囑咐常山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程喬起身，貼著墻壁一點一點地向前。這是她以前無數次涉險總結出來的經驗，卻沒想到在這一次翻了船，當她往前摸索五六米之後，身後的墻忽然一顫，緊跟著腳下的地板瞬間消失，毫無準備的程喬和常山連驚叫的機會都沒有，就雙雙墜落了下去，幸好下面不是很深，也就三四米的距離，兩人在地上打個滾，重新站起來，後背貼著墻壁，警惕地盯著周圍。

頭上的地板早已重新閉合，將下面封閉成黑漆漆的一片，程喬發現在這裏，自己的視力進一步受到影響，已經和睜眼瞎沒有任何分別，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聽覺了。

“你身上有符紙嗎？再燒一張。”程喬小聲對常山說。常山似乎還沒緩過神來，好半天才應了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符紙，也顧不上符紙的效用，甩手點亮。

黑暗的天地重新被照亮，程喬卻不敢再回避亮光，頂著眼部的刺痛觀察下面。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面積比上面的客廳要大的多，卻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程喬擡頭看看上面的地板，離她少說也有四五米，她和常山疊羅漢也夠不著。

除此之外，她還發現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黑煙，這黑煙看不見，摸不到，卻真實地投射在她的視野之中，程喬明白，這應該就是讓她視線受阻的主要原因，至於那到底是什麽，她無從判斷。

符紙很快燃燒殆盡，光亮消失後，程喬和常山重新陷入黑暗，常山趕緊又拿出一張符紙，想要繼續點燃，卻被程喬喊住了。常山隨身的符紙並不多，在威脅尚未出現之前，他們得省著點兒用，萬一待會遇到危險或者敵人，他們看不見只會更加被動。

“程姑娘，這應該是一個集合了法陣的機關，在不清楚機關的構造之前，咱們恐怕很難出去。常山剛才也在觀察周圍的環境，他畢竟是從小在修道山門裏長大的，對於傳統的機關陣法也有一定了解，雖然沒有切身接觸過，但從他們進屋到現在所經歷的一切，他基本上可以判斷這裏的情況。

越是了解，他越是心慌，這裏一看就是個用來困人的機關，這意味著他們身處的空間沒有開啟機關的設置，如果不能從裏面打開，他們的小命可就不在自己的掌握了。他是修道弟子，短時間不吃不喝甚至不呼吸都沒關系，可程喬不行。誰知道這裏的空氣是否能和外界流通，要是空氣有限，要不了多久，程喬就會憋死。

程喬死了，他也別想活。

他們兩個不聲不響地死在這裏，柳齊會放棄尋找，轉而去修道門派求救嗎？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常山心裏著急，他的死活無足輕重，可若是不能及時把邪修的最新動向傳遞回去，他豈不是成了山門裏的罪人！

程喬點了點頭，響起常山根本看不見她的動作，又“嗯”了一聲。類似的情況，她曾經在大明山的地下基地遇到過，只是那個基地和程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的血脈之力能夠派上用場，然而在這裏，血脈之力似乎受到了某種限制，她沒有辦法依靠血脈之力開啟機關。連血脈之力都失效，他們只能另尋他法自救了。

也許是黑暗中煎熬激發了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常山時不時就要說兩句話，有的時候只是單純地叫程喬一聲。程喬的精神繃得很緊，全部註意力都集中在外面，對常山那些沒有意義的問話，她有時回應一聲，有時候幹脆就不回應。

常山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節奏，只要確定程喬還在附近，還在身邊就夠了，壓根兒也不指望她會說什麽。這樣的情況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漸漸地，程喬發覺有些不對勁：聒噪的常山怎麽突然安靜下來了呢？

“常山？”程喬叫了一聲，常山沒有回應，程喬的心忽悠一下，常山肯定是出事了！

常山到底是修煉多年的修道弟子，能在他全神貫註的情況下控制住他的人，一定不簡單，更可怕的是程喬絲毫沒有察覺，可見那個人的實力遠在她之上。

本能地後退一步，程喬聚精會神地看向常山剛才所在的位置，可惜周圍實在太黑，她什麽都看不到。摸遍了全身，她只在口袋裏摸到一個長方形、硬邦邦的東西，楞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手機。

程喬急忙拿出手機按了按，手機還是沒有反應，這讓她十分沮喪，手機是她身上唯一能照明的東西，眼下派不上用場，她只能咬緊牙關，萬分謹慎地一點點向常山的位置摸索。

往前蹭了幾小步，程喬腦內的神經忽然繃緊，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怎麽著，她就是覺得前方站著個人，而且這個人不是常山。

用盡全力揮出一拳，卻揮了個空，程喬的身體慣性地向前邁了一步，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陣風從自己的左側刮了過去，瞬間閃到她的身後。程喬再想轉身反擊已經來不及了，那人快速地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程喬剛想擡腿去踢那人，那人卻小聲說道：“是我。”

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於程喬沒有絲毫猶豫的放棄了抵抗，那人見程喬不再攻擊，便也放開了對她的鉗制，空氣瞬間安靜下來，程喬沒有說話，那人也沒有說話。

程喬很想問冥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可卻不知道該怎麽問。事實上，冥這幾次的出現越來越詭異，聯想到邪修那邊的換臉傀儡術，程喬的心顫了顫，有些不敢確定身旁的這個冥，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冥，還是邪修那邊制作出來的傀儡。

如果他是邪修制造的傀儡，那麽早就在自己放棄抵抗的時候動手殺了她吧，程喬如此想著。

“你們要盡快離開這裏，邪修那邊已經派了大批人馬過來，你們繼續留在這裏，只會更加危險。”許久之後，冥突然開口。程喬反應了下，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正色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冥似乎沒有聽出她語氣中的質疑，雲淡風輕地說：“我最近一直在追查邪修的行蹤，看是否能查到更多線索，卻發現有大批邪修向這邊湧來。一開始我還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但是看到你出現在這裏，我就明白了，他們的目標是你。”

“你不知道我在這裏？”程喬問。

冥似乎楞了一下，說：“當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在這邊，早就讓你離開了。”

“常山呢？”程喬問。

“被我打暈了，就在旁邊地上躺著呢。”

“他有什麽問題？你為什麽要打暈他？”

“他是修道弟子，有些話不方便讓他聽到，你放心，我沒有傷到他，只是讓他暫時睡一會兒，待會他醒了，我會想辦法送你們離開……”

“你怎麽知道他是修道弟子？”程喬忽然打斷冥的話。

常山在修道界的地位並不高，絕對不是那種人人都知道的有名人士，而冥在常山被抓之前，就已經離開了邪修的大本營，由此可見，常山和冥之間並沒有交集，而冥在此之前並不知道他們在本市，那他又怎麽知道常山是修道弟子，而不是其他身份呢？

冥似乎是被程喬問住了，一時間並沒有回答，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程喬緩緩閉上眼睛，她不想去懷疑冥，還是那句話，在她身邊的所有人裏，她最信任的就是冥，那是一種無條件的信任，是冥帶著她一步一步成長到今天，也是他一次次救她於危難之間。

上一次在邪修大本營遇到冥的時候，她也曾對冥起過疑心，但那一次冥給出的理由還算有說服力，但是這一次，冥顯然在對她說謊，如果心裏沒有鬼，他為什麽要說謊騙她？

閉上眼之後，程喬發現原本黑暗的世界竟然慢慢地亮了起來，她急忙睜開眼，卻發現周圍還是黑暗一片，重新閉上眼等了一會兒，世界再次亮了一些，她勉強能“看”到冥就在她的斜前方。

不是清晰的人像，而是一個淡淡的影子，或者說是在黑暗中亮起的人形線條，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是用紅外線透過墻體看到的人像一樣。

程喬還是第一次這樣看冥，不禁細細地打量起來。刨除五官和氣場等因素，單純地去看冥的身材，他高高的，瘦瘦的，站在那裏看上去很像是弱不禁風的年輕人。這樣的形象，程喬並不陌生，只是在此之前，她一直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另外一個人。

魏明。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程喬的脊背忽然僵硬了，因為她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眼前的冥和魏明的身形都能完美地重合，這個世界上不乏身材相似的人，但是這兩個人的身材簡直一模一樣，會不會太不可思議了？

可冥和魏明的長相千差萬別，魏明是那種丟在人群裏絲毫不顯眼的人，甚至不會給人留下太深的印象，而冥呢，即使臉上有著銀色紋路，也不影響他的帥氣，如果不是臨時審判人的身份，他絕對是一個顏值不輸娛樂圈當紅小鮮肉的大帥哥，這兩個人無論怎麽看都沒有一點相同。

就算邪修有換臉的本事，也不可能頻繁地讓一個人頂著不同的面孔出現吧？

問題一個個冒出來，程喬夢迪睜開眼，叫了一聲：“魏明！”

“嗯？”冥回了一聲。

程喬知道他的本名叫衛冥，心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沈了一下。他叫衛冥，和魏明同音，這也是巧合？

這一刻，程喬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冥和魏明算得上是同個時期出現在她的生活裏，可這兩個人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但是有好幾次，魏明出現的地方，冥也會出現，而冥出現的地方，魏明似乎也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這些和前面那些加在一起，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巧合來形容了。

“你們是同一個人，對嗎？”程喬這話是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冥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甚至沒有問程喬所說的“你們”是指的誰和誰。

程喬明白了，冥這是默認了。

“為什麽？”程喬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怎麽都不敢相信，魏明和冥是同一個人，如果說魏明是邪修的現實讓她很傷心的話，那麽現在，她感覺頭頂的天都要塌了。

冥就是魏明，魏明就是冥，這個現實讓程喬有些承受不住，她的身體搖晃兩下，向後退了兩步，後背抵在墻上。她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壓在墻面上，兩條腿不受控制的顫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悲哀。

如果連那個她最信任的人都不值得信任，那麽她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意義又何在呢？

是冥幫助她一步一步成為真正的審判人，也是冥一點一點幫她覺醒程家的血脈之力，如果冥是邪修，那麽他為什麽要告訴她堅守正義？要她好好遵守程家的祖訓，絕對不能做一點出格的事情？

既然冥是邪修，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把她帶到邪修的陣營裏？

用冥的話說，從她的父母去世，他就在暗中一直觀察她，保護她，如果在她還沒有形成完整的三觀之前，冥就把她帶入邪修陣營，告訴她人類社會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殺人對他們來說只是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的話，那麽現在的她，早就已經成為一個大魔頭，和其他邪修沒有差別，這樣一來，邪修們豈不是可以減去很多麻煩，何必像現在這樣，處心積慮想方設法地要殺掉她呢？

疑問一個一個冒出來，程喬卻始終閉口不問，她既期待著冥能解釋，又害怕聽到冥的解釋。她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冥和魏明不是同一個人，冥和魏明之間，沒有任何聯系。

然而……

“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冥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敲碎了程喬僅剩的幻想。

程喬無法從他這句話中判斷出他是怎樣的想法和態度，卻下意識扭曲著解讀著他這話的意思：被我耍了這麽久才看出來，你也真是夠蠢的。

“為什麽……”程喬沒有發現自己兩眼通紅，更沒有發現自己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那一刻，她腦子裏亂糟糟的，根本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一會兒在想冥為什麽要用兩種不同的身份欺騙她，一會兒又在想，曾經的自己是多麽的可笑，竟然還為自己到底是喜歡冥還是喜歡魏明而糾結過。原來這兩個人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怪不得她會對兩個人同時動心。

每個睡不著的夜晚，她都會因此而羞愧，覺得自己花心，她想要分辨清楚自己對誰的感情更多一點，卻怎麽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會覺得冥和魏明間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處——對她的吸引幾乎是一樣的。

只能說，不同的面孔能夠騙過她的理智，卻騙不過她的心，在很早之前，她的心就已經發覺二者是同一個人，是她太笨，沒有聽到心靈的聲音。反而告訴自己：冥平時總是一副嚴師的姿態，她對冥更多的是敬畏和尊重，而對於以同學身份出現的魏明，她才是真的心動。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麽緊要的關頭，思考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她是程家的審判人，同時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剛滿二十歲，正是對愛情，對人生充滿幻想的年紀。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想要和魏明正式交往，她不相信對方絲毫沒有察覺。

看透了她的心思，卻還是轉換不同的身份，在她身邊扮演著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對他而言是否只是一場有趣的游戲呢？

程喬第一次覺得世界對她充滿了惡意，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為這種根本沒有意義的問題糾結了這麽長的時間，到頭來，自己只是人家游戲的工具而已。

她寧願他是一個花花公子，騙財騙色的那一種，也不希望是眼下這種情況，因為他們之間除了感情之外，還有更多深層的東西，比如信任。她是那麽無條件地信任冥，但是冥從一開始就有事情瞞著她，包括她的身份，甚至現在回頭去看，這麽長時間以來，冥對她說過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程喬覺得自己根本無從辨別。

若不是邪修一口咬定她是程家的傳人，加上她有血脈之力，她簡直要以為自己審判人的身份也是假的了。

僅剩的理智提醒著程喬要提高警惕，不管是眼前這個具有這雙重身份的人，還是隱藏在安中不知名的敵人，她都不能掉以輕心，絲毫的松懈都是致命的，可她就是想遵從自己的本意痛哭一場。事實上，她已經太久沒有釋放過自己的情緒了。

打從知道程家人肩負的使命，她就時刻警醒著自己，任何私人情緒和肩上的職責相比，都是那麽微不足道，過去的近兩年時間，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提升自己，如何審判亡魂，如何對付邪修上，只有將睡將醒的時間，才會小心地想想自己，幻想下那還沒開始，就已經逝去的感情。

別人嬉戲歡鬧的時間，她在練武修行，別人讀書深造的時候，她在和邪修生死角逐，別人生病耍小脾氣的時候，她只能咬牙對同伴笑笑，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裏吞。

現在，她莫名希望冥能給她個痛快，她實在沒有心力繼續這樣的人生，程家那堪比拯救天下蒼生的責任，她扛不起，這種時時刻刻走在生死邊緣的生活，她不想繼續了。她想過回普通人的生活，像其他二十歲的女孩子那樣，懷揣著自己的小心思，徜徉在大學的校園裏。

她多希望眼前的黑暗突然淡去，自己又回到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好好享受著普通人的人生，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場過於逼真的夢而已。

可不管如何催眠自己，程喬都很清楚過去的一切都不是夢，是她真實的經歷。時間不能逆轉，那些已經發生的一切，她無力去改變。

明明身處在密閉的空間，程喬卻感覺自己被陰冷的風團團包圍，一股股地吹到她心裏，凍住了她的血液，也凍住了她大腦思考的能力。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的聲音在腦內不斷回響——你就是個傻瓜，就是個笨蛋，你一直以來的堅持，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程喬想要放聲大哭，哭出壓在心頭，說不上是委屈還是難過的情緒，可眼淚卻不聽使喚，死死困在眼眶裏，怎麽都不肯離開，酸酸脹脹的感覺從鼻腔蔓延到眼睛，嘴巴，最後直達四肢百骸，這一刻，程喬忽然冒出個可笑的想法：那些淚水不會都流進腦子裏吧？

冥似乎說了什麽，程喬卻聽不見，或者說她本能地拒絕去聽，她已經承受了最信任之人的傷害，不想再在傷口上撒一把鹽了。

絕望不斷侵蝕著她的心，負面情緒如附骨之疽蠶食著她最後的堅強，程喬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

結束吧，所有的所有，到這一刻，徹底結束吧。

這麽想或許對不起那些並肩奮戰過的朋友，就讓她自私一次，提前退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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