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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之子於歸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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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用手去撥蔚藍的池水,入手冰寒,她想了想才問:“為什麽她要渡百世輪回劫?”

百世輪回劫成功,本性不滅,一如白澤帝君,年歲久長,幾乎與天同壽,若非意志極為堅定者,這非但不是什麽成就,反倒是個折磨。

扶蒼溫言道:“母親雖然真心愛我與父親,但也有她自己的追求,父親應當非常欣賞她這一點。也正因此,無論她成不成,父親都會庇護到底。”

玄乙嘆了口氣:“青帝陛下真是不錯。”

扶蒼在她腦門兒上一敲:“要叫父親。”

她笑著抱住他的胳膊,歪著腦袋仰頭看他:“嗯,兩個青帝陛下都不錯。”

作死和甜言蜜語,龍公主兩大絕招。

扶蒼摸了摸她的長發,她剔透飽滿的面頰看著幾乎比山頂的雲霧還要白上三分,即便身上隨意套著自己的外衣,依舊是媚色橫生,清艷裊娜,也可能他就是喜歡看她穿自己的衣裳。

她躺下去,縮在他懷中,手裏又開始捏白雪,他索性也躺下去,支著下巴看她把白雪捏成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他竟慢慢睡著了。

寂靜中,扶蒼仿佛聽見了青帝宮庭院裏那些參天大樹葉片的颯颯聲,像在下著細雨一般。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青帝宮濃綠山水如詩如畫,水晶般的澄江湖畔忽然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在獨自玩耍,他不禁朝他走過去,那小小的身影便張開手歡快地朝他撲來,他立即抱住。

扶蒼睜開眼,靈夢殘餘的氣息猶在,他心中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平安喜樂的感覺。

他低下頭,龍公主也正乖巧地睡在他懷中,長發鋪開,雙手搭在胸前,聚窟洲天色將晚,霞光萬裏,都凝聚在她翹起的睫毛尖上。

萬籟俱寂。

大婚後的第六十年,靈夢降臨。是他的靈夢,意味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將是華胥氏血脈。

扶蒼俯下身,將玄乙面上的長發撥開,細細去吻她暈紅的面頰和濃密的睫毛。她迷惘地睜開眼,隨即軟軟地去推他,猶帶疲倦地咕噥:“……不要了。”

他卻抱緊她,將臉埋在她長發中。過了許久,他低聲道:“我方才有靈夢降臨。”

情長夢長(四)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與下界凡人不同,為免清濁失衡,上界諸神繁衍生息全靠靈夢預兆,唯有靈夢降臨後十日內方有受孕的可能。而似華胥氏燭陰氏這般血脈稀薄而高貴的部族,一輩子能有兩三次受孕靈夢已算極好的了。

尋常都要在成婚十萬年後方有預兆,想不到他的靈夢來的這樣快。

玄乙用袖子壓住呵欠,伸懶腰似的抱住他的脖子:“我可不可以說不想生?”

……語氣聽起來不像是不想生。

扶蒼摩挲她冰涼的面頰,柔聲道:“真的不想?”

她軟軟地舒了口氣,語氣更軟:“那可不可以等幾天?”

扶蒼伸指在她臉上極輕地彈了一下:“傻公主。”

絢爛的晚霞中,山頂白玉池內蔚藍的池水像是被點化過,變成了極淡的嫣紅,池畔碧樹枝葉垂墜,似是要從池中汲取靈液。

玄乙目不轉睛看著這片綺麗的景致,直到夜色降臨,池水又漸漸變成了天河般閃爍。

真漂亮。

扶蒼輕道:“黎明時,池水會變成淺綠色。下雨的話,會是青蓮色。唯有下雪的時候沒有顏色。”

玄乙忍不住回頭:“……你上回在這裏待了多久?”

他想了想:“兩年罷。”

龍公主不出聲地看著自己,眼波流轉,極罕見地露出溫柔之色,扶蒼便從她發上取下金環把玩,這枚金環巧奪天工,可也能看出造型已非時下款式,雖然她從不說,但想必它十有八九是她阿娘的遺物。

忽聽她低聲道:“清晏也是,去翠河畔獨個兒待了幾年。”

回來的時候耳朵上從此就多了一付漆黑珍珠耳墜,據說是河神給他的阿娘小時候的飾物,到今天他還沒摘下。他不想成婚,大約是覺得自己一定會變成父親那樣,放縱的龍性使燭陰氏歷代帝君在感情這塊上都沒什麽好名聲。

玄乙突然柔軟地糾纏住身前的青華帝君,玉頰上泛起一層暧昧的笑意,聲音變得嬌軟:“扶蒼師兄,我好像不想等了。”

她貼著他的唇,學他的樣子,在上面咬了一口。

大婚後第六十年,在一個赤日炎炎的夏日,公主帶著夫君回到了鐘山,順便帶來一個幾乎炸翻天的消息:她有身孕了,是華胥氏的血脈。

齊南大約是最激動最高興的,一個不註意就把臉哭腫了一半。他本已不做神官,留在鐘山養老,被清晏養的倒胖了幾分,此時知道公主有了身孕,哪裏還坐得住,當即自告奮勇:“公主,我來照顧你罷。”

青帝宮那幫神官笨手笨腳,侍立女仙也呆頭呆腦,他才不放心他們照顧公主。

清晏只是笑,在埋頭使勁吃糖漬梅的小妹腦門兒上輕輕一點:“怎麽不是燭陰氏?被比下去了。”

玄乙優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她對這酸甜口的偏愛已達到此生最高,沒一會兒便吃了半盒。

齊南頗有經驗地安撫:“公主,別吃太多,小心反胃。前三百年沒什麽跡象的,你盡可安心。”

她立即對糖漬梅失去了興趣,原來只是犯饞。

“父親呢?”她問。

清晏淡道:“他聽說上代青帝陛下雲游四海,很是逍遙自在,便也離開鐘山,四處尋花訪柳了罷。”

這話說的齊南又是一口茶噴出來。

玄乙伸了個懶腰,雖然齊南說前三百年沒跡象,但她有身孕這幾個月來還是覺得比往日容易犯倦,鐘山這冰封雪埋的冰冷氣息讓她十分舒暢,當即撒嬌似的抓住齊南的袖子:“我想在紫府住幾天,齊南,我那些雲紗枕頭被子還在麽?”

“在的在的。”齊南忘了自己已不是神官,忙不疊在前面引路,“還是老樣子。”

不知是回到熟悉的紫府讓玄乙特別安心,還是鐘山的陰寒之氣讓她舒服,進了元詹殿,她往自己的床上一坐,竟覺倦意困意叢生,外衣都沒脫便伏上面睡著了。

扶蒼替她脫了鞋蓋好被子,方合攏紗帳,齊南便在後面低聲道:“公主想是有身孕的緣故,對陰寒之力分外依賴,帝君不必擔心。”

自有了身孕,她看著比往日沒什麽不同,反而精力更足的樣子,扶蒼便沒有多想,想不到她的疲倦都積在內裏,回到鐘山便軟了。

頭一次遭遇這些的扶蒼終於有點不能像平日那樣沈穩,漆黑的眸子看了看齊南,欲言又止,齊南立即一付“我懂你不用說”的表情:“帝君稍候。”

他快步走出紫府,過了許久又回來,手裏抱了山高的一堆書,盡數放在書案上,好心道:“帝君閑來無事可看看。”

他相信以扶蒼的通透聰明,把這些書都看完,應當足以應付公主千年孕期的各種古怪癥狀。

那天晚上,疲憊的公主在紗帳中沈睡,元詹殿的書房內,銀燈亮了一夜,認真的青華帝君陛下把那堆山高的書一本本全讀完了。

眼看天邊晨曦微露,陛下看完最後一本,長長出了口氣。

他決定,生完這一個,再也不叫龍公主生了,清晏想要燭陰氏血脈,他自己生罷。

玄乙這一睡便睡了三日,只覺神清氣爽,用了午膳後沒找著扶蒼,正到處亂逛,卻見齊南在山門處站著,數輛燭陰氏長車剛剛沒入雲海,她奇道:“齊南,在做什麽?”

齊南笑瞇瞇地過來扶住她:“公主回頭便知道了。”

他們又私下裏搞什麽秘密事?玄乙四處看看:“扶蒼師兄呢?”

“他與帝君有些事說,公主莫要去打擾他們,來,吃茶點去罷。”

扶蒼和清晏有事說?她怎麽一點都不信呢?但無論如何,有茶點吃總叫她愉快。玄乙腳不沾地跟著齊南飄遠了。

一列瑪瑙白玉糕還未吃完,雲境處便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玄乙穿花蝴蝶似的撲過去,慌得他一把抱住,蹙眉道:“別這樣跑。”

還有一千年才會做父親的年輕帝君已經開始有點緊張。

玄乙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倒退著還沒走幾步,又被他扳正:“也別這樣走。”

她撅起嘴:“不會叫我一千年不走路罷?”

等三百年的假過去,她還得回望舒宮繼續做望舒神女呢。

扶蒼攬著她的肩膀,漫步帝女桑下:“既然有了身孕,我過幾日便發手書去文華殿,望舒一職先放著,你也聽話些,方才那樣走可不行。”

玄乙嘻嘻笑起來:“不然就把我關純鈞?”

他也笑了,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不錯,不然就關純鈞。”

他忽又將她攔腰抱起舉高,耳朵貼在她腹部,細細去聽,他和她的孩子,正在裏面孕育。像是被突如其來一根最柔軟的手指點了一下心臟,他覺得整顆心都軟了下來,美妙而喜悅的感情又一次迅速將他淹沒。

有孩子了,他們的。

齊南早已很有眼色地躲了老遠,不去打擾這對恩愛異常、幾乎天天黏一塊兒的帝君夫妻。

回青帝宮的時候,清晏一直把他們送到山門處,看著玄乙一點跡象都沒有的肚皮,忽然笑了笑。他年少時滿面陰郁,成了帝君後更是形容孤傲,此時一笑竟有神采飛揚之色。

“我要做舅舅了。”他摸了摸玄乙的腦袋,聲音變得溫柔,“有他照顧你,我放心的很。”

阿娘留給他們的陰影太深,可他無比慶幸阿乙遇到了最合適的那個,他知道那位年少時便與阿乙糾纏不休的年輕帝君,是寧可把自己摔壞也絕不會叫她磕著半點兒的,這樣就夠了。

玄乙淺淺一笑,柔聲道:“我還想當壞心小姑呢,那肯定有趣的很,誰叫你不給我機會。”

清晏搖了搖頭,他是歷代燭陰氏帝君的血脈,也是父親的孩子,他不想讓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離恨海的事也好,阿娘的事也罷,在他這一代都不要發生最好。

華胥氏長車離開了鐘山山門,滾燙的夏風揚起窗簾,玄乙立即就蔫了,抱著軟墊縮在角落裏又開始昏昏欲睡。

一雙手抱起她,隨後身體落入熟悉的懷抱中,扶蒼拭去她脖子上的汗,有身孕真真叫她吃苦頭了,還是連著吃一千年的苦頭。

他輕輕吹了口氣,涼爽幹凈的風回旋在寬敞的長車內,吹去她面上的汗水。

“倦了就睡罷。”他摸摸她的頭發。

誰知這公主默默捏了一面冰鏡,對著照了半日,淚光盈盈地又丟開:“變醜了。”

扶蒼對她這番跳脫思路已到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境界,淡道:“後面還會更醜,習慣就好。”

玄乙大受打擊地扭頭瞪他,他卻撐不住笑了,拍拍她的腦袋:“成日亂想。”

遭受重創的公主把腦袋埋在他懷裏,悶悶地開口:“我可不可以不生了?”

反覆無常的公主因著會變醜這件事開始大大地後悔。

扶蒼柔聲安撫:“就生這一個。”

她扭麻花兒似的:“會變醜。”

他摟著細細安撫了半日,到底還是因著炎熱,她覆而沒什麽精神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只覺熟悉的陰寒之力遍布身周,一洗炎炎夏日帶來的頹靡,玄乙茫然地睜眼四顧,卻見元詹殿近在眼前,紅碧交織的帝女桑在風中發出清朗的颯颯聲,她又難得吃驚——回鐘山了?不,不像,這個元詹殿比她紫府裏的要嶄新得多。

扶蒼將她放在地上,溫言:“看看有什麽不一樣。”

玄乙慢慢走了兩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熾熱的窮桑城中有一個同樣的雲境紫府,那是更加古早的一位燭陰氏公主的夫君為她開辟的,她再也想不到,扶蒼也會為她在青帝宮中開辟同樣的雲境。

她一下反應過來,在鐘山時那些長車送走的都是她曾經紫府裏的所用物事,清晏和扶蒼也不是談事情,而是都跑來青帝宮,這熟悉的陰寒之力,正是清晏的。

她回過頭,對上扶蒼溫和的雙眸,過得良久,公主終於笑了。

“真舒服,這裏。”她轉身抱住他的胳膊,“我很喜歡。”

笑了便好。扶蒼在她額上吻了吻。

情長夢長(五)

涼爽的夏日,難得今日青帝宮沒有下雨,午後閑適的微風自澄江湖畔緩緩吹拂,處理了一上午往來信件公文的扶蒼剛沿著巨大的臺階下來,卻見長子殷桓獨個兒蹲在臺階上用樹枝不知畫著什麽,他便湊過去俯身看了一會兒,溫言:“這是小九?”

殷桓處變不驚的很,先丟了樹枝,覆而起身優雅行禮:“見過父親。”

明明一派稚氣,還撐出老成的模樣,扶蒼不禁啞然失笑,擡手便將這小小的身體抱在懷中:“你母親和子丘呢?”

殷桓白玉似的面上終於閃過一絲委屈之情,嘴巴也嘟了起來:“母親和弟弟躲在紫府裏面納涼。”

華胥氏不懼嚴寒酷署,可殷桓畢竟才兩千多歲,紫府裏陰寒的燭陰龍神之力他待久了便凍得慌,偏生他那毫無慈母心腸的母親一到夏天就愛待裏面,子丘是燭陰氏,他好羨慕他能成日跟母親待一塊兒。

扶蒼淺笑:“那我們去找他們。”

有父親做後盾,殷桓粉嘟嘟的面上到底露出一絲笑。上代青帝很喜歡這孩子,據說頗有他老人家當年的風範,不比扶蒼小時候天生的孤傲不親近。

卻說當年為著生殷桓,玄乙吃了不少苦頭,扶蒼原是下定決心不叫她再生的,誰知殷桓還不到三百歲時,靈夢又降臨了,這次是公主的靈夢。她好像徹底把生殷桓的苦頭丟在了腦後,花樣百出地黏著他,終究還是叫她得逞了。

懷子丘的那一千年,大約是扶蒼有生以來最艱難也最甜蜜的時期,又要教導照顧殷桓,又要卯足了勁頭跟玄乙的跳脫任性鬥爭,大概因為懷的是燭陰氏,她一點兒不難受,簡直可謂精力十足上躥下跳,比往日還難纏一百倍。

子丘沒生出來的時候,她一直認定是個女兒,誰知生出來還是兒子,直到他四百歲在鐘山養龍池裏生出了人身,她還不敢相信似的。

清晏非常喜歡子丘,總歸是有了燭陰氏血脈,這位鐘山帝君自那之後整張臉都神采飛揚了起來,像是卸下什麽重擔,這情況讓一直盼著兒子成婚的上代鐘山帝君十分無奈,卻也無話可說。

扶蒼破開自己庭院內的另一個雲境,立即便見一株帝女桑下鋪了寬敞的纖雲華毯,一道纖細裊娜的丁香色身影橫在這頭,另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橫在那頭,中間鋪了亂七八糟的零嘴和書。

子丘似乎並沒睡著,一擡頭望見父親來了,便一骨碌滾起身,踉蹌著朝他撲過來——這位燭陰氏的小龍君更喜歡父親。

扶蒼一手抱一個,將兩個兒子抱在懷中,放輕了腳步往那道沈睡的丁香色身影行去。懷裏的殷桓用滿是艷羨的眼神看著弟弟天生蒼白的粉團兒臉,小聲道:“母親有沒有給你講好玩的故事?你們一早上做了什麽?”

子丘極有燭陰氏風範,傲慢地扭過頭,用仍有些含糊的稚嫩聲音吐出一粒口水泡泡:“和我搶吃的……”

兒子們的對話讓扶蒼忍俊不禁,他輕輕坐在龍公主身旁,俯身看她,她睡得很香,蓬松的長發鋪在纖雲華毯上,一如既往飽滿而嫵媚的面頰輪廓,曾讓她擔心至極的生子後變醜的事好像並沒有發生,只是因著懷殷桓時體質的改變,變得非常怕熱,一到夏天就必須待紫府裏。

幾片不知名的野花花瓣落在她剔透玉瓷般的額上,扶蒼輕輕吹了一口氣,清朗的風將它們刮走,他把兩個兒子放在纖雲華毯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醒母親。”

極有華胥氏穩重優雅風範的殷桓抱著弟弟翻滾到纖雲華毯另一頭,有父親在,他就不冷了。他體貼地把弟弟愛吃的零食放在他面前,一面拿起旁邊的書,上面寫著“夜雨秋燈錄”五字,可喜的是他都認識。

“風來露涼,雲歸月茫,銀河界破秋光,墜飛星過墻。”殷桓開始給弟弟念書。

子丘滾到他身邊,湊上前在他袖子上吐了個口水泡泡,又開始含糊發問:“飛星是什麽?”

“……天河裏會飛的星星罷。”殷桓覺得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

可子丘的問題出奇地多:“秋光是什麽?”

一旁的扶蒼側臥在毯上,將他們攬入懷中,把那本夜雨秋燈錄拿在手裏翻了翻,裏面都是凡人寫的一些狐鬼神仙,因緣報應之類的故事,龍公主看書的趣味甚是古怪。

他翻到方才殷桓念的那頁,卻見那首凡人小詞上竟有她的墨跡淋漓,因著這些年他閑來無事教她寫字,字寫得已甚是工整漂亮,應著那首詞的後面,寫了“情長夢長”四字。他念著個中餘味,一時竟有些出神。

柔軟冰涼的小手輕輕摸在他面上,甚是喜歡父親的子丘抱住他的腦袋,口水糊在他鼻子上。殷桓體貼地用袖子替他擦幹凈,沒擦一會兒,也忍不住來抱他的腦袋。

扶蒼撿了另一本教識字的書,看來龍公主還是有心教兒子識字,可惜教著教著自己就睡著了。他開始教子丘認字,一旁的殷桓捏著樹枝,教到“樹”,他就指指身後的帝女桑。教到“鳥”,他就在地上畫一只歪七扭八的鳥,真是忙壞他了。

忽然他又一把丟掉樹枝,歡快地朝後面撲過去,撲進一個丁香色的懷抱中——華胥氏的小神君更喜歡母親。

“把你忘掉了。”玄乙摸摸他的小腦袋,毫不內疚地說出讓兒子苦下臉的話,見他圓滾滾的臉嘟起來,她笑了兩聲,手指在上面戳戳,“還是哥哥討喜。”

子丘又開始傲慢地扭過腦袋,報覆似的把扶蒼死死抱住,大抵這是他目前最有效能氣到她的辦法,果然下一刻那道丁香色的身影便抱著殷桓滾過來,一骨碌鉆入夫君懷中,朝子丘面上吹了口氣:“小鬼,到旁邊去。”

子丘學著她吹氣,結果吹出一串口水泡泡,玄乙捉起扶蒼的袖子接住,被他不輕不重敲了下腦袋。

她不去理他,見殷桓在地上畫了鳥和牛,她便摸出一團白雪,捏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白牛,殷桓最著迷的就是她這項手藝,簡直崇拜至極,窩在她懷裏細聲道:“母親,能捏一只小九嗎?和它脖子上那只一樣的。”

這孩子特別喜歡那頭蠢獅子,估計扶蒼當年也一樣。

玄乙慢悠悠地開口:“白雪小九哪裏有真小九好玩,是你又想騎它了罷?”

殷桓兩只眼在發光:“我能騎一會兒嗎?”

玄乙微微一笑:“等你會劍氣化龍就給你騎。”

……劍氣化龍那要到幾萬歲?殷桓被心愛的母親折磨得眼淚汪汪。扶蒼又敲了她一下,真真不成樣子。

結果小九還是被帶來了紫府,殷桓立即破涕為笑,撲過去紮進它柔軟光滑的皮毛裏,萬分陶醉。如今這九頭獅已頗有宗師坐騎的風範,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眼淚汪汪,它深情地看著殷桓跟子丘在自己背上亂滾,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玄乙支頤半臥在纖雲華毯上,懶洋洋地聽著兒子們嬉笑的聲音,清朗的風的氣息湊近,一雙手將她環住,輕輕一托,她便靠進扶蒼懷中,他低頭在她發上靠了靠:“繼續睡罷,該去望舒宮的時候我會叫你。”

她反手摸摸他的臉:“你呢?”

因著他始終不給文華殿找新的飛廉神君,太堯看在同門的份上,索性聽之任之,由著他每天晚上陪同望舒神女一起駕車趕月,這位青華帝君陛下白天做帝君,晚上兼職飛廉,也挺忙的。

扶蒼握住她的手:“只管睡。”

“等我做滿望舒二十萬年,就可以找其他神女來做啦。”玄乙扭頭撐圓了眼睛看他,“扶蒼師兄,我們到時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扶蒼低笑:“殷桓和子丘呢?”

“交給先生罷。”龍鱗她都準備好了,兩片,不信白澤帝君不收他們。

她還真是有備無患。扶蒼在她面上吻了吻:“想去哪裏?”

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隨便哪裏都好。”

是的,只要在一起,去哪裏都好。

扶蒼抱緊她,與她一同聽殷桓和子丘清脆的嬉笑聲,一陣陣,一陣陣,被風打著旋兒送上帝女桑的葉片間,漸行漸遠。

君子偕老(一)

東海方丈島有金玉琉璃宮,乃是九源丈人所居之處,每日申時中金波玉浪便將琉璃宮淹沒,待酉時末方退潮現出宮殿。

青帝踏上方丈島時,色澤妍麗的金波玉浪剛剛退去,金玉琉璃宮在尚未西沈的日色中流光溢彩,這景象自然是極美的。

腰間的華胥氏桃木神劍在微微震顫,他便以指尖輕撫,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這個九源丈人從凡人修行成仙人,厲害的很,可惜始終不得上界冊封,成不得神族,為此他對諸神也頗為不滿,還不知這金玉琉璃宮進不進得去。”

青帝沿著金碧輝煌的巨大宮殿緩緩步行觀賞,半透明的金色宮墻內,寶光四溢,亭臺樓閣疏朗有致,甚是富麗堂皇。

桃木神劍細細嗡鳴了數聲,青帝含笑道:“你想進去看,那我便試試。”

他化為一道虹光,幾下起落,輕飄飄地停在巨大的金玉琉璃宮門前,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宮門發出沈重的“吱呀”聲,從裏面閃出兩個著銀色短打的仙仆,拱手道:“原來是上代青帝陛下,我家主人久聞大名,恭請陛下進殿一敘。”

……還挺容易的。

青帝刻意放慢了腳步,在這座金玉琉璃宮中漫步,神明府邸之奢靡華貴,他早已見得太多,此處一切都絕無稀奇,倘若一定要挑個特別處,大約是所有的亭臺樓閣都是那半透明的金玉琉璃所建,不稀罕,卻怪好看的,劍裏的夫人很喜歡。

上了一座高臺,正有位著玄白二色羽衣的仙人臨臺眺望波光粼粼的東海,因察覺他來了,仙人轉過身來,姿容清逸,神情卻冷峻,這位赫赫有名的九源丈人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年輕。

“青帝陛下。”他看上去似有些心不在焉,行禮卻很恭敬。

青帝雍容還禮,溫言道:“多謝宮主盛情,我路過此處,見金玉琉璃宮精妙華麗,便忍不住想進來觀賞,卻是叨擾宮主了。”

九源丈人笑意淺而淡:“陛下素有重禮清雅之美名,有些話我覺得可以直說。請陛下進金玉琉璃宮,並非因著華胥氏的美名,只是我曾聽聞陛下對愛侶不離不棄,心甚向往,方才願意為陛下敞開金玉琉璃宮之門,陛下在此處隨意便好。”

看上去這位宮主好像心思不在這裏似的,說完便又轉身靜靜凝視東海,青帝笑了笑,不計較他的失禮,覆也反身下了高臺。

琉璃宮,琉璃樹,琉璃草,此處一切都剔透而虛幻。青帝為仙仆們引入客房雅間,就連房內諸般家私也是金玉琉璃所制。

合上房門後,這位老成而穩重的上代青帝卻揉了揉眼睛,倒有了一絲暧昧的怨氣:“花裏胡哨,眼睛都花了,有什麽好看?”

桃木神劍內傳來一個飄渺卻十分清澈的女聲:“是麽?我倒覺得不錯。”

青帝將桃木神劍放在琉璃桌上,笑道:“咱們兩個的意見從來就沒一樣過,唯獨對兒媳,難得意見統一了一次。”

那女聲道:“那我又要和你不同了,現在我怪喜歡她的。”

青帝輕輕彈了彈桃木神劍:“那我們又一樣了,我現在也挺喜歡她。”

那女聲似是細細笑了笑,過了片刻,低聲道:“再有數月,扶蒼便要大婚了罷?我原以為時間必然過得極慢極煎熬,想不到卻是出乎意料的快。”

青帝向來儒雅的面上罕見地現出一縷柔情之色,輕道:“咱們還在一處,怎會煎熬。”

女聲依舊細細笑道:“許是年歲上來了,這些年總想著從前的事,那時候扶蒼剛出生,誰也不愛親近,我還想著他若一直這樣,將來大了必然可順利渡過百世輪回劫,成就本性不滅,想不到終是被個邪裏邪氣的小公主拉下馬。”

青帝溫言:“他和你一個性子。”

女聲道:“我看著和你也挺像,那股誰也不愛親近的疏懶勁,和你那時候一模一樣。”

青帝笑了數聲,是啊,那時候……

那時候上下界已經不怎麽太平,下界時常有兇獸作祟,雖然比不得當年的帝江,卻也個個難纏。

那時候他還不是青帝,而是青帝獨子,計然神君。

那時候她也不是成日幽閉在桃木神劍中的一抹神魂,而是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長女,窈英公主。

正像窈英說的那樣,他年輕時誰也不愛親近,對誰都不上心,對自己也不怎麽上心,所有事隨遇而安,扶蒼這點確實和他很像。但他總歸要比扶蒼圓潤可親的多,華胥氏的作風在他身上可謂淋漓盡致,父親那時候便誇他是真正的華胥氏——骨子裏冷淡傲然,呈現在外的,卻該是一個美玉君子。

作為計然神君的那些年,像流水飛光,仿佛一眨眼便過去了,理所當然地覺醒華胥氏劍道,理所當然地拜先生得神職,因著容貌雋雅,舉止脫俗,加上華胥氏之名,時常亦有浪蕩妖嬈神女前來調情,興之所至,他偶爾也配合,若無興致,便含笑婉拒。

大抵這點讓父親有些看不慣,言道:華胥氏絕無風流浪蕩子,一世一雙,以劍庇護,方不負劍氣化神之名。

可他連自己的事也不上心,談何庇護那一世一雙?

計然神君在距離二十五萬歲即位青帝還差不到兩年時,下界又開始有兇獸作祟,其時九嬰、黑水玄蛇、禍鬥之類層出不窮,他被重新劃分到上代勾陳大帝麾下,在剿殺黑水玄蛇時,遇見了窈英公主。

說來慚愧,他已記不得那日的天空是什麽顏色,也記不得是白天還是黑夜,下雨還是晴空萬裏。其時黑水玄蛇難纏至極,他的劍氣化天地已用了五次,瀕臨極限,卻始終差一些,不能將之徹底剿滅。

上代勾陳大帝也是個暴脾氣,吼得震天響:“那邊的華胥氏!這麽快就耗盡神力?!你當什麽華胥氏!”

不,他其實還有點神力,大概還能再用兩次劍氣化天地,但他從來不愛這樣拼命,若耗盡全部神力也打不過,那時又該怎麽辦?

疏懶的計然神君把劍收回去了,不但收回去,還找了塊幹凈的空地,坐下來喘口氣,假裝沒聽見勾陳大帝的破口大罵。

然後,一道犀利的流光便從身側飛了出去,隨之而上的,是與流光一樣迅疾的墨色身影,連他也都一時沒能看清這個身影是怎麽動作的,只見流光在黑水玄蛇七寸處一閃,深深紮入其中,這時他才看清那是一柄通體銀白的長戟,釘入玄蛇七寸後,那道墨色身影似翩然落葉,輕飄飄地在其上一踩,長戟瞬間穿透七寸,將黑水玄蛇重創。

勾陳大帝叫好的聲音差點把他耳朵也震聾,大概因為這一切來的太快,神兵刺入七寸,大家都以為黑水玄蛇必死無疑,那一瞬間便松懈了,連那道墨色身影也放松架勢,準備轉身。

兇獸的垂死掙紮下一刻便來了,濤濤黑水鋪天蓋地襲來,卻在電光火石間被絢爛的金光擋住,計然神君的第六次劍氣化天地徹徹底底將這只兇獸絞成了碎末。

君子偕老(二)

諸神又是後怕,又是慶幸,一時反而都僵在原處,那道墨色的身影也僵了片刻,覆而轉身款款朝他飄過來,纖腰、薄肩、皓腕——是個神女。

她頭上戴了一頂其時戰將神女們常戴的黑色錐帽,大概是怕妖血濺到臉上,錐帽摘下,眉眼亦是如墨,計然神君忽然想,她長得比那個傳說中美貌無匹的三帝女要好看多了,身手雖然厲害,倒沒有那種硬氣,看著還挺婉轉的,過來給他盈盈行禮,聲音清澈:“多謝計然神君相救。”

這便是窈英,隸屬他剛剛才分來的勾陳大帝的麾下。

後來他也漸漸知道,她是太乙帝君的長公主,看著纖弱,卻十分擅長神兵近戰纏鬥。這世間很多東西都不能只看外表,譬如她這樣漂亮而高貴,卻偏生對突破武道與境界熱衷之至;譬如她明明看著膽子不大,做事卻很大膽。

太乙帝君的長公主對華胥氏計然神君一見鐘情,認真而熱烈地向他告白了。

那是一個飄著紛揚大雪的冬日,成日如尾巴般跟著計然神君的長公主,神態自然從容,卻又帶著絕不回轉的決心,一個字一個字告訴他:“計然神君,我喜歡你。你若覺得我還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其實沒有不錯或者錯,他對一切都那麽無所謂,是她可以,不是她也可以,那麽多神女,她第一個這樣大膽直接地示愛,那就她罷。

計然神君想了想,聲音溫和:“考慮你什麽?”

窈英公主粉白的臉終於泛出一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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