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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開熹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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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熹五年。

甫一開年, 開封府, 及周圍的京東東、西路等地便下起了雪。

不僅是趙琮,老百姓們也紛紛為之興奮。

這當真是瑞雪。

自三年前, 開封府及京東兩路便開始大旱, 三年間僅僅下了幾場雨, 大旱,又鬧蝗災。原本因趙琮親政, 命當地開始種的水稻等物, 剛有起色,便又全被蝗蟲食盡。蝗蟲難除, 此時又不如後世, 可以用飛機往田間噴灑農藥。

此時蝗蟲基本靠人力去除, 硫磺據說也有功效,可硫磺到底是有害之物,趙琮根本不敢輕舉妄動。這幾處地方本就多土地,少綠植, 趙琮親政後, 本就提防著蝗災, 已命人多種綠植,也欲在田間多挖池塘,到底敵不過幹旱與蝗蟲的來臨。

幸運的是,這三年間,僅這幾處地方的田地間有蝗蟲,且國庫還算充盈, 到底沒能鬧出大饑荒來。

卻已耗了趙琮許多心力,趙琮作為新手皇帝,正式親政,剛改年號,不過一年多,便面對這樣的場景。他當時還真有些束手無策,看似只是蝗災,卻是牽連進了太多的事和人,也打亂了他原本的許多計劃,此種情形之下,他還要安撫百姓。而當時更有人借機生事,說他這個皇帝不祥,等等,其中百般錯綜覆雜。

不過事情總能解決,而他經此一事後,愈發像一名真正的帝王。

如今就連染陶、福祿等親近之人,也不敢與他對視,也再不如從前那般敢與他開玩笑。

這場雪,從開年一直下到元月初七,依然在斷斷續續地下著。

福祿從外頭回來,站在廊下拍著肩膀上的雪,邊拍邊問門邊候著的小宮女:“陛下一人在裏頭呢?”

“是,陛下在裏頭看書呢,方才婢子還進去添了回茶。”小宮女脆生生道。

福祿笑:“外頭冷,你進去站著。”

小宮女也笑:“陛下也這般說,但咱們輪班呢,一人就站兩個時辰,婢子剛從茶喜姐姐那處過來,一點兒也不冷呢!”

“那是陛下疼你們,生怕你們凍著,才這般安排。”

小宮女笑嘻嘻:“是,陛下疼咱們。”

福祿玩笑罷,欲進去,方轉身,他臉上的嬉笑便不見了,而是一臉恭敬。

他撩開內室的厚重簾子,輕聲走進去。

一道簾子,隔絕了室內與室外。

室外有多冷,室內便有多暖,既暖且香,縈繞著的均是臘梅香。

室內的人卻有些冷。

隔窗後的榻上正盤腿坐著一位郎君,他身著妃色衫袍,背後靠著大引枕,膝上蓋有大毛毯子。他一手拿書,另一只手抱著只手爐。他看得仔細,手指輕翻書頁,手指瑩潤,甚過白玉。

他僅是一張側面,叫人一看便不由噤聲,再不敢說話。

這正是五年後,二十一歲的趙琮。

福祿再吸一口氣,走到榻邊。

趙琮再待看過一頁,才漫不經心地問道:“皆送走了?”

福祿彎腰道:“陛下,小的與謝六郎一同將各國使官送出了城門外十裏處。”

“李涼承呢?”

“他最初依然不願走,稱定要見您一面才走,後來謝六郎勸了他一陣,他才上馬。”

“文睿倒是個萬年不變的老實人。”

福祿皺了皺眉,到底還是說道:“這位三皇子膽子未免也太大。”

趙琮點頭,膽子是挺大,竟敢偷偷扮作使官來大宋,且趁來見他時特地表明身份。福祿當時也在,真怕李涼承要刺殺他,侍衛們恨不得當場便殺了他。偏偏好歹是個鄰國皇子,殺又殺不得,就這般死在大宋境內,並不好給出交代。

五年前,李涼承還沈得住氣,這幾年據聞西夏皇帝身子日益不好,他的大哥已漸漸掌權,將一些不喜的弟弟全部圈了起來,不輕易讓他們外出,生怕他們對皇位動心思。

李涼承估計也是急了,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麽辦法,居然溜了出來,還來到大宋。

如今的李涼承倒不似五年前那般,他一表露身份,便作出一副純良的模樣,日日皆要進宮來,還道他仰慕他。趙琮冷笑,仰慕?怕不是裝傻騙他上鉤,好幫他奪皇位吧。

他又不傻,就這種拙劣的招數,還想騙得他?

早些年本就有合作的機會,李涼承拿喬,如今要他趙琮幫忙,先拿出好處來才是。

因過年,官員都已休沐,他難得清閑,長期陰郁的他到底也松快了些,他隨意問道:“你說他為何要那般裝傻賣乖?”

為何要那般?

李涼承指望當西夏皇帝呢,指望陛下支持他,要他福祿說,這個李涼承是學從前的小郎君呢!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疼寵小郎君非常,如今陛下親政已五年,卻無子,常有人說,當年陛下身子那般不好,怕是要選那位趙十一郎君做繼承人的。

而魏郡王府這五年來,一日不如一日,眾人更信這個傳聞。

這位李涼承,也就比小郎君大個兩歲,眉眼間還當真有一兩分小郎君的模樣。也不知是誰教他的法子,他竟真效仿小郎君從前的樣子,性格真是學了個八成。

只可惜,他們小郎君是本性如此,這個李涼承狼子野心,純粹是裝的!

且他們小郎君對陛下毫無異心,這人心中想的什麽,真當他們傻看不出來?!

福祿心中這般想,卻不敢說出口。

因為,小郎君已經死了,死於五年前。

小郎君就是陛下的忌諱,誰也不敢提,誰也不能提。

這位李涼承學誰不好,偏學小郎君。也不知他到底哪裏來的自信心。

他不說話,趙琮也不強求,他本也不需要答案,只是再問:“還有什麽事?”

“倒是的確尚有一事,魏郡王求見。”

趙琮原本還平和的表情立刻一凜,握著書的手也一緊,改拿為抓,隨後便是冷笑。

人更冷。

福祿便知道,陛下這是還不打算見魏郡王。可是魏郡王來求見,他也不能不上報。

他低頭再趕緊挑高興的事情說:“這幾日雪見小,禦街那處,各色雜耍藝人皆已聚集,如今十分熱鬧呢。街上也搭了許多的山棚,方才小的從城外回來,真是不由也被百姓們感染,人人皆穿了新衣,喜慶得緊呢!”

趙琮知道福祿是哄他高興,但他聽罷,也的確寬心不少。

前兩三年,鬧蝗災,人人興致不高,即便是元月裏頭,開封府內也不熱鬧。他作為皇帝,更是帶頭節儉。今年好不容易下了場雪,眼看著是個好年頭,自然要好好熱鬧一場。

上元節那日,他也要親登宣德樓,與民同樂。

原本還當宴請官員才是,他取消了,與人說笑,實在太耗心力。

這五年來,有錢月默幫他調養身子,雖是好了些許,但他格外勤政,日日皆朝參,隨時在崇政殿面見官員,身子還是難以徹底治好。

誰也攔不住他,誰也不敢攔,且這幾年的確發生了太多的事,萬民皆在看著皇帝。

趙琮更不想攔自己,畢竟他也不知,除了朝參,除了見官員,除了處理政事,他還能做什麽。如今就連孫太後都已沈寂下去,頂多跟錢月默折騰幾個來回。後宮之事皆是錢月默在管,錢月默管事上頭是一把好手。就連王姑姑,也老實了許多。

他想揪出王姑姑身後的人,都找不著機會。

一個生事的人也沒有。

這座皇宮冷得很。

他也希望它能暖一點,可他暖不起來,它又如何暖。

他放下書,望著角落的炭盆發呆,鼻尖全是梅花香。

不知不覺,他開口:“今年元宵,朕欲與公主同去看燈。”

福祿大驚,立即擡頭看他。

趙琮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今年他十六歲了,那日是他生辰。”

古人的十六歲是很重要的日子。

福祿眼睛一酸,眼眶內迅速盈滿眼淚,再低下頭,也不說話。五年來,誰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小郎君,因沒找著屍身,陛下始終不信小郎君已死。之前有回宮宴,魏郡王府有位郎君提到了小郎君已死之事,言語也多有不敬。陛下不顧他人求情,直接將他逐出了趙家,貶成庶民,從此以後更是不許魏郡王府的任何一人進宮來。

今日,是陛下頭一回提到小郎君。

福祿暗自想,陛下是否快走出來了?

自小郎君走後,陛下的性子便漸漸變了,往常那麽愛笑的他,再也不笑。如若陛下能走出來,那實在是再好不過。畢竟走的人已走,還在的人總該好好活著。

趙琮疲憊地閉眼,雙手均抱住手爐,輕聲道:“出去吧,使人去公主府說一聲,她的那些玩伴皆可同去。”

“是!”福祿擦了擦眼睛,回身出去。

院子裏頭,吉利五年如一日地餵著鴿子。

福祿此時興致好,便問他:“今兒鴿子都飛回來了?”

吉利搖頭。

“差了幾只?”

吉利又要掰指頭數,福祿笑著已經往外走去。

吉利喃喃道:“今兒那只信鴿又飛出去了,得報予陛下知曉。”他往袖中摸了摸,轉身進內室中,求見趙琮。

待到元宵那日,趙琮攜錢月默等幾位宮妃登上宣德樓,趙宗寧自然也在樓上。既要與民同樂,趙琮還請了許多宗室與大臣同登樓,趙琮說了一番祝福的話語,便任眾人自去娛樂。能被皇帝帶到宣德樓上,便是大恩賜,宗室也好,官員也罷,皆十分興奮。

而樓下的燈火間,有各色表演,均很精彩,雜技、歌舞、蹴鞠,應有盡有。他們坐在樓上,吃著酒,說著話,便能觀賞,本該是樂哉的事。

但趙琮坐在正中間,面無表情。

誰還敢樂哉?

趙琮也知道這一點,稍坐片刻,他便起身離去。

趙宗寧同起身,連帶著趙叔安等幾位與她關系好的小娘子也跟著站了起來,這便是打算去看燈了。

錢月默的餘光一瞟見趙宗寧起身,捏著帕子的手便是一緊。到底忍不住,她回頭看了眼,趙宗寧正與趙叔安不知說什麽,兩人的臉貼在一處笑。

趙宗寧已十八歲,早已及笄,再不是從前梳著雙螺,戴有金珠花的她。

她如今梳高髻,發間插有鳳凰金步搖,流蘇上綴著的均是小顆紅寶,晃動間熠熠發光。她更是穿了一身紅色衫裙,上頭繡著鳳凰,這樣的花樣子,公主本不該上身。但她偏偏穿了,陛下都沒說話,其他人又能說什麽?

況且寶寧公主是常在崇政殿,與陛下、相公們同商政事的。

她更是披著一件大毛披風,邊角均是金線鉤的花紋,耀眼極了,也漂亮極了。通身皆是大金大紅,偏偏這樣的顏色,只有趙宗寧才撐得起來,旁人穿便是艷是俗,她上身便是高貴、華美。

她與趙叔安說得痛快,趙叔安向來文雅,拿帕子掩嘴笑。趙宗寧的耳珰貼到趙叔安面上,趙叔安溫柔地撩去,她回以一笑,接著兩人便攜手走下了樓。

錢月默依然看著,她對寶寧公主真是又怕,又忍不住欣羨著。

“娘子。”飄書小聲叫她。

她回過神來。

“娘子,您不能同去看燈。這兒這麽多夫人,得您陪著。”

錢月默點頭,她自知道,後宮是她在管,她也是陛下的“寵妃”,更是目前品級最高的妃子,自然得老實待著。

飄書見她落寞,便挑其他話說:“娘子,公主的衣裳總是那麽漂亮。”她見她們娘子看著公主看了許久,當她喜愛公主的裝扮。

錢月默輕聲道:“公主的東西,自是跟咱們不同的。”

飄書深以為然:“可不是。”

又有幾個公主能上朝且議政事的?建國百年來,也就這麽一位。

飄書再道:“娘子,公主不在,您還能松快些呢。”她都知道,她們娘子一向有些怕公主。

錢月默默默松一口氣,可不是松快了,只要趙宗寧在,她總有些坐立皆不是的感受。

“陛下今兒也去賞燈,怕是興致也很好,娘子明日可趁陛下興致好,親手燉些湯水送到福寧殿呢。”飄書還在為她出謀劃策,話卻又不能說得太直白。人人都當她們娘子得寵,偏偏娘子生不出孩子來,太後如今雖不管事,今兒這樣的場合也不過來,卻倒是喜歡叫上她們娘子去問話的。

太後不敢拿陛下如何,就知道刺她們娘子,總拿孩子的事刺她。

飄書心酸,外人看著花團錦簇,她們哪裏知道,娘子如今還是處子身呢!倒是也在福寧殿留宿過,但娘子皆是睡在榻上的。

陛下向來身子不大好,修身養性,少年時候,太後也未指個人來引導他人事,這事上頭不上心也是應當的,畢竟命才是最要緊的,可她們娘子竟也是一點兒也不急!

在這宮中,沒個孩子傍身,可如何是好?

說到此處,她又不由想起這幾年宮中的傳聞,據說陛下因身子不好,早年是想過繼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進宮來的,只可惜小郎君命不好,死得早。他死便也罷,連帶著陛下性情都有些變了,以往陛下多麽隨和的性子啊。

她不由又輕聲道:“娘子,今兒是那位小郎君的生辰呢。”

錢月默皺眉,叱道:“閉嘴!”

“是婢子錯了!”飄書即刻便意識到她說錯了話,卻又不能跪,那麽多人皆在。

“哪些話當講,哪些不當講,你也已隨我進宮近六年,應知道。”

“是。”飄書十分自責。她真是松快過頭了,連這人都敢提。

錢月默的眉頭卻再也沒法松開,外頭又飄起了雪,她手中抱著手爐,望著燈下的雪花出神。

雖說與陛下無肌膚之親,兩人卻已是摯友。

她也願陛下能早些從那事中走出來。

小郎君當初走得太過突然,不僅是她,就連陛下,都當晚間他便能回來。

結果他沒能回來,回來的只是一條天青色染血的腰帶,與船已翻的消息。

陛下當時剛親政,連著一個多月沒能好好休息,聽到這消息,沒站穩,立刻便往後栽去,腦袋直接磕到榻上,人即刻便暈了過去。

宮中侍衛在汴河上搜找了整整三個月,才撈著一具屍體,卻只是魏郡王府一個下人的屍體。其餘下人,以及小郎君、單娘子和丫鬟的屍身,如何也沒找到。

陛下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可五年已過,人早沒了,屍身依然從未找到過。

陛下始終堅信小郎君沒死。

只要誰敢說小郎君死了,被陛下聽到,不是貶便是死。

陛下那是自欺欺人。

他們都知道,人早就沒了,否則何至於找了那麽久都沒找到。汴河那樣寬,那樣長,又那樣深,往年也有人喪身其中,又有幾人是被打撈上來的?

全都找不到了。

那之後,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時間,陛下都無法入睡,是以她才留宿福寧殿,每晚皆要為陛下按摩穴位,他才能少睡幾個時辰。

直到有一回公主騎馬受傷,且又鬧起旱災與蝗災,陛下才又再度恢覆過來,也下令再不去汴河上搜尋。將那支專事搜尋的侍衛隊給叫了回來。

可恢覆過來後,他便似變了個人,不像從前的陛下,更像一位真正的帝王。往年,她還常與陛下說說笑笑,如今,她也怕陛下呢。

便是這樣的一位帝王,親政以來,既威嚴,卻又事事想著百姓。至今,唯一做過的一件出格事兒便是執意調動宮中禁衛去汴河上搜尋那興許一輩子也搜不到的人,並搜了一年多。

錢月默望著雪花,悠悠嘆氣,今兒陛下願意去看燈,是好事兒。

只願今日之後,前塵往事便能真歸去。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啊朋友們,小沒良心的當年是死遁的,他已經不想皇位了。走得徹底,什麽後續啊都顧不上了,因為他沒想過要回來。趙琮也因為他的“死”更盲目。所以因為一些事情必須要回來的時候,就會發生很多喜聞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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