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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趙琮身邊的人,怎的一個比一個還玄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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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外, 程姑姑與染陶站在一處說話。她們原本就是相熟的, 未被指來郡主府前,程姑姑是與染陶一同伺候趙琮的。程姑姑當初, 還是先帝親自派到趙琮身邊的。

她們二人久未相見, 也有話要說。

程姑姑笑道:“染陶今年二十有二了吧?”

“可不是, 當初我甄選入宮時,做記錄的還是姑姑您呢。您當時還給了我糕吃, 一晃眼啊, 十多年便過去了。”

“是你表現好,機靈, 九歲便被派到陛下跟前伺候, 與你一塊兒進宮的小娘子, 如今就你這個。”程姑姑豎了個大拇指。

染陶笑:“也多虧姑姑提攜。”

“你如今可還打算出宮?”

染陶是良家出身選進宮的宮女,又是女官,還是陛下的貼身女官,若想出宮嫁人, 也就是陛下一句話的事。

染陶聽到這話, 一笑:“姑姑, 與您也不打馬虎眼,宮中如何情形,您也知道的。我此生便打算一直在宮中伺候陛下。”

程姑姑笑:“你尚年輕,哪裏知道一生有多長,沒準啊,好事兒就在前頭等著你呢。”程姑姑是知道蕭棠這事兒的, 只是她也不能聲張,郡主和陛下還沒說話呢。且到底事關女兒家清白,不可亂說。

染陶只當她是玩笑話,笑著再說幾句,便去尋茶喜問話。

“說罷,出了什麽事兒,怎麽臉色如此難看。”染陶早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茶喜低頭:“染陶姐姐,都是我無能。”

“何時起,你也學會說這些無用之話了?直接挑那重要的說!”

“在郡王府時,我與吉祥陪小郎君去見單娘子,見完後……”茶喜將那情形說了一遍。

染陶聽罷便皺眉:“你們這是糊塗了!”

“染陶姐姐……”

“當即便該狠狠罵回去!怎能讓人這般欺負我們小郎君?!”

“我是怕吵起來,於陛下的名聲不好。”

染陶嘆氣:“茶喜,陛下是天子,天底下獨一份。誰敢胡亂說話?無官位在身,敢對陛下不敬之人是要被判罪的!那魏郡王府不知規矩的小郎君們,有什麽?雖非平民,卻無官位,無爵位,要鬧起來,宗正寺也非得罰他們!再者,真要在他們魏郡王府鬧出來,先受驚嚇的必定是他們魏郡王府!”

“我糊塗了!”

“唉,陛下最在意小郎君,他受了委屈,陛下不知該如何難受呢。茶喜,你要記得。往日,在宮裏頭,咱們是得避著孫太後的風頭。但往後,便不是了!我們都立不起來,還如何助陛下?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誰也不許弱下去。”

“染陶姐姐,我是真知錯了,我一定改。”

這些小宮女都不太機靈,茶喜已是裏頭最機靈的了,但好在心思純粹。染陶暗嘆,幸好還能教一教。待陛下再穩當些,她也當調教些新人,只望屆時茶喜已能立起來。

“這事兒,回去我得告知陛下,咱們小郎君不能白受委屈。”

“可,染陶姐姐,這要如何……”

染陶知道她的意思,當初若立即罵回去倒也罷了,現在要如何出氣?難不成特地派人去魏郡王府把那三個小子揪出來,再打一通?那可真要被天下人嘲笑了。

“看陛下如何行事。”

“是……”茶喜有些忐忑,到底是她做事不好。

染陶見她立刻蔫了,也想勸她,卻見有兩位郡主府的丫鬟引著一位男子往她們行來。她們倆原本是立在游廊裏說話的,見狀,便退至一側,低頭斂目,待男子到身前時,一齊行了禮。

只等他過去。

卻不料那位男子停住了腳步。

染陶皺眉,她到底是宮中女官,便擡頭看了眼。

是位頗為俊秀的郎君,作書生打扮,見她擡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染陶大為詫異。

那男子的臉卻突然紅了起來。

還是郡主府的丫鬟柔聲道:“蕭郎君,郡主等著您呢。”

那位郎君才回神,有些狼狽地再笑了一回,跟著丫鬟們往前走去。

染陶隱約覺得這個姓氏倒有些熟悉,卻也無甚大事,她想不明白。她看著他們的背影,索性不想,直到他們消失在游廊盡頭,她收回視線,對茶喜道:“咱們也去廊下罷。”

“是。”

她們攜手也往游廊盡頭走去。

向來是熟能生巧,繪畫是趙十一前世裏練了十幾年的技能。

尤其又是畫他最為熟悉的花與鳥,那十年間,他不知畫了多少的鳥與花。他畫這些,既畫得快,又畫得好。他低頭仔細地作畫,開始畫得倒挺快,他打算趕緊畫完了事。

可趙琮兄妹竟不避他,在說事,還是些他感興趣的事情,他漸漸便放緩了手速。看似在埋頭畫,實際在聽他們兄妹說話。

“哥哥也知道,林先生是太傅都讚的先生,當初還是方大學士作保來我郡主府的。這些年來,一直教導妹妹讀書,他是有真本事的。他去見過蕭棠幾回,回來也誇他好呢。”

“他既家貧,這些年來也不忘讀書,還能考取解試第二名,自是有些能耐的。”

趙宗寧點頭:“可不是!林先生與他到底不是十分熟悉,也不敢問太多,只知他這一路讀來也不太容易。從江寧府來京中,連船也坐不起,替人寫些東西,掙的銀錢,都買書、紙筆去。他是一路走來京城的。”

趙琮不由嘆氣,要是真能在這個時代就找出發明活字印刷術的人,那該多好?書終究太貴了,讀書人還是太少,讀書也很艱難。

“林先生邀他來府中,他也不見怯。林先生沒說是讓他來見哥哥你,但林先生倒說,那是個聰明人,似乎已能猜到。”趙宗寧邊說,邊從攢盒中拿了塊桃幹吃。

林先生,趙琮是信得過的,但人到底如何,他要親眼見過才知曉,眼緣也是種很神奇的東西。

趙宗寧連吃了兩塊桃幹,有些膩,喝了口茶解膩,見趙琮不說話,又道:“哥哥也莫擔心,如尋常那般與他說話就行。”

趙琮哪裏會擔心這些,能再見到興許得用的人,他倒還挺高興的。但是妹妹擔心他,他也不拂她好意,笑著應了聲“是”。

趙十一卻在一旁聽得,心中不免又起了些浪花。

這番對話聽下來,趙琮今日出宮竟然是為了見那位叫作蕭棠的書生?他在腦中苦苦尋了許久,都沒有從前世的記憶中尋出這個人,本該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但是趙宗寧卻格外看中他,趙宗寧看中的人,自然也不能小覷。

可整個大宋,每三年,那麽多個州府,那麽多個解元,也不是人人都識得的,更不是人人都能在趙琮與趙宗寧跟前掛上號,這個區區第二名為何竟惹得他們兩人如此在意?

趙宗寧又笑道:“不過蕭郎君長得倒挺俊俏,配得上染陶姐姐。”

趙琮好笑:“寶寧郡主還惦記著做媒人的事兒呢。”

“哥哥——”趙宗寧正要再說,廳外的程姑姑走了進來,稟道:“陛下、郡主,蕭郎君已到。”

趙宗寧拿帕子擦了手,起身道:“哥哥,你與他說話,我到後頭歇著去,穿著家常衣裳,到底不好見客。”

趙琮點頭,這事也的確無法讓趙宗寧代勞,他溫聲道:“你去吧。”

趙宗寧又看向趙世碂,問道:“小十一,畫好了沒有呀?”

她明明只比趙十一大了兩歲,卻借著姑母身份,與趙十一較為“傻”的性子,總是裝長輩。

趙十一心中不平,卻也知道,他又得走了,下面的話無法再聽。

他還想知道這蕭棠與染陶到底又有何關系。

趙琮身邊的人,怎的一個比一個還玄乎?

難怪上輩子,那些人一定要弄死趙琮。

趙宗寧也道:“走吧,跟九姑母去後頭玩,這畫兒帶到院子裏畫。”她叫來丫鬟,丫鬟收拾了紙與筆墨,彎了彎腿,先退了出去。

“走吧。”趙宗寧又喚了一聲。

趙十一看向趙琮,趙琮卻也在趕他:“去吧。讓謝家的六郎君陪你一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

與謝文睿待著也不錯,趙十一這才跟著趙宗寧出去。

走出正廳,臺階下正走來兩位丫鬟與一位男子,男子低頭,並不敢擡頭多看。趙宗寧閑適地繞上游廊,趙十一跟著她,走了幾步,到底又回頭,看到拾階而上的那位蕭棠。

側臉看起來倒端方,瞧起來也的確是個端方的人。

“人呢?”趙宗寧不見他的身影,回頭問。

他收回視線,走至趙宗寧身邊,一同拐過游廊,恰好與迎面而來的染陶、茶喜撞上了。

她們二人笑著行禮:“郡主萬福。”

“行啦,在我府裏無須多禮。你們可要去哥哥那處?別去啦,他那處忙著呢,你們隨我去後頭院子裏玩去!宮中多無趣呀,我的後院可有意思啦,新近圈了幾只小鹿,快來一同瞧!”

染陶與茶喜對視一眼,笑著應了下來。

趙宗寧更為高興,帶上她們一同往前走。

趙十一卻看了眼染陶,她呢?是否也識得那位蕭棠?又與那蕭棠是何關系?

染陶察覺到他的視線,也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嘆氣。

在郡王府時,郡王爺介紹到那位小十郎君時,鮮少有表情的小郎君都難得地顫了顫睫毛。若她沒猜錯,今日在後院欺侮他的,也是小十郎君。

小郎君是他們福寧殿的人,怎能任人欺侮呢。

欺負他,便是眼中無他們福寧殿,回去她便要告知陛下,這魏郡王府可不如魏郡王表現出來的那般好相與。

第34章 男子與女子之間都無一直到白頭的,更何況他們兩個男兒?

郡主府的後院, 甚至比宮中的後苑漂亮。後院一角, 專門圈了一塊地,慢步踱著幾只小鹿。趙宗寧頗有興致地拿著丫鬟們用絲帕包好的青色稭稈在餵它們, 丫鬟們既要照顧趙宗寧, 也覺得小動物有趣, 紛紛玩作一團。

就連穩重如染陶都不時在笑,茶喜更是早就參與其中。

趙十一的耳中頓時只剩女娘們的嬉笑聲。此處也無外人, 她們玩得很肆意, 況且趙宗寧本就是那個性子,身邊的丫鬟自然也都活潑。

趙十一坐在幾步外的石凳上, 看她們嬉鬧。

趙宗寧也問他要不要去餵小鹿。

笑話, 他上輩子是拉弓箭狩獵的, 這樣的小鹿,他一箭一個準。如今怎會在此處,與小娘子們一道餵鹿玩?

他自然一動不動,以示拒絕。

趙宗寧自己玩得高興, 倒也不勉強他, 便令謝文睿陪他。

這些日子以來, 趙琮雖未給謝文睿官職,他暫時還只是一個普通侍衛,可但凡趙琮外出福寧殿,總要叫上他隨侍。叫他,卻不叫侍衛長,侍衛們全是貴族子弟, 誰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意思?

侍衛長是太後任命的,謝文睿卻是陛下認定的。

但這宮中風向一時還真不好說,貴族人家大多膽小,就靠爵位續命,還真不敢輕舉妄動。

趙琮便用這一招來去粗取精,若有那膽大而識相的,他也願意收用。若沒有,待他親政後,全部回家玩泥巴去吧!

即便是墻頭草,搶著做他趙琮墻頭草的人也多了去了,這些侍衛還不配。

倒是也有幾個尚乖覺,主動與謝文睿親近,趙琮均暗暗看在眼裏,還待考察。

謝文睿是個實心眼,不會哄人,他呆站在趙十一身側,幹巴巴地說:“小郎君,不若您繼續作畫?”

總這麽幹坐著,也不是個事兒。再者,不知為何,這位本該是傻子的小郎君總令他有些瘆得慌。

例如此刻,他說這話,那小郎君便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眸黑沈沈的,看得他不由就後退了一步。

趙十一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拿起石桌上的筆,還當真繼續作起了畫。

就差個收尾,沒一會兒,他便作成了這幅畫。

謝文睿真心誠意道:“小郎君畫得真好!”他還建議,“若是在空白處提首詩,那便更好了!”

趙十一暗想,真是個呆子,還題詩,誰來提?

你謝文睿來提?

趙十一想逗這個呆子,便幹脆扯出一張空白的紙,寫道:你來題詩。

謝文睿一楞,他原本真當這位小郎君是個癡兒呢,不防人家聽得懂話!他心中又一酸,莫不是個啞巴?他面上頓時湧上不舍。

趙十一再寫:快。

謝文睿愧疚道:“小郎君,我於讀書上頭沒有什麽天分,書念得少,實在是不會寫詩,也不會作詞。”

趙十一寫:那誰寫?

謝文睿的臉便又漲得有些紅,是他提議題詩的。

趙十一看在眼裏,心裏終於痛快了,謝文睿跟上輩子一樣呆。他好整以暇地等著謝文睿接下來的話。

謝文睿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更為愧疚:“小郎君,我實在是想不出來!”

趙十一還待再寫,趙宗寧在不遠處又問道:“你們說什麽呢?小十一真不來餵小鹿?可好玩啦!”他看過去,很給面子地搖了搖頭。

“好吧。”趙宗寧也不失望,繼續去逗那鹿玩。

待她們無人關註此處,趙十一才繼續寫:你提首詩出來,不提,我就告訴陛下你欺負我。

“……”謝文睿傻眼,還能這般的?

趙十一又寫:此事,你知我知。

他寫完,擡頭看了一眼謝文睿。

謝文睿通紅著臉,想了半天才道:“小郎君,我是真不會,找別人代寫成嗎?我認識一位舉子,格外擅長作詩、作詞,他從不輕易給別人提,我去請他,成嗎?”

趙十一暗“嘖”了聲,原來謝文睿這麽早便已與顧辭相識。聽謝文睿提起上輩子認識的人,他不禁想起當時與謝文睿相處的場景。謝文睿是個很仗義的人,也很重情義,更是十分忠心。人雖呆了點,卻是幾乎樣樣好。

只除了一點,謝文睿是個斷袖。或者說,他也不知謝文睿到底是不是斷袖,

謝文睿是他的手下,辦好差事就成,他並不管謝文睿到底喜歡誰,也不管他到底喜歡女娘還是男兒,最初他還真不知這事。

而謝文睿原本是有個訂了親的小娘子的,只是未嫁過來便因病而亡,後來又恰逢各種戰事,謝文睿三十多歲的年紀,一直未成親。

到他登基後,朝中終於平定下來,年邁的武安侯要給謝文睿再訂一門親事,求娶的是黃尚書家的三娘子。原是門當戶對的一對,黃三娘子也因戰事而遲遲未嫁,已是近三十的年紀。

哪料到謝文睿越過武安侯,親自去黃府取消這門親事,並歸還父母業已交換的庚帖。

三娘子面皮薄,被這般拒絕,丟了臉面,在閨房中上吊自盡,鬧得很是沸沸揚揚,幸好最終被救了下來。

黃尚書也是早早追隨他的人,直接哭到他跟前,求他為黃三娘子做主,他才知曉謝文睿這事。

他將謝文睿叫到跟前問話,謝文睿這個呆子倒好,直說他已有心悅之人。

趙十一再問是誰,他道是那顧辭。

他也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之人,也知道很多郎君是好那男風的。可人家好歸好,不照樣娶妻生子?這謝文睿倒好,寧願違逆他爹,與黃家鬧成那般,也堅決不願悔改。

他忙政事是忙得頭大得很,見黃、謝兩家是一個不讓一個,他氣得索性懶得管。

直到他死時,那事兒也沒解決,也不知上輩子的謝文睿與顧辭到底是個什麽下場。

趙十一看著如今才十八歲的謝文睿。

他倒不信,謝文睿與顧辭真能交好到白頭。男子與女子之間都無一直到白頭的,更何況他們兩個男兒?

這一世,謝文睿竟然又已認識那顧辭。

看來屆時又得一番折騰。

他不說話,只暗暗看著謝文睿,謝文睿此時還年輕,被他看得更加忐忑。

趙十一這才點了點頭,並再寫:你知我知。

這就是答應讓謝文睿去找顧辭寫詩,反正這倆是命定的相好,他阻不阻都無甚關系。再說了,臣子的這些私事,他怎好去管?謝文睿就是家中納上十來個妾侍,哪怕都是男的,只要不鬧出事來,他也不好管人家的後院,他也懶得管。

他也恰好借這事多與謝文睿打交道,畢竟是他得用的手下。

謝文睿則保證道:“小郎君放心,此事絕對你知我知。”他還怕趙十一到陛下跟前告他的狀呢,自然立即應下。

話音剛落,趙宗寧走來,邊走邊道:“畫好啦?”

趙十一默不作聲,伸出手掌,迅速而利索地將他寫字的那張紙揉成一團,包在手心。趙宗寧剛好走到桌前,低頭看向那張畫,讚道:“果然十分好!”她觀賞了許久,去拉趙十一,“來!九姑母說了給你送鳥,就一定要送,你隨我來挑!只要你喜歡的,盡管帶回去!”

不要白不要,況且趙十一的確喜歡鳥類,他起身便隨趙宗寧一同去。

去前,趙十一回頭看了謝文睿一眼,眼神平靜,卻又暗藏不知到底是不是警告的警告。

謝文睿:“……”

待他們走遠後,謝文睿撓了撓後腦勺,似乎哪裏不太對勁,但他分辨不出來。

林先生邀請蕭棠來府時,說府中來了位讀書頗好的遠房親戚,想與他探討一番學問。至於這位親戚,到底姓甚名誰,一個字兒沒提,只說是家中排行第七的,叫他七郎君便好。

蕭棠的確是聰明人,郡主府的遠房親戚,還是七郎君,除了宮中那位,還能是誰?更何況,他方才瞧見了染陶——應是染陶。與染陶定親時,他八歲,染陶才三歲。他們兩家父母相處得極好,便為他們訂了親。

但他上一回見到染陶,還是他十歲時,那時染陶五歲,他隨父母一同去揚州給染陶家送節禮。染陶那時不叫這個名,她有自己的閨名,她也還小,笑嘻嘻地抓起一把糖遞給他,脆生生道:“哥哥吃糖!”

他是從小讀聖賢書長大的,十歲也已知事,知曉這是他未來的妻子,頓時臉就紅了,不敢再看她,卻記住了染陶的臉。

染陶面上有顆淚痣。

方才在游廊中見到那位身著女官服的女官時,他便猜到了應是染陶。他原本不該擡頭看她,於禮不和,但他克制不住。

畢竟已有十多年未見。

家中沒落,退親實屬無奈,他不敢耽誤染陶。這些年來,他給人寫信,替大戶人家的郎君寫各式詩詞,還給江寧府的書商們供詩詞,賺了錢來再去買書、念書,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讀書,當官。

染陶早已是宮中女官,他不敢高攀,只盼還能再見她一面。

他也盼著能重振蕭家。

而這是唯一的法子。

他腦中紛亂地想著這些,一會兒是十幾年來的苦讀與艱辛,一會兒是父母過世的場景,一會兒又是小染陶笑著說“哥哥吃糖”,一會兒再是方才染陶那張陌生又隱隱熟悉的臉。他的確有些忐忑,裏面等著他的,不是常人,而是天底下獨一位的官家。

林先生進去通傳後,出來笑道:“蕭郎君,請吧。”

蕭棠理了理身上雖舊卻整潔的長衫,低頭隨林先生走了進去。

第35章 突然之間,有那麽一點難以言明的慌張從趙十一的心中升起。

官家既無意表露真實身份, 蕭棠也不點破。待他進屋後, 也未擡頭,只是恭敬地斂著雙目, 聽林先生道:“七郎君, 這位便是蕭棠, 蕭郎君。”

說罷,蕭棠跟著林先生一同行了個揖禮。

隨後便響起一道溫潤而又平和的聲音:“林先生與蕭郎君無須多禮。”

蕭棠這才擡起頭, 往首座看了眼。

趙琮出宮來只穿了常服, 連紅色都未上身,只著一件霜色衫袍。頭上也未戴冠, 唯在發髻中插了一根玉簪。清清淡淡的衣服, 更是清清淡淡的一個人, 坐在首座上卻不容小覷。

蕭棠的確是聰明人,但他初時徘徊在郡主府外,卻當真不是為了借機靠近陛下。由他當年不願接受染陶家的資助便可得知,此人頗有一股傲氣, 雖有些迂腐, 卻也令他這些年來成長許多。他最終沒去敲郡主府的門, 倒不是因膽小,還是怕因此被貴人們以為他心思不純。

聰明人自然膽大,況且孫太後說得雖好聽,他卻是不信的。他是很有些才學的讀書人,這是盤纏不夠,否則今歲的春闈, 他也已考中。他可不以為孫太後真如她所說那般,官家明明便是被孫太後所壓制,連親政都難。

因而,他其實也並未對當今陛下抱太多的希望,畢竟若是真有本事的皇帝,哪能這般被壓制?甚至,他擔心陛下將來被孫太後所害,連累染陶。

但此刻,他一見到陛下本人,便知道他往日裏的想法是有多可笑。

這是在宮外,又是見他想要收到麾下的人,趙琮自然沒裝。

他見蕭棠打量得差不多,看了林先生一眼,林先生再行一禮便退下去。

趙琮笑著輕聲放下手中的茶盞,手掌伸向右側的高椅:“蕭郎君請坐。”

“多謝七郎君。”蕭棠倒不扭捏,謝過便已坐下。

趙琮就喜歡這種爽快的人,倒也不再繞彎子,直接便問:“不知蕭郎君如今年齡幾何?”

“學生今年二十有七。”

“據林先生所言,蕭郎君是去歲江寧府解試的第二名?”

“是。”

趙琮笑問:“蕭郎君為何拖至二十六歲才去考那解試?”

蕭棠苦笑:“不瞞七郎君,學生家貧,父母過世後,宅子抵押出去不說,家中還有些許欠款。學生不願放棄讀書,但書貴、紙貴,學生平日接些寫字的活計賺取銀錢,用以買書,另要還清欠款,拖至去年才得以參考。”

“自大宋建國以來,十八位狀元,其中有十位均是來自江寧府。蕭郎君初次參考,便考至江寧府第二名,可見蕭郎君的才學。”

蕭棠站起來,拱了拱手:“學生愧不敢當。”

“坐下說話便是。”趙琮往下壓壓手,又問,“蕭郎君讀書是為了什麽?”

蕭棠毫不猶豫:“幼時讀書是為了明事理,為了父母的期望。”

“那如今呢?”

“如今依然為了明事理。”

趙琮剛要覺得他假,有些失望。

蕭棠又道:“但更為了當官,當上那大官。”

趙琮眼中泛上笑意,這話才有意思,他示意蕭棠繼續說。

蕭棠坐得筆直,看著他道:“明事理,才能成大事,學生也才能日日反省,日日督促,才真正有可能去當官,當大官。當官為父母的期望,為振興家族。當大官為了學生自身的抱負與理想,更為大宋的將來。學生乃一介俗人,無法不念及父母,無法脫離家族,也想為族人爭光,光宗耀祖。但學生身為男兒,身為讀書人,從小讀遍史書,觀前朝歷史交替,心中有百般感慨,也有千般想法,卻不得施展。唯有當官,當大官,學生才能為大宋的子民做些實事,也才能真正投身至這交替的歷史長河當中。”

趙琮點頭,蕭棠這番話說得他很滿意。

不管蕭棠是真心這般想,還是刻意討好他,但能說出這些話來,就可得知他的確有這想法。這也是趙琮真正想用的人,太無私的人與太自私的人一樣虛偽,唯有這分得清自己所需、天下所需的人,才是得用之人。

“蕭郎君是有大抱負的人,那依你所見,要做些什麽,才算是真正為大宋子民做實事?”

“這——”蕭棠擡眼看他。

“但說無妨。”

蕭棠仔細地看了眼趙琮,雖是初次見面,他便察覺陛下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好糊弄。但此時陛下看向他的眼神,實在不像是一位年僅十六歲的郎君。

正是這樣一位郎君,竟然成了一位世人皆知懦弱而病弱,不得親政的官家。

宮中果然是個妙極的地方,蕭棠暗想。

但便要是這樣的陛下,才能引起追隨之心,無人喜愛擁護一個庸者。

“學生乃歙州人,進京時,一路步行。途經蘇州、揚州、徐州、海州等州府,由南至北,確有些許發現。”

“請說。”

趙琮這個“請”字令蕭棠受寵若驚,那首座坐著的可是皇帝,竟會對他這般說話,他不由又坐得更直,並恭敬道:“七郎君,太祖建國後,曾勸諭江南多種麥、豆、黍等物,江北則多種水稻。太祖時期,官府也曾特地開辟耕田在江北試種水稻。學生不才,翻閱過時人筆記與邸報,當時的確開辟了不少耕田,據聞曾達至一萬多傾。學生是江南人士,親眼所見江南的麥、豆等物多有種植,且收成不錯。

但學生是頭一回來北方,初進徐州便發現,當地耕田少見水稻。學生不信,又相繼去了海州與密州,卻發現這兩處尚不如徐州。直到學生進入京東西路,離開封府愈來愈近,才見著水稻的蹤跡。這與筆記、邸報上所記載的,完全不符。而開國至今尚不足百年。”

蕭棠說到此處,再看他一眼。

趙琮點頭。

“學生以為,要為大宋子民做實事,首先便要讓子民有食物可吃,讓子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能產出糧食來。而學生這一路來,親眼所見,許多州府遠不如江寧府,也不如開封府,學生見多了連飯都吃不上的人。一時吃不上飯,興許尚無礙。若是長久吃不上飯,七郎君以為會如何?”

趙琮笑:“民間自有能人,真到了那一日,推出個首領一同打上東京城,也不是不可。京中的禁軍也好,地方上的駐軍、廂軍也好,長久不練兵,都是沒用的。大不了拼個你死我亡。”

這種事歷史上多了去了。

蕭棠一聽這話,嚇得立即跪到了地上,他雖是這個意思,卻沒料到陛下說得這樣直接,他怕惹惱陛下。

趙琮卻沒急著叫他起身,反倒拿起茶盞喝了口茶,再望著他溫聲道:“蕭郎君,你確是有些才幹的。想必,你一路來京的途中,還見到了更多的風景吧?唉,有話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朕倒是真的羨慕你,可以暢快地行這一路。”

趙琮不再遮掩身份,蕭棠磕了個頭:“學生蕭棠,見過陛下。”

“起來吧,你本就早已看出朕的身份。”

“陛下——”

“你是聰明人,朕愛跟聰明人講話,你起身吧。”

“謝過陛下。”

趙琮也不再多說,直接道:“朕將親政,明年將開恩科,蕭郎君好生準備。朕在集英殿中等你,等你與朕說更多的風景。”

“陛下!”蕭棠猛擡頭。

“此外。”

蕭棠認真聽著。

“讀書、當官到底為了什麽,你是否還漏了一個緣由。”

蕭棠的確是聰明人,他的臉頰與耳朵漸紅,再度跪趴到地上。

“朕的女官,可不是誰都能娶的。”

蕭棠吸了一口氣,鄭重道:“學生明白。”

趙琮將茶盞放到桌上,聲音清脆,廳外的林先生走進來。

“送蕭郎君出府。”

“是。”

蕭棠再給趙琮磕了個頭,從地上站起來,也不多言,行一揖禮,轉身隨林先生走出正廳。

人都走了,趙琮嘆了口氣。

何時他也能走出去看看這片屬於他的江山。

他也想去蘇州,去海州,去每一個州府。

晨時從宮中出來時,趙琮精神頗好。

但這一天到底多勞累,尤其坐馬車最為累,又與多人說話,蕭棠走後,他無須再撐,便有些脫力,坐在高椅上也懶得再動。他閉眼算著時間,計算著何時把孫太後搞下去最合適,合適到孫太後只能乖乖交出禦寶。

林先生送走蕭棠,又靜悄悄地走進來。

“陛下。”

趙琮睜眼:“蕭郎君走了?”

“是。”

“朕聽郡主說,你想接濟他,被郡主攔了。”

“是,蕭郎君過得實在有些拮據。”

“林先生很不必這般。蕭棠此人,心志極高,卻難得願意腳踏實地。若是給他銀錢,才是侮辱他。你若真接濟他,他反倒不自在。心有大志向的人,哪會在意一時的拮據。”

“陛下說得是。”

“行了,去後院叫郡主他們,朕這就打算回宮。”

“是。”林先生行禮,匆匆往外而去。

趙琮面上已是很明顯的疲累,原本還想再多留他一會兒的趙宗寧,也立即要他回宮。

“哥哥快回去!往後來我府裏的時候多著呢!哥哥快回去歇息!”

趙琮笑了笑,也不再撐:“哥哥回去了,實在有些累。”

趙宗寧皺眉:“宮中禦醫怎的這般沒用,總也治不好哥哥的病!”這樣直接的話,也就她敢說。

“是朕身子弱,與禦醫無關。”

趙宗寧有些難過:“妹妹定會幫哥哥尋得神醫。”

趙琮笑:“神醫都是幌子。”他起身,右腳有些軟,差點沒站穩,身邊立即有人扶住了他。

他低頭一看,又是趙十一這個小朋友。他笑著摸了摸趙十一的頭,已無精神逗他,從他手中抽出手腕,扶住了染陶伸來的手,一行人往外走去。

趙宗寧親自將他扶上馬車,一坐進寬敞的馬車,他便靠到了馬車內的榻上。染陶將絲毯給他蓋好,滿臉的心疼。

趙宗寧看著更不好受,趙琮睜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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