木緋是裝模作樣,而君然卻是有另一番想法。

以他對這黑芝麻餡的小團子的了解,她說的話十有八九是認真的。

君然聞言差點沒笑出來,只能勉強忍耐著,肩膀抖動不已。

有趣,太有趣了!

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樣的好事怎麽能自己獨享呢!

君然悄悄對著小廝招了招手,在小廝的耳邊附耳吩咐了一句,那小廝微微點頭,然後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這一切不過是發生在三四息之間,根本就沒人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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