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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外篇一·歲歲年年(二)┃談心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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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得倒也不快, 從容不迫地往城外駛去。

他如今就住在城外的一處宅子中, 趙琮也不知那宅子是什麽時候置下的。不過如同當年趙琮也在遼國上京有落腳處一般,他有這麽個宅子並不奇怪, 更何況他就是從東京走的。

上元節過後, 兩人幾日未見。

趙琮是想著出宮去見他的, 可實在抽不開身,哪料到, 他也不來。似是知道趙仲麒會哭鬧一般, 他那只海東青倒是又來,在福寧殿上空繞了一圈, 混在鴿子群中, 被小丫頭給瞧見了。

理所當然地, 這幾日,趙仲麒都被他給帶著玩。

小姑娘被他帶去宅子玩過,回來不停念叨,即便沒去過, 趙琮也知道那宅子是什麽樣子。有馬場, 可以跑馬。還有個園子專門養了許多活物, 有孔雀,還有剛出生未多久的梅花鹿。花園裏頭有水有橋有亭子,這幾日東京正下雪,據聞極美。

路上,外頭依然在下雪,趙琮不冷, 車內點了爐子,也有熱茶可喝。馬車輕微搖晃間,趙琮覺著挺舒服,不由就想,這往後的路,要如何走?

上元節那日,兩人算是摒棄前塵,用上輩子的話來講就是,兩人和好了。

和好之後呢,他還是遼國皇帝啊,趙琮對他向來是有些過度的不忍心,也不好逼問他。趙琮更不願叫他做出什麽江山與自己之間只能選一個的選擇。

但是不做選擇,這條路到底如何走,左想右想,都是個大問題。

這麽一想,趙琮不由又嘆氣。

染陶陪他坐在車裏,進了四月,她便要嫁給蕭棠,所以這些日子,該她做的事兒,不該她做的事兒,她都搶著做。原本趙琮已打算叫她休息,好好去置辦嫁妝、繡嫁衣,她卻不肯。

這會兒,她也陪著趙琮出宮。她聽到陛下嘆氣,自是擔心,生怕她走後,沒人能照顧好趙琮。她到底陪趙琮太多年,對他很是了解。到了這個份上,染陶也沒什麽好擔憂,直接就道:“陛下可是為十一郎君的事兒愁?”

趙琮與她也沒什麽好裝的,跟著就點頭:“這事兒,真不好辦。”

染陶卻一笑:“這事情,哪裏不好辦了?”

趙琮擡眼看她,也笑:“他是回上京好,還是不回好。他回上京,朕是留好,還是不留好?若是留下,又要如何安置,才能叫他不委屈?等等,事兒可太多了。”

染陶再笑:“陛下,光您擔憂,這事兒可如何解決?”趙琮看她,示意她繼續說,染陶嘆口氣,“陛下,先頭,婢子也不願嫁人,覺著自己配不上蕭棠,成日裏頭就自己心裏瞎琢磨,更不敢與他見面,不敢與他說話。若不是那回宮中辦事,福祿特地安排婢子與他見一面,現下婢子恐怕還煩悶著呢。也是見了那一面,說了那一回,婢子才明白。什麽愁呀,擔憂呀,都是徒勞!”

趙琮挑眉。

“陛下您自己心裏琢磨的,到底是您自己的主意。他呢?這些年來啊,若是您與十一郎君能早些放下心結,將事情說透,您們心中都唯有彼此,又何必至此?婢子不該說這話,逾制了,但陛下您說,是也不是?”

趙琮一想,也的確如此。這麽一件簡單的事,到了他們兩人這兒反倒變得困難起來。他看似病懨懨的,實際是個極度自我的人。偏偏小十一其實也是,只不過這些年一直為適應他而在變而已,到了臨界點,六年前才會有那麽一幕。

染陶又道:“陛下您擔心的這些,稍後見了他,您直接問他就是,何必藏掖著呢?”

趙琮身為男子,自是奉行凡事自己解決的準則,涉及談情說愛,又不想鬧得太沒臉,況且這輩子又是皇帝,的確有些太過方正。

染陶是女子,與他們是格外不同的想法。這麽一說,別看是些尋常話,平常還真沒人敢跟趙琮說,唯一敢說的那個趙宗寧,比他還不知道什麽叫情。

趙琮也還真的想不到這些,這麽一聽,反倒有些茅塞頓開的意味。

隨後他也不嘆氣,靠在榻上繼續深思。染陶也不再開口,而是又沏了盞茶給他,水面上點綴幾朵剛暈開的嫩黃臘梅。

趙琮看那幾朵臘梅,輕輕蕩了蕩,嘗了口,幽香到底。等他將一盞茶喝了大半,馬車停下了。

染陶笑著先下車,擺好矮凳,回身撐開傘,並伸手扶趙琮下來時,笑道:“陛下,十一郎君這處的宅子造得真是有趣。門口也沒個石獅子鎮著,反倒種了不少臘梅,外頭香得很。”

趙琮撩開簾子出來,剛離了車內的幽香,迎面而來的是更濃烈的臘梅香。外頭飄著雪,將這香氣染得冰冷許多,一點兒也不惱人,反倒冷香得格外綿長。趙琮走下車,染陶趕緊要將傘給他撐在頭頂,趙琮搖搖頭,先一步走到那幾棵樹前。

雖已是正月裏,今年的春日來得晚,這會兒依然冷,臘梅也就開得好。現下正下雪,雪蓋住了嫩黃花瓣。趙琮伸手拂了拂,拂開一枝上頭的雪,卻也沒有拂盡,仍留了大半在上頭。他再去掰那枝臘梅,染陶要幫忙,他擺手,自己用勁,將那枝掰下來,拿在手中,回頭對染陶笑:“哄人用的,得親自來。”

染陶抿嘴笑。

趙琮自己整了整身上的大毛披風,原還想將花先藏起來,卻又無處可藏,索性拿在手中,直接往門走去。

跟來的侍衛正要上前叩門,門先自己開了。

趙琮停住腳步,裏頭原本想往外走的人也停下腳步。

他手裏頭提了盞琉璃燈,先笑道:“聽到外頭馬蹄聲。猜是有人來。”

趙琮看他竟然還笑,心裏有些不高興,便似笑非笑道:“早猜到朕要來?”

他依然笑,只是笑中帶上幾分不好意思,側了側身子,輕聲道:“請。”

趙琮再看他幾眼,難得不好意思啊,到底邁進門檻。侍衛跟染陶在他身後將門關好,跟著進來。這處宅子的確造得不講究,照壁也無,進來就是石板路,走過一段便是曲橋。不似大宋的宅子,前院是前院,後院便是後院,造得格外規整,他這兒也太過隨心所欲了。

不過也的確有意思,趙琮不免左看右看,走得也有些慢。

等兩人一前一後,安靜走過曲橋,正走上一段小徑時,他忽然回身,握住趙琮的手。

趙琮還正看著四周布置呢,他天生體寒,手中沒抱手爐,露天這麽走了會兒,手早就冰冰涼。他將手握住,趙琮下意識地要掙脫,卻也沒有真的掙脫,因為實在太暖和。

趙琮擡眸看看他,到底沒有收回手。

他似是松了口氣,又將趙琮的手抓得更緊,直到兩人十指交握,並道:“手太涼。”

早在他握住趙琮手的時候,染陶等人就停在了小徑入口處。

趙琮聽他這般說,不在意道:“體涼,沒法子。”

他倒認真講:“留給你的那些藥,可吃了?”

趙琮點頭:“吃了,白大夫說那藥很不錯,先頭在登州,皇後給朕下迷藥時,也沒暈。倒是奇得很,你從哪處得的?”

他拉著趙琮加快步伐,邊往深處走,邊道:“西南有個部落格外長壽,據聞與那處子民常食用的泉水有關,我當年問張廷初要了不少——”

趙琮打斷:“張廷初果然與你關系匪淺。”

他就笑:“陛下早知道的,不過張廷初這人最識時務,他是萬萬不會反的,更別提他如今還娶了趙叔安。”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趙琮又捉住話頭:“那是誰非要說朕對張廷初格外優待,憤憤不平,還要娶趙叔安?”

他一噎,裝作無事般說道:“要了那些水來,又尋了些藥材,叫遼國皇宮裏頭的人給制出來的,說是能清心。你可要記得日日吃。”

趙琮也懶得再問,被他拉著,走得快,不一會兒眼前便是一個亭子。

亭子早被布給蒙上了,裏頭還點了蠟燭與炭,一看就很暖。不用他催,趙琮自己都想快些進去,不過看到這一幕,趙琮又睨了他一眼:“果然早就猜到朕今日會來啊。”

他還是笑。

趙琮暗中“哼”了聲,先一步走進亭子。

因趙琮方才是另一只手拿著花,又垂著手,半藏在大毛披風中的臘梅還真沒被瞧見。進了亭子,亭中蠟燭點得多,叫他一眼看到了,他立刻問:“陛下喜歡這花?”

趙琮也沒什麽好躲閃的,坐下後,就將花給他:“送你。”

這倒好,把他激動得都不會說話了。

趙琮好笑,反倒好整以暇地問:“日日搭著這個亭子等朕來吧?為何不過去?”

他也沒料到趙琮會說得這麽直接,手中還緊握著趙琮的手,另一只手先拿了趙琮遞來的話,半晌才又有些不好意思,更有些挫敗地說:“沒臉。”

趙琮順著兩人交握的手,將他拖到一邊坐下,回身看他:“你也有這樣的時候?那日不是還知道到巷中見朕?”

“借著過生辰壯膽兒罷了。”

趙琮低頭看交握雙手,又嘆口氣道:“你啊。”旋即又道,“有許多話想問你,也想與你說,一時,反倒不知該先說哪樣好。”

“那你就慢慢問。”

趙琮瞟他:“頭一件事就是,你如今到底叫什麽名兒啊?往後如何稱你?”

他一急,又趕緊道:“那日不是說好,我一直是你的趙十一?”

“可也是你當初跟朕說,您是遼國皇帝耶律延理啊。”

“……”

趙琮直視他,索性再問:“遼國,你如何打算?真打算一輩子不再管?耶律欽往滄州逃,登州的廂軍跟著追,朕也下令河北東西路去追擊,這幾日怕是終有一戰,沒你,耶律欽打不贏,你如何打算?你好歹身上有遼國血脈,還是正經的嫡系血脈,當真能置之不理?”

這就是他現下最焦急的事,不如先說為敬。

叫他意外,也叫他心定的是,小十一竟然沒有絲毫的猶豫,直接對他道:“我不打算再回去。”

趙琮詫異:“為何?”

他是真的詫異,按理來說,小十一上輩子就是皇帝,又是那樣含恨死去,不該對皇位這般釋然才對。

他詫異,趙十一反而苦笑:“陛下可知我當初為何要回遼國。”

趙琮先是搖頭,後又道:“你無處可去,又恨我趕你走,恨我不信你。”

“怨是有的,卻一點兒恨意也無。”趙十一低頭猶豫了會兒,才道,“其實說來,我也在這世上活了兩輩子。可這兩輩子加起來,真正教導過我的只有一人。”他依然有些猶豫,上輩子那些懦弱而又無趣的事情又何必說?可是——

趙琮另一只冰涼的手,再蓋住兩人交握的手,溫聲道:“今日我們將一切說開。”

趙十一的另一只手也再蓋住趙琮的手,他低頭看兩人的手,慢聲道:“陛下可還記得我十一歲時,在宮中後苑將趙廷狠揍一頓的事?陛下可又知道我與他到底有何仇?而上輩子我為何又要去爭奪那皇位?”不等趙琮有所反應,他便一一說來。

當他說到趙世廷帶人去將他的燕子全部掐死,他再也不作畫的時候,趙琮眼眶都紅了。再聽到為了籌得奪位的錢,只能暗地裏作畫賣錢時,親手砸碎的夢想,卻又因為現實再度撿起來用,每用一次,就要再面對一回砸碎的那一刻,多殘忍。趙琮立時就哭了,他恨不得穿回小十一的上輩子去幫幫那個可憐孩子,他的眼淚也落在趙十一的手面上。

趙十一依然淡淡地說著上輩子的事,並道:“兩輩子以來,您是唯一教導過我的人。我光有歲數,有狠厲,實際根本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更不明白情與義。因為從未有人教過我,我自出生那天起,便是歪的,沒人教我,沒人指正我。也是因為您,我才變得逐漸像個人。是以當你想要放棄我,我既想說出一切,試圖喚回你的原諒,卻又更不敢說,怕你更厭我。我又是那樣害怕失去你,那時我屢屢辦錯事兒,我以為,正是因為此,我們才有那樣的誤會。我也以為,等我強大,就能擁有一切,包括你。

我恨所有人,也不會恨你。

其實我從來都是被逼著往前走,上輩子時若是不爭,我就得死。皇位於我而言,開始是不得不去爭,爭到後頭已成本能。有了這輩子,有了你,我才察覺,原來我還可以是這樣子的我。或許我這般會令你失望,也對不住遼國那許多百姓。”

他說罷,忽然擡頭,認真看趙琮,一字一句道:“全天下的人,都不如陛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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