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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十丈紅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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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的路自然不再需要人帶,只不過謝長庭心裏有事,腳步略有一些躊躇。回到住處卻看見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去,便看見窗邊立了個人影,逆著月色,顯得影影重重。

但她還是一下就認出來了,不由得一怔,“符將軍?蔻君呢?”

“睡死了,我叫人把她送回去了。”他說著不由一笑,隔了一會兒才回身來看著她。神色稍正了些,“我母親剛剛找過你了?”

她嗯了一聲,走回來把燈點上。這屋裏原本不小,現在卻好像因為多了一個人,顯得尤其局促。她遲疑了一下,最後走到妝臺前面坐了。

符止問:“她跟你說了什麽?”

“那將軍下午又和老夫人說了什麽?”

她語氣淡淡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符止一時無從揣測她究竟是個什麽態度,便只是說:“談了一些咱們在長安的事。”

“老夫人方才問了一點妾身以前的經歷。”她沈默了一會兒才說。

燭火瑟瑟,照著鏡中她的虛晃面容,微微朦朧。看得久了不自覺會出神,那眉眼似是化入了昏黃的鏡像之中,婉娩氤氳,像是從志怪畫卷裏走出來的妖魅。好一會兒,他才回了神,問她,“那你和符俊臣還有沈佩之的事,告訴她了嗎?”

這個問題有一點奇怪。謝長庭怔忪了一下,“沒有,並沒有說得那麽詳細。”

他這才放下心來,長長嘆了一口氣。

謝長庭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但她也不在意,只低頭看著妝奩,不知道在想什麽。符止站在窗邊,一時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兩個人之間就這麽沈默下來。或許是經過下午鐘離夫人那麽一鬧,彼此間都覺得有點尷尬。

一直避而不談也不是辦法,到底還是他先開口,“你今天要跪我那會兒……說實話你把我嚇著了,大可不必如此。鐘離夫人口無遮攔,其實誰也不會真放在心上。我們這裏,沒人看不起你,你更不必看不起自己。”

她點頭稱是,神情依舊淡淡的。也沒有別的表示。

他有點急了,不確定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方還要再說什麽。卻聽她忽而輕聲道:“有些事,還是和您說清楚為好。妾身下午之所以那麽說、那麽做,並不是自我輕賤——妾身是什麽樣的人,至少我心裏比您清楚,路是自己選的,用不著自己唾棄自己。妾身做的那些,只是為了顧全您和您府上的面子而已——您救過我性命,我感激您。就更不願因我的事,讓您母親在鐘離夫人面前有失顏面。”

她說著轉過身來,擡頭幽幽與他對視,“僅僅是這樣而已,您明白嗎?”

她目似點漆,本該是極溫柔多情的一雙眼睛,他卻忽地覺得冷。微微動了動嘴唇,尚未說出話來,只見她又取了一物放在妝臺上,原來是一只紫檀如意的小木盒。

他知道這是母親楊氏的嫁妝之一,是她極珍愛之物。如今給了謝長庭,其意不言而喻。

果然,謝長庭卷了袖子,腕上赫然是一只九轉玲瓏赤玉鐲。

他心中一動,脫口道:“母親真的只是問了你些你以前的事?”擡眼瞧見她的動作,不由又是一驚,幾步走上前拉住她袖子,不自覺已經有一點怒意,“你這是做什麽?!”

那鐲子已經被她退了一半,卡在手掌中間,有點難捋下來。她便想著待會兒浸在水裏再試試,也不弄了,只淡淡地道:“這鐲子實在太貴重,老夫人一片好意,妾身心領了,東西卻不敢收。只是當面推卻難免不恭,想來想去,還是勞煩將軍改日還給她,最為合適。”

符止只覺啞口無言——她連盒子都一塊兒帶回來了,原來本就是打算原物奉還的。

他心有些涼,慢慢松了手,直起身來,“……東西是母親給你的,你現在要我去還,是不是太讓我難做了些。”

她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回答。

符止從鏡中看著她,檐下燈籠的光暈透進窗口,照著她一半的臉頰,似是染上了一絲紅塵煙火的意味;但照不到的另一半,依舊蒼白如雪。她撥弄著檀木盒子上的銅扣,半晌,才道:“您又何嘗沒有讓妾身難做……”

他怔了一下,“什麽?”

“將軍究竟和老夫人說了什麽。”她擡起頭來看著鏡面,視線逐漸上移,卻終究是沒有與他對視,在領襟處停了下來。輕聲道,“我和您的事,下午我分明已經解釋清楚了。將軍為什麽還要誤導她?這只鐲子代表著什麽意思,您和我都明白的,妾身負擔不起。符將軍……您的後半生,妾身更負擔不起。”

她說到這裏不知為什麽也是一哽,輕輕閉了下眼睛,才恢覆了平靜。

“您為什麽要和老夫人說那些話……我不懂。”

她說她不懂……他恍然後退了一步,在一兩個片刻裏,幾乎要啞然失笑,但是她方才說的每一個字,回味起來都太苦澀,實在是笑不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她的肩扳過來,強迫她看著自己。她也確實看了,眼神不閃不避,但那其間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她可恨到了極處,猛地掐住她的下巴,“你不懂,你不懂……難道你真的——”

難道你真的不懂。

可對上她平靜的眼神,他究竟是沒說出口。問了又有什麽意義呢?不論她說懂還是不懂,他都太難堪了,不是嗎。

那怒火從頂點降下來,燒過之後只剩餘灰,叫人心灰意冷,“鐲子你先戴著吧。”他聽見自己說,“過幾日我去替你還。這陣子,母親正為了蔻君的婚事操心,別叫她不高興。”

他也逐漸發覺自己在她面前真是一點尊嚴也不剩,兀自苦笑了聲。見她還是猶豫,便親手替她將鐲子掖回到袖管裏。

“挺好看的,”他幾乎是妥協似地道,“戴著吧。”

他說完也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走出去了。或許是不想聽到她拒絕,也或許是沒辦法再忍受這種壓抑得令人快要發瘋的氣氛。謝長庭也不動,依舊坐在原處,似乎是有一些出神地看著鏡子。

房門被掩上,燭火抖動了一會兒,重又安靜下來。

隔了許久,她才嘆了口氣,低頭掩去了眼中少有的一絲茫然。

蔻君的婚期定在八月十六,就不免讓這個中秋都顯得比較潦草——暗慣例,新娘出嫁前要祭拜祖先,這一整天,蔻君都在宗祠中度過。待規規矩矩一路拜下來之後,已經是下午。

楊氏又趕她早早去休息,免得明天一早起不來。

果然也沒能睡幾個時辰,天沒亮,蔻君就又被喊醒了。梳妝打扮再又換上禮服,一直折騰到門外鞭炮聲響,示意男方迎親的車到。忙出來上香拜別家人。她父親眼下不在,便由兄長代替為她蓋上蓋頭,一直送上禮車。

楊氏在車前忍不住囑咐:“你也是大姑娘了。嫁過去以後要敬重夫君,孝順公婆,倘若有什麽不順心的……”

“那我自己走幾步路就回家來啦。”蔻君一邊笑,一邊揪著蓋頭一角東張西望。

楊氏覺得女兒還是有點缺心眼子,也實在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待禮車緩緩開動,站在一旁的兩個家人立刻走上來,將早已準備好的一碗清水、一碗白米灑在地上。然後退在一旁,靜觀其變,見車裏遲遲沒有動靜,就知道娘子八成又是忘了,只得在旁低咳提醒。

蔻君這才反應過來,忙將手裏的扇子丟出窗外——這個步驟叫擲扇,寓意不將壞脾氣帶到婆家去。她其實沒忘,就是有點緊張,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有一點心酸。擲扇後必須要象征性地哭兩聲,她這一哭起來,卻是停不住了。

符止作為兄長去給她拾扇子,聽到車裏哭聲陣陣,好不淒慘。周圍的賓客面面相覷。他只得幹咳了一聲,吩咐車夫:“走吧。”

鞭炮聲劈劈啪啪響起來,伴著蔻君的哭聲,一路揚長出了門。這時候,就能看出住得近的好處來,大家夥兒步行去通判府吃喜筵,正好一點都不耽誤。在通判府又是一陣熱熱鬧鬧,入夜還未散,歡聲笑語直到隔街還遙遙可聞。

符府裏卻靜悄悄的。晚風微涼,吹得庭院裏樹葉沙沙作響。明月皎潔,光華如白銀流瀉。

畢竟是夏末秋初,謝長庭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也略覺得有一點涼意,回身關上了窗。

卸了釵環,正欲就寢,忽聽一陣琴聲飄渺,似是有人在她窗下彈奏。不由得微微一怔。走回去推開窗,或許是弄出了一點響聲,那琴音像是受驚似的向高處一挑,倏爾斷了。他回過頭來,兩人的視線相互一碰,都有一點意外。

到底是他更尷尬一些,“我見你沒點燈……你沒睡?”

琴聲很輕,倘若是睡了,恐怕只以為是夢中耳聞,絕不會醒來。謝長庭雙手支著窗沿,搖了搖頭:“將軍怎麽在這裏?”

“我……跟外邊待會兒。有點兒上頭,屋裏悶著難受。”

蔻君成婚,家裏沒有其他的男性長輩,推杯換盞他自然責無旁貸。其實也未必酒量就這麽一點,說穿了還是想她,不敢明著想,自欺欺人也要找個緣由來想。只不過前幾日,他們正為鐲子那件事鬧得不太愉快,眼下倒都有一點相顧無言。

好在謝長庭本身為人十分圓融,當下只是一笑,“那虧是妾身還沒睡,否則,也沒有這個耳福了。”

又道以手支了頤道,“將軍彈吧,我聽著。”

她在一邊聽,這感覺就又不一樣了。他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幾次手碰到琴弦,又都收了回來。回頭見她披沐著月色,笑盈盈立在窗前。手指竟是鬼使神差地,撥了幾個音,漸漸婉轉成調,是一曲《鳳求凰》。

謝長庭也楞住了。

靜靜聽了一陣,忽而啪的一聲,轉身關上了窗。

那重重的一聲像是擊在他心上,又豈會聽不見。兀自怔了一下,嘴角還凝固在剛才的那個微笑,心裏的苦卻慢慢泛上來。而就在這時,只聽“吱呀”一聲,身後的門突然開了。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沿門廊一路移過來。他愕然回頭去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一片衣角,她只穿了一件雲霏廣綾單衣,甚至可見衣擺下一雙纖細的足踝。頭發打散了,烏鴉鴉披在肩上,極為黑白分明的模樣。

“你……怎麽出來了?”

謝長庭有一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將軍琴藝精湛,妾身委實五體投地。您既有這個興致,效仿司馬相如故事,妾身……焉有不奉陪之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哪裏把你們雷到了嗎?今天收藏怎麽突然掉了那麽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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