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茫茫的霧霭還未被朝陽染色，就著清晨的涼爽出發，去往博藍城。

早在幾天前就打聽好的車馬，載著紅漆木的箱子還有車廂滿當當的貨物，行駛過小鎮。

雷獅在屋檐上踱了幾步，點著綠瓦飛躍而下，像是矯健的雄鷹，落下鳥一樣的陰影。收著力滾了一圈，悄聲落在車棚頂上，搭上了順風車。

車身輕晃也只讓人以為撞上了什麽石子，車軲轆平緩滾動著。只有馬似乎被驚動了，長長的嘶鳴一聲，在前蹄高揚的瞬間，又被趕車人揚鞭打下去了。

雷獅伸了伸手腳，坐下身，片刻後又仰躺著，任憑車身搖搖晃晃地略過道路旁片片綠田，像是被人用飯粒與車身黏著，舒服地瞇起了眼。

頭頂的天空是碧藍如洗的，悠悠飄過幾朵閑適的雲，太陽把它們染成金色，綿延四散被風吹得像是遠處的山巒。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氣裏滿是青草的味道，偶爾能嗅到風卷來的淡香，那是萬頃蒼翠裏如烈焰灼灼的照山紅，是春日裏最熱烈燦爛的顏色。

馬車緩緩駛過碎石小路，掀起小小一片黃蒙蒙的塵，立於小路兩旁的綠草身上多了別的色彩，像被塵土壓彎了腰。

途中幾次推車上下幾座石板橋後，終於在正午烈陽高掛前上了青石大道，路上也漸漸有了其他行人的影子。

在一名管事裝扮的人上前與守衛攀談時，雷獅終於坐起身，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巨石磊成的城墻。

城墻約莫有五人高，是斑駁的墨色，上面坑坑窪窪，滿是刀槍劍戟的傷痕，仔細看才能在邊沿處瞥見深深的青色，是戰火又或是天災，也許剛鑄成時它也是磅礴美麗的，但最後還是交付在漫長的歲月裏，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卻更加堅固沈默了。

也許最渴求的總是需要最傷痛平衡著，庇佑著這座城池的守護者，也早已面目全非了。

在簡單寒暄推拒後交了不菲的銀錢，順利入了城池，雷獅貓著腰從車棚上跳了下去，落歩在整齊的青石路上，緊接著，順著陽光的影子迅速隱沒在小巷裏。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裏，但並不是一無所知地來這裏。

隱於房屋偏僻處迂回繁雜的小巷，四通八達能夠去往這個城池的任何地方。

只能一人通過的巷子，是屋與屋的縫隙。墻角墨綠色的青苔肆無忌憚地蔓延生長著，於陽光籠罩處戛然而止，將半面墻都染上了綠色。

這是這個城池的陰影，看不見光的地方。

空氣是潮濕的，青石板路連接墻面的地方長滿了石縫中探頭的雜草。道路中間卻是幹燥的，看樣子情報都是真的，這裏就是所謂的黑街了。

小巷的盡頭緊挨著一扇小門，木質的門掉漆嚴重，布滿了數不清的劃痕，只有在門的最上方才能看見殘餘褪色的淡紅色漆跡。

連接著墻壁的釘子松松垮垮的露在外面，粗粗栓著的門栓早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灰紅的銹色，門虛掩著，從中隱約傳來的喧囂吵鬧都在告訴雷獅，他找到地方了。

推開舊色的木門，是一條漆黑的通道，在外面聽聞的譏笑狂嚎全然不見，只有右手邊站著一位老人。

老人提著一盞燈，安靜的盯著雷獅。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堆疊的失去了活力的老皮松松的搭在臉上，右眼已經看不見了，一條醜陋的疤從額頭劃過眼睛拉在脖子上，最後隱沒在老人的衣領裏。

一身破舊打著補丁的襖子，裏面套著拉的長長的發黃的棉衫，肥大的褲腿看不清身形，長長的卷也未卷的拖在地上。

他就那樣安靜的站著，呼吸沒有聲音，也感受不到心跳，像是一個栩栩如生雕像，守著一扇不知好惡的破舊木門。

如果不是那散發著微弱光芒的燈盞，也許他已經忽略著走遠了。

雷獅沒有動作，不曾出聲，只同他一樣安靜的站著，平視著老人，看著他佇立良久，最後一點一點扭動頭顱聚焦於眼前的事物。

老人說話了。

那聲音古怪極了，呼哧呼哧的就像他曾經見到的被人拽動的咯吱作響的老舊風箱，平仄的語調帶著奇特韻律，像歌謠又像咒語。

含糊得像是纏綿攪拌在一起的漿泥，勉力才能聽清幾個音。

那勉力聽清的聲音驟雨一般拍打在雷獅腦海裏，怪腔異調明明完全不曾聽聞的，腦海浮現的卻是斷斷續續破碎的文字。

雷獅聲音輕緩，疼痛帶給他的蒼白面色，連同緊揪著衣服的凸起青筋和泛白指節，全都隱沒在燈火搖曳的陰影裏。那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輕微嘶啞，褪去了青澀稚嫩的，只被照亮的半邊臉看上去尤為冰冷。

被冷冷註視的老人目光陡然緊縮，像是見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東西，短而急促的尖叫一聲後，又像是被人用釘子釘在了原地，滿目驚恐。

明明身體緊繃得下一秒就能竄離這個地方，卻還是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雷獅皺緊了眉，沒由來的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在安靜狹窄的通道裏，任何一點聲響都被無限放大著，像煙霧升騰著消散，只是噗噗噗的微響，卻如雷般於耳膜處鼓動著。

雷獅輕輕挪動腳步，微微移動身軀，衣角平穩得像是未曾動作過。

眼角的餘光猛地撞上背後升起墨色陰影，他僵硬得像是一具屍體，這並非是畏縮或是恐懼，危機感巨浪一般拍打著他的全身，所有神經都叫囂著危險，渴求著遠離。

雷獅暗自撐住身體，近乎挑釁的不肯後退一步，看著那陰影像風又如同流水一般緊貼著他肌膚蜿蜒而上，那觸感濕冷滑膩，滲著寒冰，凍住了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只留有越加混沌的靈魂。

雷獅甚至擡不起一根手指，來自意識深處的疲憊沖擊著他的神志，像海嘯深處孤零零的燈塔，又或是在深夜被風吹得明滅撲朔的火光，是生與死的抗爭。

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有短短的一瞬，雷獅動了動手指，他的身體在逐漸回溫，那冷的叫人膽寒的陰影仿佛只是一個噩夢，眼前依舊是那扇破舊的木門。

沒有奇怪的老人，也沒有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甬道，甚至於他只站在門前，手也未伸。

雷獅眸子有一瞬間空洞，那瞬間略過一抹奇特的亮光，轉瞬不見了。

他看著一切，和之前沒什麽不同，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他被什麽東西魘住了。

嘖了一聲，雷獅煩躁地踹開了破門。

伴隨著細微滋裂聲帶著大力撞擊的聲響，年久失修的木門崩裂著結束了一生，空氣裏散發出一股黴味，迸濺四射的木屑大大小小的落在人的衣領，散在人的腳邊，剩下的幾塊腐朽得落在地上也只是輕聲悶響。

氣氛陡然安靜了。

雷獅瞇著眼打量周圍，入目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破屋，土石壘成的墻壁，靠上去會沾上撲朔朔的黃土，簡單堆砌的石凳，粗糙逼仄的展臺，還有在地上滾動的空瓶和破碎的香酒，若非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摻雜著腐爛的惡臭，任誰也不會想到，這裏就是這個城池最骯臟瘋狂的地方。

座落於屋內的寥寥數人，翹著雙腿的女子坐在展臺上，對他的到來充耳不聞。雄壯男子眸色不善緊盯著他，手中刀刃垂於地面卻是正對著他。另有昏昏欲睡的瘦弱男人倚在墻角打盹，最後一個坐在石凳上沈醺醉酒，聽聞來聲才迷瞪瞪擡頭見人。

看起來年歲不大，雷獅眸光微亮，似乎覺得很有趣味。

倒是有幾分意思呢。

從方才他就發現了，那一股子令人作嘔的味道，非是這個屋子的緣故，而是這些人。

雷獅註視著他們，那目光很奇特，並不冰冷，甚至於是柔和的，卻不像是註視著自己的同族，更像是看著某種別的東西。

這樣令人厭煩的純粹的墨色，已經很久未見了，讓他控制不住翻騰的殺意，和沸騰的血。

不動聲色的扭了扭關節，雷獅嘆息一聲，畢竟他現在，心情實在不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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