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姜南離分心的那一瞬間。

原本懸在姜娥面龐上方的飛蛾已經飛到了她眉心中間。

姜南離後仰躲過飛蛾的沖撞，卻沒能躲開從飛蛾翅膀上落下來的白色粉末。

姜南離咬牙起身，眉心沾了飛蛾粉末的地方刺刺得痛著，像是有什麽在她的皮膚裏紮根生長。

姜娥攻勢不減，見姜南離行動有兩分遲緩，更顯出幾分淩厲之勢。

姜娥雙手前伸，原本正常的雙手漸漸變得幹枯，幹枯指尖上方，白色的指甲長且尖利，像是要把姜南離的喉嚨割斷一樣。

那雙幹枯的手，從大紅的嫁衣下方伸出來，平添了好幾分詭譎可怖。

姜南離避過幾次利爪，手中的幾枚銅錢也破風而出。

那銅錢克制鬼魂，任什麽惡鬼遇上，都討不到什麽好去。

姜南離看著飛出殘影的銅錢，神色依舊凝肅。

因為攔著她路的，是姜家人。

銅錢不會傷及姜家人的魂魄——況且，面前的姜娥仍舊有影子，就連姜南離一時也不知道，她算是人還是鬼。

銅錢破開了姜娥前方的飛蛾，態勢漸緩。

不出姜南離所料，飛出去的銅錢只是使得姜娥的動作緩了兩分，並沒有直取其咽喉。

姜南離眸光微凝，她心下一橫，趁著姜娥被銅錢幹擾的間隙，朝著小木屋的前方拔足狂奔。

鬼嚎聲依舊此起彼伏著。

其中還夾雜著小黑貓略有些淒厲的吼叫聲。

小黑貓是當年妖異，它在青山上出生長大，和那些野生野長的妖異不同——小黑貓親人而不喜鬼魂。

從進入十方界起，姜南離便知道，小黑貓怕急了。

它的尾巴一直是向下蜷起的，顯然整只貓都處於高壓狀態，只是即便小黑貓自個兒怕得恨不得立刻掉頭跑離，它仍舊在姜南離讓它拖住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

姜南離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

她從眾鬼魂中靈巧穿過，落在了變得極大的黑貓身側。

小黑貓嗅到了姜南離的味道，因為塊頭變大，黑貓並不能從鬼魂中準確定位到姜南離，可它嗅覺靈敏，饒是周圍布滿了淡淡的血腥味兒，黑貓還是在姜南離趕來的一瞬間聞到了屬於她的味道。

小黑貓因為害怕而炸起的尾巴放松了些。它一爪拍翻了湧上前，想要啃食自己的鬼魂，發出了一聲有些嬌的嗚咽。

姜南離伸手按在小黑貓的前腿上，她眸光凜冽，聲音清淡，“別怕，我來了。”

黑貓聞言接連嗚咽極深，像極了同大人撒嬌的幼童。

只是撒嬌歸撒嬌，黑貓並沒有放那些鬼魂近身，即便它左爪上的黑毛已經被血打濕，死死貼著腿，也沒有一只鬼魂可以湊近它的身體。

姜南離擡手撚訣，銅錢飛回，一路上，貫鬼魂心口而過。

所到之處，鬼魂皆是心口殘破，行動遲緩，眼瞧著要灰飛煙滅的模樣。

姜老頭兒見狀，心中掀起陣陣波瀾，他扭身上前，同姜南離那雙淡漠的瞳孔對上。

“你是……姜家的後人。”姜老頭兒身後，那些鬼魂慘叫著，身體被銅錢貫穿的地方發出滋滋聲響，那聲音落在老頭兒耳朵裏，使他十分不自在。

姜南離沒有回應姜老頭兒的話，她的視線從那些鬼魂身上梭巡而過，心下微沈。

這十方界裏，姜家人的數量遠比姜南離以為的還要多。

近乎半成的鬼魂沒有受到銅錢的傷害，正茫然地看向身邊因銅錢而受傷的其他鬼魂。

姜南離又撚一個收訣，飛散在外的銅錢飛回了掌心。

姜娥已經趕到了姜老頭兒身邊，她臉皮外的飛蛾少了不少，看上去有些許狼狽。

“阿爹，動手殺了她。”姜娥的聲音冷冽，“她剛剛動手傷了我。”

姜老頭兒並沒有立即動手，他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垂下來的袖子，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姜南離，像是在衡量著什麽。

片刻後，姜老頭兒清了清嗓子，扮作一副溫和的樣子，“丫頭，我也是姜家人，死後誤入十方界，成了姜家鬼——”

“不知你是姜家那一房的後人？怎麽會進這十方界？”

姜南離的手指壓住了銅錢，她看向姜老頭兒，輕聲道，“我是姜家如今的家主，姜南離。”

姜南離以往是不接姜家家主這個名頭的。

畢竟從沒聽說過，會有那族家主看不慣族人長輩的行事。

可即便姜南離同姜家關系不算好，成日躲在船上，既不見姜家人也不替姜家人做事。

即便姜南離做到了這樣的地步，姜家也沒有人有膽量說一句，重選家主。

畢竟那篷船認她，姜家的神祇也認她。

姜南離這個家主天經地義，名正言順。

聽到姜南離報了來處，姜老頭兒臉上裝出來的笑意頓了一分，只是他很快便調整好了情緒，臉邊的皮肉堆在一起，像是笑出了褶皺。

“如今姜家境況如何？”姜老頭兒往前走了半步，黑貓見狀，登時弓起背，發出了嗚嗚聲響。

姜老頭兒停下了步子，轉頭看向那只黑貓，神色淡了兩分，“你身為姜家家主，身邊卻帶著喬家的東西，後生，這不合適。”

姜南離背脊挺直，並沒有接話。

她腦子裏正飛速轉著，思索該怎麽領著小黑貓逃離。

也許是見姜南離一直不說話，臉上神色又十分漠然，姜老頭兒心底有火氣躥起，他雙手背在身後，聲音嚴厲起來，“後生，你莫覺得當上姜家家主便可以目中無人了。細算下來，當年我也是家主之位，你如今見到我，也是該端茶奉水。”

“姜泓卓。”聽了面前老頭兒鬼的話，姜南離先前的猜測得到了驗證。

這老頭兒，就是姜娥的父親，姜家從前的家主，姜泓卓。

鮮少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地喊姜泓卓。

很久以前，姜泓卓當人時，是姜家高高在上的家主，眾人見他，無一不是彎腰磕頭。

不說姜家人，便是行當裏其他家的人見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姜族長。

姜泓卓死後，魂魄並未消散，而是入了十方界。

那時候的十方界，可比現如今混亂多了，姜泓卓用了幾十年，一點點收服了十方界裏的惡鬼，成了這一方天地裏的土皇帝——更是沒有鬼敢同他大聲說什麽。

現在，面前這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反倒連名帶姓地喊起自己來了。

姜泓卓不由哼了一聲，他臉上裝出來的和善神色也漸漸淡去，一雙小眼睛，自上而下覷著姜南離。

“丫頭，姜家是找不著人了嗎？竟是讓你這樣的貨色當上了族長……”

“也罷，就讓我這個從前的族長，好好教教孩子！”姜泓卓聲音陡然變厲，他的身形拔高數十丈，面容扭曲，垂下來的雙手，像是面團做的，扭曲著襲向姜南離。

就是現在！

姜南離突然有了動作，她高喊一聲小黑。

剛剛還巨大無比的黑貓騰一下變回了正常大小。

變回正常大小的小黑貓動作靈巧，借著姜南離的力飛向姜泓卓的眼睛。

姜泓卓擡手去批，鬼氣破開，又凝成劍刃，像是要將這只不長眼的小黑貓攔腰劈成兩半一樣。

而姜南離手中的銅錢再次飛出，正撞上姜泓卓拍向小黑貓的手。

姜泓卓動作止了一瞬，他垂眸看向姜南離嗤笑一聲，“難不成，你不知曉，姜家的銅錢，絕不會對姜家的魂魄下手嗎？”

姜泓卓話音落下，似是還想要笑。

只是笑至一半，他臉上的表情凝住，有幾分難看。

只見他垂眸看向姜南離，站在原地的姜南離右手手腕血流如註。

姜泓卓心中大駭，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原本完好無缺的手腕，正撞上了悠悠飛來的最後一枚銅錢。

銅錢被騰得彈開。

姜泓卓的雙眼微微瞪大，他伸出左手想要去接，卻接了個空。

原本完好的右手，卻是隱隱出現了一道裂紋。

那裂紋越來越深，越來越大，直到整個右手手掌脫落！

姜泓卓尚未從自己被姜家銅錢所傷的驚駭中活過神來，眼前又是一黑，濃郁的，令他渾身不適的妖異氣息傳來。

緊接著，便是左眼一痛。

那只給了他一爪子的黑貓四只腳踹在姜泓卓胸口，借力跳回了姜南離的懷裏。

而姜南離已經用右手滴下來的血畫好了符咒，小黑貓剛剛跳回她的懷裏，姜南離便消失在了眾鬼魂面前。

姜娥沖向自己的父親，“阿爹！”她有些焦急，連帶著面皮外側飛著的蛾子扇動翅膀的頻率也變高了不少。

姜泓卓擺了擺手，他斷掉的手掌重新長了出來，被黑貓劃出的傷口也緩緩愈合。

“小娥，你知不知道為何我一開始沒有同那丫頭動手？”姜泓卓擺了擺手，他側頭看向姜娥，輕聲道，“我們能回去了。”

“當年我信讖言，想方設法將我們的魂魄在十方界裏保全，為的就是讖言裏所說的，重見天日。”姜泓卓擡手，穿過亂飛的蛾子，輕輕按在了姜娥的臉上。

“十方界太孤寂了，不如世間多姿多彩。”姜泓卓聲音淡淡，他轉過身看向茫然的眾鬼魂，“你們便是將十方界翻個兒，也要……”

姜泓卓頓了頓，古井無波的聲音裏隱隱有一絲情緒起伏，“找到姜宴照。”

姜南離無處可去，那個誤入的活人魂也無處可去。

他們只能依靠出手幫他們的姜宴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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