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碧空如洗。

珠江之上，龍船飛渡，百舸爭流。同舟共濟的號子聲此起彼伏，響徹天際。

公行的議事廳座落在橫貫廣州城中心東西向的一條青石鋪就的街路上。這一天，公行的大門之上也是早早地被掛上了黃葛藤，這是一種傳統習俗，客家人認為黃葛藤可以驅邪避災捆綁妖魔鬼怪。地上也是鋪了一層厚厚的艾條，被人踩踏之後要在正午時分點燃，為的也是辟邪驅蟲。

從卯時起，議事廳的大門外就已經站滿了公行裏的行商東家，也包括他們自帶來為了開眼界見世面的兄弟子侄混雜在其中。

人有百態，各有不同。這些人當中有的是神采奕奕，笑逐顏開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有的是心平氣和，悠然自得，口裏嚼著個草根子，一邊咂磨著滋味，一邊四下環顧；有的則是漫不經心，若無其事地來回踱著方步；還有的老氣橫秋、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抽著旱煙鍋子。

他們都在等著幾位大人物的到來！

辰時一刻，就聽見遠處傳來鳴鑼鑼開道之聲，十三棒槌敲得金鑼脆響，這是只有總督一品大員才有的威武儀仗，敲打十三下意為“文武百官官員軍民人等齊回避”。

這些等待的行商們知道這是兩廣總督李侍堯來了！一時間，個個都變得屏息凝視，神情莊重起來。

待隊伍走得越來越近也是看得清楚了，金鑼開道的衙役後面，緊跟著又有衙役手裏執著白底黑字寫著“肅靜”、“回避”的高腳牌上分列兩側，再接著就是衙役裏的八對執事，分別是帶著金瓜、斧鉞、朝天鐙等形物的紅棍子。最引人註目的當屬於那幾塊官銜牌，上面分別寫了李侍堯自入仕途以來生前履歷，從印務章京、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熱河副都統、工部侍郎、戶部侍郎、廣州將軍，再到現在的兩廣總督加太子太保銜分別寫得都是甚為的詳細。

八人擡的綠呢子大轎穩穩當當行走在街路的中間，前呼後擁，在隊伍當中處於最顯眼的位置，自帶著八面的威風和排場。

在李侍堯的儀仗之後，又分別是廣東巡撫鐘音、粵海關的監督滿春豪及廣東布政使陸通的隊伍，雖然儀仗也是排場十足，但今天有了兩廣總督李侍堯在這裏，不單顯得遜色不少，也是低調了許多。但這四位大人的排起來的隊伍排列開來足有二裏地遠，一些百姓不敢在街面上瞧望逗留，但也都是扒著自家窗子偷偷往外瞠目結舌般地觀看這難得一見的大排場。

待那綠呢子大轎在門口停了下來，眾人在公行總商潘啟的帶領下，小跑到轎子的近前行跪拜大禮請安迎接李侍堯。在李侍堯儀仗的後面，鐘大人及陸通、滿春豪也是顛顛地小跑過來，盡量忍住大口喘氣，圍攏在了他的身後。

李侍堯朝眾人拱了拱手，待眾人起來之後，也是自顧自地朝著議事廳裏面走去。議事廳再大也是裝不下這麽多人的，最後除了四位大人外，只有二十六家行商的東家進了去。

四位大人按位列順序坐了下來，李侍堯居中，鐘音與滿春豪分別在其左右，陸通坐在鐘音的旁邊。

各位行商也是自覺地按照自家在公行裏的等級順次地坐了下來，會場上一時間秩序井然，鴉雀無聲。

李侍堯清了清嗓子，說道：“公行自康熙五十九年冬月二十六日成立，次年廢止，再到乾隆二十五年覆辦至今，彈指揮間已過去了幾十年的光景了，雖然期間出現幾次廢立反覆，那也是朝廷審時度勢做出的大政方針。最近幾年來，公行之內人心渙散，規章廢弛，諂媚勾連夷商坑害散商，對本應上交國庫的稅賦錢糧懈怠鉆營以圖中飽私囊，無道無德，見利忘義，富而不仁，可謂對朝廷的殷殷扶植之心不敬、不誠、不忠！”

李侍堯雖然說話間語氣還算是平和，但他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已讓各位行商的後脊梁骨都感覺是嗖嗖地往外冒涼風，雖然已是暑熱時節，但臉上往下淌的都是冷汗。李侍堯短短的幾句話已經是將公行裏在座的行商訓責指摘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更是上綱上線拔到了對朝廷忠心的高度，這不能不讓眾人惶恐不安戰戰兢兢。

這其中尤為讓潘啟很是撚神撚鬼不說，更是有些寒心酸鼻，自己兢兢業業在公行裏做商總十幾年，還是沒有出過什麽紕漏的，平心而論，公行及行商也是沒有到李大人眼前說的如此敗壞不堪的地步。自己作為商總就是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李大人不但沒有一句撫慰肯定言辭，而是上來就是將公行及行商的作用和貢獻全盤否定，雖然是沒有將他潘啟點名指責，這無異於也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臉，讓他在眾人面前擡不起頭來。

而梁東家、易東家和高尚等人雖然是恭敬地聽得認真仔細，但好似都很是坦然面對，有著事不關己的態度

在李侍堯訓話的過程中，鐘大人、滿大人及陸大人都是正襟危坐，表情嚴肅，任憑外人是無法猜測出來此時他們在想什麽的。只有鐘大人用眼睛的餘光掃視了一圈人群，但他並沒有發現純如的身影。

李侍堯面沈似水，接著說道：“基於公行發展到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情形，朝廷也是狠下心來以壯士斷腕的決絕態度在今日裁撤公行，以求日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公行解散之後，各行業由一名行領領導，對粵海關監督滿大人負責。那麽下面你們就將行領的人選先是推舉一下，然後由我們幾位大人最後定奪，先從絲綢行當來。”

李侍堯的話音剛落，梁東家就首先站了起來，“我舉薦‘德慶行’的東家高尚”。 緊接著，易東家也是站了起來附和道：“我同意梁東家的意見，我也是舉薦高尚。”

“東興行”的謝東家舉起手來說：“各位大人，我推舉‘飛鴻行’的東家楚三成。”楚秋的父親也是連忙站起來朝大人們和眾位行商鞠躬致意，表示了自己的競選之意。

“我舉薦我自己！”

眾人驚訝之餘，循聲望去，見說話的人正是“榮盛行”的東家繹如。

“呵呵，自古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得好的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看你還是乖乖地把你那一畝三分地管好算了！大家說說，我們誰能讓一個女流之輩做我們的行領？”

高尚很是放肆地當眾對繹如一番奚落嘲諷，一些人聽了之後，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要知道，今天這裏坐著的四位朝廷命官都是從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員，任憑如何想在大人們面前爭寵露臉，還是為了恃才傲物打擊對手，都是要掂量一下這個場合分寸的。高尚這樣的作派，明顯是不成體統的，但他知道只要李侍堯不說他什麽，其他三位就不可能發聲，這也正好顯擺一下自己與李侍堯的關系不一般，給眾位行商一個下馬威，也是當場就要將繹如的競爭勢頭扼殺。

高尚的話音剛落，易東家和梁東家也是在下面小聲地附和起來，“是啊，是啊，小女子難養，何況要做行領呢？”“自不量力，也真是沒有了規矩了！”

李侍堯厭惡地掃了一眼，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喝道：“你們兩個不要在下面竊竊私語，在公行裏做事，難道規矩都是不懂嗎？”

李侍堯的這句話嚇得梁、易兩位東家連忙止了聲，不敢再幫高尚裝腔作勢。繹如本來是對高尚的當眾羞辱，也是要反唇相譏對抗幾句，聽到李侍堯如此說法，也是勉強將心中升騰起的火氣往下壓了壓，沒有說話。

這時候巡撫鐘音對李侍堯說：“李大人，我看這樣，如果再沒有人家推薦或者有意競選，那麽就讓這三家如實說說自身的情況，也好讓我們一會有個評判的依據。”

李侍堯雖然對鐘音一貫是瞧不起，兩人私下關系也是不睦，但鐘音是主政一方的廣東巡撫，品軼上雖然是比自己小了那麽一格，但各司其職，都是皇上眼裏的人，在這個場合裏是必須要給面子的，更要在這些行商面前顯示出朝廷官員勠力同心精誠團結的樣子出來。李侍堯聽完鐘音的建議後，也是馬上點頭表示同意，對著眾人說：“你們聽明白鐘大人的話了吧，如果沒有其他的參選者，那你們三家就說說自身的實力，能否勝任行領的職責。”

眾位行商也是不約而同地把眼睛看向了潘啟。潘啟在李侍堯宣布公行已被裁撤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失去了總商的身份，眼前已經變得和眾人一樣，都只是公行之內的普通一員，那麽他是不是也要競爭這個絲綢行領位置呢？

潘啟從開始就沒有競爭這個絲綢行領的想法，因為滿大人也是私下透露給他消息過的，雖然是裁撤了公行，但名義上的總商還是會保留下來的，他也明知只會是一個牌坊，沒有了實際的權力，但那總商的名聲畢竟還是聽著順耳，他認可舍棄那行領位置能帶來的實惠，也是要總商的虛名的。再說，自己做了十幾年的總商，再要彎下腰來與他人競爭絲綢的行領，也是讓他感覺那是件很丟面子的事。潘啟知道各業的行領選出之後，就會由這四位大人擬議出總商人選來的，潘啟也是相信這個位置是沒有人來與他競爭的，不是這些人不想，而是根本就沒有與自己匹敵的實力。他現在只需要靜靜地等待最終宣布的結果也就可以了，所以他對眾人的觀望顯得有些氣定神閑，從容不迫。

確認再沒有行商參選絲綢行領之後，李侍堯也是指著楚秋的父親說道：“那就從你先來吧。”

楚秋的父親雖然做了東家這麽多年，是尋常百姓艷羨的富甲一方的巨商，也是經過了雨雪風霜的千錘百煉，平日裏早已養成了一副沈著冷靜寵辱不驚的樣子。但他此時卻顯得是異常的緊張窘迫，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今天的這個大陣勢，確切地說他還從來沒有得見過像李侍堯及鐘音這麽大的官。他出身貧窮低下，即使是有了百萬家財之後，也是無時無刻不想攀上權貴得之蔭庇，但也正因為他的出身，他根本就沒有中間的渠道和橋梁能夠接觸得上，這讓他很是失望和遺憾，也成了他一塊難以醫治的心病。而此時，金印紫綬，佩紫懷黃的四個達官顯貴就坐在眼前，能夠和這樣人物坐在一起，再說上幾句話，曾經是他無數次夢寐以求的場景，但他現在的感受卻是自己好像一個犯人在被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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