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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齋醮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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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壇齋醮,蔔問吉兇於天?”

同一時刻,長安城皇宮中的永啟皇帝也得到了消息,不免好一陣意外。再細細聽了稟報,齋醮的規格行制、所選黃道吉日、青詞的題目種種,其中用意,自瞞不過人。皇帝聽過後神色凝重,默然良久,才重重嘆了口氣。

召來中謁官吩咐:“且去一趟寧朔將軍府,宣他——”

說到此處,皇帝才想起如今已無寧朔將軍府。前一些日子,或可能是天幹物燥,將軍府不知怎麽走了水,一夜之間竟燒成廢墟。

自那之後,符止一連稱了好幾日的病。皇帝只道他需要一點時間處理家務,並未催促。但如今危局迫在眉睫,國之將覆,家尚何存。皇帝略略沈吟:“跟他說,湘南那邊動了,朕有話要交代。”

“是。”那中謁者應了一聲,領命去了。

而這時距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已過去二十餘日——那夜符止墜馬過後,並未遭到預料之中的圍殲,在林中苦挨了半夜過後,發覺四周寂靜如死,竟是只剩下他一人,心中覺得異樣,隱隱生出些不祥的預感來。強撐著又起來,循著逐影的去向漫漫尋找了一陣,只是那時他傷重失血,幾乎是清醒與模糊參半的狀態,並未能走出多遠。直到天亮時分,亦無所斬獲,最終是被江帆派出城搜尋的兵丁救下。

再之後,就是不斷醒來與昏睡的交替。

因將軍府被付之一炬,江帆送他回的是謝長庭家。他重傷高熱,三日未退。朦朧間知道身邊有許多人,來來往往,江帆、雪猊、雪賜……後來甚至還有談瑤、方掌櫃等人,但是沒有謝長庭。

即使在箭傷發作、昏迷瀕死的時刻,他也知道,她沒有回來。

三日後,他退熱蘇醒,第一件事便是叫來江帆詳盡又問了一遍當日的狀況。江帆卻也不知——那日清晨,他只在山間找到了逐影的屍首和少許血跡,至於謝長庭,竟似乎是人間蒸發了一般,雪泥鴻爪,全無蹤跡。

又過了幾日,才從附近山中的住戶口中得知,那日清晨,似是有人見過一輛馬車,越嶺向南去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符止的表現可稱得上是十分平靜——雖然長期處於謝長庭強烈的智商壓制下,但那並不是說他就傻。基本上是怎麽回事情,如今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謝長庭如今固然還活著,活在哪裏未可知,但總歸不出湘王的轄制之下。湘王覺得有用的人,想來如今待她不會太差。

但或可能情至深處,是如何不能掩飾的,這些日子來府中眾人噤若寒蟬,在他面前,並不敢稍有提與謝長庭有關的任何事。只是如今還是在她家中,這樣一個睹物思人的絕佳所在,觸景傷懷再說難免。這些日子,他甚至連看謝少爺與謝興宗兩人都覺得順眼許多。

“湘南那邊動了?”

在家休養了二十多天,這感覺幾乎有一點恍如隔世。待奉詔入宮,聽皇帝面授機宜一番過後,心頭不覺十分沈重。

皇帝今天也有點長籲短嘆的,手足反目顯然在這種冥冥註定之中令他頗為惆悵,末了才道:“京畿三輔的禁軍布防,還是交由你朕才覺放心……”

京畿三輔在江帆手下管了這一陣子,算得上不功不過。皇帝以外之餘,也有些欣賞之意——只是江帆畢竟太年輕了,才幹有餘,威嚴卻不足,京畿三輔在他手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不再有幾年的歷練,讓一個過年才滿十八的年輕人掌握京師軍事命脈,這未免是太過輕率了。

是以今日湘南那邊方才一動,皇帝便召了符止入宮,用意實則再明顯不過。連江帆心中都十分明白,自己的都統生涯,可以結束了。

這短短一個月內的一升一降實在可說得上跌宕起伏,但比起一個月前,接到調職文書的驚愕、狂喜、不知所措,如今江帆卻儼然沈穩了不少。聽到消息後,也只是兀自坐在屋中發了一會兒怔,隨後取出笏囊中的三輔都統印,攏在袖中,緩緩走出門去。

“將軍,江郎君來了——”

天色未晚,符止已乘車從皇宮回了家——主憂臣辱昔所聞,大概說的也就是這樣了。君臣二人一個痛失愛妻,一個手足反目,如今簡直相顧無言、情不自堪。誰也沒有高談闊論的興致。

暮雲低垂,天色陰翳,帶著潮氣的風忽地吹過長安城冥冥天色下的街巷,帶來一陣“砰砰砰”門窗撞合聲。昭示著一場淒風苦雨,呼嘯而來。

按理說這樣的天氣只有盛夏才有。

可眼下的永啟九年,許多事情似乎都不能以常理來判斷了。

又令人不由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夏天,五星連珠、河清社鳴、祥瑞疊出……似乎那一年,四海之內都處在一種極度升平的盛世當中,可緊接著一連串沈重打擊,卻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那一年朝廷對許多事的處理都是有些混亂、甚至沒有道理的,比如封疆詔。

比如明堂案。

馬車緩緩停下,符止探身下車,便看見江帆站在門前。他顯然是已經等了有一會兒,被風吹得十分淩亂。當然並不是不能進去等——他這一陣不時過來,謝府的仆役等人固然認得他。只是實在很別扭。喚“江副官”似乎不合適,可“江都統”聽上去卻更加奇怪,最終大家也只得模糊地選擇“江郎君”,恍惚間令他有一種快要才盡的錯覺……日漸月染,江帆也自覺尷尬,自符止傷勢稍緩之後,便不怎麽來了。

但對於他今日的忽然造訪,符止卻不是特別驚訝,只向他淡淡點了點頭:“進來吧。”

兩人一前一後,方跨進門,便聽院中一陣狗吠。緊接著,一只雪白的長毛小狗從一排低矮的灌木下鉆了出來,甩著小短腿,一路狂吠飛奔。

“少爺餓了嗎?”符止俯身把它抱起來,笑道,“今天出門,忘記餵你了。”

他一路抱著少爺往廚房走,江帆就一路跟著,心裏暗自納悶將軍以前似乎不是這樣的動物之友啊。

或可能是因為逐影的死吧——想起那晚的事,暫時不能回來的謝長庭、永遠不能回來的逐影……江帆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那一晚帶給符止的傷害可以說是巨大的,盡管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江帆亦知自己做了許多錯事,並非簡單的言語道歉所能彌補。以前只想著如果把三輔印還給將軍就好了吧……但直至此刻,他才發現這其實也是徒勞的。心中訥訥然,猶豫了許久,最終才低著頭將三輔印從袖中取出來,在少爺的食盆邊一放。

當下自然是受到了一人一狗共同的註視。

“將軍,這個本來就該是您的,現在我還給您……”江帆有一些局促,期期艾艾道,“您以前說……我就像您的孩子一樣,我、我……現在不想和您爭了,我還做您的孩子,可以嗎?”

符止給少爺拌好了晚飯,隔了一會兒才說道:“是我錯了。”

江帆不由得大大一愕。

“你已經不是孩子了……是我疏忽了,你如今是個大人。”

符止說著轉過身來,用一種溫和、卻絕不是對待一個孩子的口吻說道,“你不再需要站在我背後,受我的庇護了。江帆,從今天起請你站在我身邊,與我並肩而戰,好嗎?”

江帆張了張口,一個“好”字在喉間翻滾,眼眶竟不自覺有些濕潤。

“你一直是我的驕傲。”符止微微笑著,轉頭望向檐外的瀟瀟雨幕。

驟風一陣陣吹著雨點飄灑,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湘王府的人工池水漲了起來,漫過長橋的鬥拱,倒影忽合忽破。謝長庭聽著窗紙上雨點疏密不斷的敲打,不知是何時入睡的,夢醒之間,只覺眼前一朵朵猩紅如花開遍,亂夢層出不窮。眼前忽一會兒是江寧城外的青山綠水,忽一會兒,卻又是一片冰冷黑暗,鮮血淋漓的頭顱一次次滾到她眼前……她猛地奔跑起來,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聽使喚,好似要沈入到那片黑暗裏。漸漸不能呼吸。

她一霎睜開眼來,緊緊抓住腰間的香囊——

那香囊已經空了,是在將軍府最後那晚醉心花癮發作之後就空了的。之後到湘南這一段日子,或可能是註意力始終被別的事牽扯,或可能是之前一陣的戒毒有些成效,並沒有發作過。

但今天大約是受了些刺激,竟格外難熬。她不敢叫出聲來,只怕被湘王府的人發覺這一把柄——此刻若有人給她一粒醉心花丸,她恐怕什麽都肯做。低頭死死咬住被角,只覺得腦中一陣陣強烈的眩暈和窒息,經久方散。

窗外的雨聲漸悄,霧氣氤氳,似是已過了半夜。

她全身都是冷汗,虛脫過一陣,喉間幹渴得厲害。想要紅零進來倒水,喚了幾聲,聽不著回音,不得已起身披了件對襟長褂出來。見外間紅零的鋪蓋敞在一邊兒,人卻不知所蹤。謝長庭心中納罕,秉燭推開房門。

院中低窪處積著幾小灘水,天邊月色朦朧,慘淡的白影碎碎倒映在窪中。墻外草木蔥蘢,雨膏煙膩。被濕潤的夜風一吹,她身上的汗一霎消透,不由微微打了個寒戰。

正待要轉身回房,忽瞥見對院門內,依稀透出些許燈光來。

——自她住在這兒以來,雖是一墻之隔,但從未見對院開過門、亦不見有人進出。只道是另一間客舍,只因沒有住人,一直鎖著。今夜忽然亮了燈,這隱約讓她覺得有一些不對勁。

是以很快壓下心中的一丁點悚然,吹滅了手中的蠟燭,悄悄向對院走去。

門虛掩著,昏黃的燈光一線透出來。透過門縫,可見正對院門一間堂屋、四方跨院、二層小樓,與她的住所著實別無二致。堂屋內正當中一條長案、芍藥插屏,屏身隨著穿堂的夜風,微微晃動。

不知為什麽,她心中一瞬有種極為古怪的似曾相識感。佇立良久,方才意識到這個地方竟很像她停放沈佩之靈牌的那間屋子,一時心中狐疑,到了頂點。又見屋內無主,確實是空無一人,遂輕輕推門走了進去,繞到芍藥插屏背後,燈光稍亮了幾分,方看清迎面墻上掛著一幅歲寒三友圖。墨濃至焦,筆鋒凜凜,說不出的遒勁沈郁。

一旁短短幾行題字,卻娟秀清麗,是吳文英的一首《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忽聽背後有人念出聲來,她不由陡然一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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