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的鬼魂臉上哀戚，她顫顫伸出手，像是想要接住自己可憐的孩子。

只是雙手伸出去卻又幾次落空，老婦人臉上的哀戚之色更濃了，她回頭看向姜南離，像是在哀求一般。

“姜小姐。”老婦人動了動唇，那團鬼魂隱隱變得有些模糊。

姜南離聽到聲音，緩緩將投在李虎身上的視線轉到了老婦人身上。

老婦人見姜南離看了過來，有些模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討好的笑，只是還不等她開口乞求，姜南離卻是已經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為什麽會有洗不幹凈的血呢？”姜南離的視線重新轉回了李虎身上。

剛剛還像個孩子一樣扯著臉皮哭嚎的男人咧起的嘴向下撇了撇，李虎偏頭看向姜南離，只是眸光並沒有焦距。

“李虎。”姜南離站直了身子，她緩緩走向李虎，又一次開口問道，“你的手上，為什麽會有洗不幹凈的血呢？”

姜南離一邊問著，一邊伸手按住了腰間的銅錢。

李虎的母親跟在姜南離身邊十年的時間，怎麽會不知道姜南離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呢。

“不，不行。”鬼魂扭曲得更厲害了，連帶著周圍的空氣也產生了光暈。

姜南離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頓，只是視線重新落到了漸漸沒了人形的鬼魂身上。

“阿嬤，你要同我動手嗎？”姜南離的聲音淡淡的，要說情緒起伏，好像也沒有。可聽起來，和她平時的語氣又不太一樣。

李虎母親的鬼魂看上去已經不怎麽清醒了，身上的戾氣迎著姜南離的臉而來。

姜南離微微側過臉，她眼尾垂了垂，伸手輕輕按了按側臉。

指腹上濕漉漉的，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兒。

姜南離收回手，垂眸看向指尖，一片紅。

李虎母親的鬼魂在血腥味兒的刺激下，戾化得更厲害了。

雙眼的位置開始空洞變黑，眼球外凸著，像是要從眼眶裏掉落出來一樣。

“阿虎還是個孩子！”鬼魂的聲音有些刺耳，姜南離垂在耳側的頭發晃了晃，她眨了眨眼，一錯不錯地看著面前的鬼魂。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腰間又有銅錢大小的一塊皮膚有灼熱之感，姜南離動了動指頭，手中銅錢嗡鳴。

李虎的母親照顧了姜南離十年。

如何不知道，當姜南離拿出銅錢來，是要做什麽。

“當年你答應過我！”鬼魂飛身到了姜南離面前，一瞬間變成了原先的幾倍大，鬼爪伸到了姜南離眼前，像是要將她撕成兩半一樣，“我照顧你十年，你救阿虎的命！你不能食言！”

“他殺了人。”姜南離直勾勾地看向懸在眼球上方半寸的鬼爪，面色不變，“只有殺了人，才會有這樣重的怨氣，手上才會存在洗不掉的血跡。”

“阿嬤，殺人就該償命。”姜南離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只是那鬼魂卻是扭曲得更厲害了，連帶著聲音也更加刺耳。

“不要動阿虎！”鬼爪落了下來，姜南離覺得那刺耳的聲音在耳道裏爆開，有些疼。

只是比起那疼，姜南離總覺得有別的地方更難受一些。

她以為，老婦人照顧了她十年，看著自己從少年人長成如今這般模樣，是不舍得對自己下手的。

就跟，她不舍得老婦人難過，即便知道自己要承受反噬，也帶著她的魂魄下了船，再來見李虎一面一樣。

姜南離以為，老婦人對自己是有感情的。

“你這個惡鬼！”空氣被鬼爪破開，成了飽含戾氣的風刃。“我絕不允許你對阿虎動手！”

風刃從姜南離臉側劈下。

姜南離看向面前的鬼魂，像是透過了扭曲的鬼皮看向內裏一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姜南離右腳在地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像是低空掠過的雀鷹，飛快後撤。

鬼爪一擊落空。

而姜南離手中的銅錢也飛了出去，那枚銅錢穿過鬼魂，緊緊貼上了李虎的額頭。

李虎登時安靜下來，雙眼瞪得極大。

鬼魂停下了動作，滿是擔憂地回頭看向自己心心念念的兒子，“阿虎……”

李虎騰一下站了起來，他的右手呈虛握狀，像是握著什麽一樣。

“阿虎……”鬼魂翻身回到李虎身前，可李虎卻像是看不見剛剛還能看見的鬼魂一樣，他徑直從老婦人的鬼魂上穿過。

只見李虎高高舉起虛握成拳的手，然後一下一下砸在了療養院的墻壁上。

嘭，嘭，嘭。

那架勢，像是在砍肉一樣。

“阿虎，你這是怎麽了？”老婦人的鬼魂飄在房間裏，晃晃蕩蕩著，看著自己的兒子。

“砍成塊兒。”李虎手上的動作漸漸變慢，他擡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把額頭，而後甩了甩——像是在把額頭上不存在的汗珠甩開。

“媽媽，砍成塊兒，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幹的了。”

李虎虛握的手仍舊一下一下砸在墻壁上，他回過頭，嘴角高高翹起，露出白花花的牙齒，看上去詭異嚇人。

“媽媽，他們瞪著我，所以，我把他們的頭砍了下來，這樣，就能把眼睛藏起來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李虎斷斷續續的聲音繼續在說著。

“我手上沾了血，還有衣服上，好多好多的血啊媽媽。”

“我記得你教過我的，衣服上沾了血，要用冷水洗。”

“可我洗得手都僵了。”李虎轉過身，張開手，像是在給鬼魂看一樣，“洗得紅了，腫了。衣服上的血都沒洗掉。”

“後來，領我出去的哥哥幫我處理了衣服。”李虎收回手，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衣服上沒有血了，只剩手上還有——”

老婦人的鬼魂看著李虎，飄飄忽忽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張了張嘴，像是還想要和李虎說些什麽，卻覺得後心有些燙。

低下頭去看，漆黑的，霧氣一樣的身子中間，燃起了一簇藍色的火。

姜南離並沒有再給他們母子時間，而是點燃了老婦人的魂。

那鬼魂趔趄著轉過身，她看向姜南離。

魂火點燃後，鬼魂的生命也陷入了倒計時，她再也無法像剛剛那樣凝氣對著姜南離動手了。

老婦人霧氣一樣的身子軟了軟，緩緩癱了下去。

那雙眼睛，仍舊直勾勾地盯著姜南離，“姜小姐——”她的聲音在顫抖。

“阿離……”那鬼魂又改口道，“阿離，我們十年的感情，你好狠……好狠的心。”

姜南離沒有動，她立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鬼魂被燒得發白，直至淡去。

“我該再狠一點的。”姜南離看著僅剩的一絲殘魂道，“我就不該帶你下船來——”

最後的一絲殘魂也在幽藍的火焰中消散。

姜南離挺直的肩膀像是松了半分，像是有什麽壓在了她的肩頭，讓她有些站不直身子。

她不得不退後兩步，想要抵在墻上，借著墻壁讓自己站直。

姜南離突然想起了過去十年裏的很多事情，她和老婦人之間相處的事情。

她早該把那些藏於角落的記憶挖出來。

姜南離只記得老婦人的一手好菜，和時不時地添衣提醒了。

卻忘了，那老婦人最開始就是極怕自己的。

她覺得自己是地獄裏爬出來的人，是惡鬼，和她們不是一路人。

只是後來，老婦人將害怕藏了起來，只是藏了起來並不等於消失了。

姜南離笑了一聲，她重新站直了身子。

李虎仍舊站在墻前，一下一下砸著墻壁。

李虎額前，隱隱被那枚貼著的銅錢壓出了一個圓形的痕跡。

姜南離停在了李虎身前，李虎漠然地看了姜南離一眼，而後繼續著自己的動作。

姜南離伸出手，將那枚銅錢揭了下來。

隨著銅錢的離開，李虎收回了手，臉上帶了茫然，像是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一樣。

十二年前，李虎本該死了。

他精神有些問題，不知為何，從十五樓跳了下去。

不知該說他命好還是命不好，掉下去的途中，李虎被一棵幾十年的老樹攔了攔，人沒死，住進了加護病房。

李虎身上插滿了管子，一天要被下幾次病危通知書。

李虎的母親便是那時候找到姜南離的。

她求姜南離救李虎的命，她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姜南離答應了，她不光答應了，還給了老婦人兩年的時間陪著李虎直到康覆。

等到李虎完全康覆，老婦人才由姜淮一送到了船上。

姜南離垂眸看著重新盤腿坐回地上沈浸在自己世界裏的人，緩緩蹲了下去。

療養院的員工送走了姜南離。

等人的背影從視野裏消失，還不忘對著一旁的同事感慨，“你說她剛剛又給李虎賬上劃了一大筆錢？李虎住著的單間可不便宜……你說人是怎麽投胎的，怎麽能長得又好看，又有錢呢？”

一旁的人白了那人一眼道，“那你怎麽不說李虎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吧。”

那名員工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從樓裏跑出來的人打斷了，“快，李虎瘋得更厲害了——”

“之前不是好了不少嗎？”

“誰知道呢，突然撞墻想要自殺，快去幫忙……”

幾人連忙往大樓裏跑去，落在最後的那個人在跑進大樓前，不自覺回頭看了眼已經空無一人的大門口。

他記得，剛剛那位小姐付了一大筆錢。

就好像，一早就猜到了，李虎需要這筆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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