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城已經有夏天的味道，還沒到正午太陽已經有些刺眼了。

方草沿著敞亮幹凈的沿廊往前走，手裏拿著一份當事人簽完字的委托書，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了說。

聽著後面緊隨的腳步聲，她微瞇著眼轉身：“吳先生。”

“啊？……嗯。”

自從在公安局大廳等到何虞生，吳志到現在都是心裏發虛雙腿發軟。也不知道魚哥到底咋想的，從頭到尾註意力都跟著方律師，沒給他一個眼神不說，周身的寒氣還越來越重，搞得他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

方草拿出每次接待當事人的專業精神，盡量使自己接下來的話易於接受：“吳先生，鑒於當事人已經恢覆人身自由且後續不會再因同一事由喪失人身自由，也就是說，這一委托任務已經完成，綜合案件的整體情況，本次代理只涉及偵查階段，所以收費是一萬元人民幣整。”

為讓自己的話顯得真實可靠，方草翻開手裏的文件，指著最下面張揚的筆跡：“這是委托人親筆簽名，表示本合同的有效性。君信律所的收費是依據最新國家標準制定的，絕對公平公正童叟無欺，而且我們的收費從來不辜負服務，您看，前後不過半小時，當事人就出來了，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呢，是吧？”

吳志目瞪口呆地聽完方律師義正言辭的一席話，挪開步子靠著邊上的大理石扶手，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

“魚，魚哥，這，這字是你簽的，方律師都說了，嗯，你都自由了，嗯自由誠可貴，這才是最重要的，這費用……”

何虞生掃過自己的簽名看向方草的臉，忽然低笑出聲：“我簽的字，當然、我負責。”

初夏的太陽已經有幾分灼熱感，方草曬得臉都僵了，放棄微笑點點頭，似乎對客戶的配合很滿意，盡責地提醒：“一周之內到賬，不退換貨哦。”

等方草說完就要離開，何虞生才開口，聲音有些飄忽：“售後服務總還是有的吧？方律師為我可是付出了這大好的時光，怎麽著也得請方律師吃頓飯才行吧！”

太陽越來越大，時間也越走越慢，眼角有汗水的黏膩感，方草有些後悔早上起來塗了睫毛膏和眼影，不想再多糾纏:“不勞何先生破費，我所裏還有點事，先行一步”

公安局門口的階梯只有五步，方草走得很快，恰好停下一輛出租車，方草閃身坐進去，綠色的桑塔納很快就消失在視線內。

何虞生也擡步走下階梯，吳志趕緊跟上。

心底那一陣激蕩的麻木感過去，只剩下煩躁和苦澀，也許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喜悅，何虞生有些無奈：“怎麽過來的？”

吳志不知道自家老板的愁腸百結，滿腦子都在反思自己到底是對還是錯，聽到老板問話，脫口道：“魚哥，我就是想著我們在南城熟人少，有關系的人更少，一著急才想到去找方律師，畢竟是個舊相識對吧？”

舊相識？倒是難為人用上這麽個情意綿綿的詞，只是心頭更酸了，帶著點兒咬牙切齒的意味:“我是問你，你們走路過來的嗎？”

所以這是不追究了，吳志反應過來換上狗腿的笑:“沒、沒，我開車過來的，在邊上的停車場，十五塊錢一個小時呢。”

“嫌貴？”

“有點兒，這一會兒就得三十塊錢了，沒準兒更多，可能四十五，都可以跑百八十裏路了。”

“你叫個律師兩個小時花了一萬塊，怎麽不嫌貴了？”說著嘴角不自覺上揚，“從你工資裏扣一半吧！”

吳志小心肝兒一顫一顫的，不帶這樣玩兒的：“可是，魚哥，方律師不是應該你負責嗎？”畢竟那不是我的舊相識啊！

何虞生因這一句話止住腳步，不自覺看向車流盡頭。

負責，多少錢他也願意，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怕是不那麽容易！

何虞生瞇起眼，沒再說話徑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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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專業的刑辯律師，遇到當事人是你的初戀，該怎麽辦？更不幸，在這段感情裏你還是被分手的一方，那個男人曾經傷你很深，又該怎麽辦？

這個命題，方草在很多年前就想過了，而且不止一遍。

那會兒她的答案非常明確，首先一定要想盡辦法把人救出來，再高高在上地甩他幾張鈔票，然後輕飄飄地告訴他，沒什麽，就是跟你分手後我一不小心就成了個律師，你知道律師收入還是不錯的，畢竟相識一場，看在甘老師的份兒上也不忍心看你過得太慘，就支援你一下好了。

最後還要加上一句，哦對了，錢不用還，不過一頓飯錢，監獄裏可以吃一個月呢！

結果呢，□□年過去了，她的初戀真的成了當事人，只不過不需要她救也能出來，她沒成為維護正義的英雄，也沒機會把鈔票往他臉上甩，反而順著律師的本職收了一筆可觀的業務費。

有點衰是不是，沒辦法啊，律師又不是做慈善，做業務不收錢怎麽過日子呢？

其實還有一個命題，方草沒來得及想出租車就到律所門口了。

張程宇在接待區吃著外賣，麻辣火鍋冒菜，方草大老遠就聞到了香味兒，有點兒饞，忙活一上午還沒吃午飯呢。見方草進門，助理忙揮著手讓她過去：“方律，吃午飯了嗎？附近新開了家冒菜，很不錯噢，有重慶火鍋的味道。”

方草在他對面坐下來，掃過餐盒裏一層紅彤彤的辣椒油，胃就有點兒疼了：“算了，我還是叫隔壁大叔送份盒飯過來吧。”

張程宇呼哧呼哧挑著菜吃，吃完拿起邊上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好爽，明天接著吃這家，我有幾張滿減優惠券，方律想吃了我幫你點啊。”

方草沒接話，細嚼慢咽解決了小半盒飯才開口：“人老了，吃這麽重口味的東西傷不起，上前年南邊那個地溝油的案子還是我們所接的，太損了，真的是下水道裏抽出來……檔案我那還有備份，要不要把視頻拷給你看看？”

感受到了自己腸胃的蠕動，心裏泛起一陣惡心，好一會才緩過神，張程宇都快哭了：“方律，別這樣，我就這最後一點點小確幸，求不虐，別逼我轉行嗎？”

方草滿意地笑：“幸苦張助把垃圾收一下，以後少吃點兒垃圾，傷胃。還有下午王明珠的案子開庭，一點前把材料打印出來，我們兩點鐘去法院。”

張程宇把垃圾送到律所外的垃圾桶，有幾只蒼蠅嗡嗡飛著，氣味也重，心頭浮上幾個黑衣大漢在晚上加工潲水的情形，胃裏又是一陣翻騰，急忙轉身往回走。無聊地想著，方律有點兒奇怪，明明前兩天還看到她吃冒菜的，他就本著美食同道中人的心情推薦一下，怎麽還是被虐了呢？

王明珠的案子已經是第二次開庭了，沒什麽意外的話下午會當庭宣判。方草又仔細瀏覽了一下材料重點，期間接到師父高澤文的電話，了解她這個案子的最新進展。

說起來這是由助理律師升為獨立律師後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師父的意思是希望她第一個案子能夠有個好兆頭，特別來提點她一下。

沾高澤文的光，這並不是方草第一次獨立完成一個案子，入行以來，高澤文會以自己的名義接一些適合方草水平的案子讓她獨立處理，就這樣一個案子一次蛻變，方草也算是業內黑馬，逐漸站穩腳跟。

四年過去了，方草可以很有信心地說，對於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她可以做到不用自己的眼光去評判譴責，把對錯交付法律，把善惡交給人心。

罪大惡極也好，迫於情勢也罷，她只是一個辯護律師，站在被告席，維護一個普通公民的合法權益不受私人仇恨、社會輿論、司法機關、法理道義的侵害。

方草在法庭上再一次發表了自己的辯護意見，梳理案情，分析情節，然後給出建議。

“審判長、審判員……王明珠長期毆打丈夫的行為確實符合虐待罪的構成要件，但是鑒於被告犯罪後主動自首，認罪態度良好，主動和受害人父母道歉並給付經濟賠償，有悔罪表現，屬於法定的減輕情節。”

“……此外，被告受到兒子死亡的刺激情緒失控精神不穩，加上受害人本身有一定過錯，可以酌定減輕被告人的刑罰。因此，綜合全案情節，在此建議法官減輕量刑……”

辯護，是刑事訴訟三角結構中至關重要的支撐點，以辯護對抗控訴，是這個法律程式中最核心的機制，辯護所依即律師也。辯護律師其責之重，可見一斑。

法者，天下之程式，萬世之儀表也！註視著高懸的國徽，恍惚中又想起這句話。

法槌敲擊，法庭上所有的人和物都顯得一絲不茍，格外肅重，靜默地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如方草所料，休庭合議之後法官宣布當庭宣判，朗朗的判決詞傳入耳鼓，方草心裏的石頭落地，轉而變得十分迷茫。

她看向被告席的王明珠，兩年的牢獄生活是少不了了，但相比最初檢方指控的故意殺人好了太多，可四十多歲的女人神色並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兩年或者十年並沒有差別。

王明珠是律所附近的居民，兩個月前，在方草快下班時找到她，緊握著手機嘴裏含糊不清，方草費了很大功夫才在兩個小時後弄明白案情。

王明珠的兒子去年高考後自殺了，原因是丈夫中午出去打麻將忘記叫兒子起床，兒子錯過考試時間接受不了沖出家門車禍身亡，監控錄像證明了那個年輕的男孩子主動沖進車流的瞬間，原本幸福的家庭也因此幻滅。

王明珠本是一家國企的中層，丈夫是私企的會計，兒子去世後丈夫自責狀態不好，頻頻犯錯被公司開除，整日在家抽煙喝酒，王明珠心裏有氣就開始打罵丈夫，丈夫也不反抗，輕傷重傷都扛下來了。

直到最後一次，王明珠把家裏所有的碗碟都砸在了丈夫身上然後離開，卻在一個小時後收到丈夫的一條短息，上面僅僅三個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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