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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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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胡麻一鬥,梼,煮令熟,研取汁三升。

蔥頭二升,米二合,著火上,蔥頭、米熟,得二升半在。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胡麻羹法》

贏太宰神情陰沈地負著手,想起了被拘於深宮中的妹妹,還有顯然已不惜將自己逼上刀山的親甥兒,胸口劇烈起伏著,蒼陣裏的郁色更深。

秘密的大堂之內,贏氏謀士列座,氣氛凝滯沈重。

“稟主公,南方有飛隼傳書來。”一名身穿盔甲的贏氏副將恭敬地送上錦帛織卷。

“呈上來。”他眉頭微微舒展,接過後展開一看,神色有些覆雜,似喜似悲更似感傷。“諸位,南梁王得手了。”

大堂內的其他謀士不禁眼睛一亮,充滿希冀地望向贏太宰。

“主公……”一名白發謀士滿臉興奮地拱手道:“那您便該有所決斷了,如今的君上已不再顧念我贏氏一族,我贏氏命運岌岌可危,是滅族,是壯大,端看今朝了!”

贏太宰沈默良久,心中滿滿苦澀怨恨交錯,卻也有一絲自己不能面對與承認的內疚。

樹大招風,枯枝亦多,贏氏百年來傳至他這一代,雖說權柄在手,可也有太多是他無法掌握的。

贏氏為大周世族之首,又是太後母家,本該盡享人間富貴無憂,可是權勢是世上最能養大野心的沃土,既已嘗過了這樣萬人之上的滋味,又有哪個人願意止步於此,甚至是放手?

就算他再不想承認,可那個當初滿眼敬慕仰望著自己的漂亮小男孩,現在已經是高高在上、霸氣無雙的大周帝王了。

“堂兒,”贏太宰輕喚,仿佛想對心底最後那一寸柔軟溫暖告別。“就當這一世,是舅舅對不住你吧。”

贏氏子弟,上千族人,盡皆寄望著他這個家主上位,為他們帶來更燦爛更富貴的未來……正因為他肩上背負的太多太多,如今,他已是回不了頭了。

原本他還希望能由贏氏勢力送進宮的嬪妃為皇帝誕下大子,再續贏氏風光榮華不斷,可是宇文堂寧願讓自南梁帶回的女子飛上枝頭做鳳凰,也不願碰後宮任何一個女人,他便已知贏氏大勢已去。

現下,已到圖窮匕現,兵戎相見的時刻了。

贏太宰擡起頭,蒼老的臉龐神情深沈冷硬,下令道:“動手吧!”

眾人聞言大喜。

“主公英明!”

這天早晨,趙妃子帶著侍女們到梅林裏摘梅花,打算親手做蜜梅羹來跟君分享,卻沒想到梅林太大了,她手臂上勾著小籃子走呀繞呀地,一下子便和侍女們走散了。

不過她倒也不慌,反而歡快地享受起這難得不被眾人簇擁的安靜時刻,可以暫時放下皇貴妃端著的姿態,蹲在地上搓雪球玩。

君上老是怕她被凍壞了,自從下雪後,便已經拘了她好幾天,天天鹿肉鍋子、魚頭鍋子地輪番餵養她,害她又生生被養胖了好幾斤,小肚肚越發軟綿,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喜了呢!

有得吃,她當然是歡喜了,可是後來她才知道當天只要被餵飽飽,當晚就會被那個不知饜足的大男人給壓在龍榻上從頭到腳吃幹抹凈。

連續十幾天下來,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原來白天她,頓好吃,就是為了晚上讓他好吃一頓。

嗚,再這樣下去,她就算吃再多補再足,也禁受不住君上夜夜如狼似虎的索求啊……

“唉,天天都弄得人家腰背酸軟,都要未老先衰了。”她邊搓著雪球,邊咕噥抱怨。

可說是這樣說,趙妃子身畔服侍的人都看得出來,自家娘娘在君上的精心“餵養調教”之下,是越發滋潤得嬌艷可人。

今日天氣雖冷,可在白雪紅梅相互掩映下,顯得幽幽沁香的梅林裏點點嬌艷清傲動人,恍若仙境。

通身穿得毛茸茸的趙妃子蹲坐在雪地上,隔著鹿皮手套包裹起一團團的雪球,堆起了兩個笨拙可愛的小雪人。

“這個是君上,這個是阿妃。”她笑咪咪地看著這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小雪人,滿心歡喜甜蜜地自言自語,“君上高高瘦瘦又漂亮,阿妃小小胖胖又可愛,配得剛剛好。”

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女聲在她身後響起--“娘娘。”

趙妃子嚇了一跳,猛然回頭,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你是誰?怎麽會在這兒?”

不對,縱然侍女們和她走散了,可她身邊一直有暗影和大宗師暗中保護著,怎麽會輕易讓一個陌生女子接近她三步之前?

趙妃子心下一沈,臉色瞬間變了,沈聲質問道:“是誰派你來的?你把本宮的人都弄哪裏去了?”

“娘娘果然警覺,不過奴下只是代為報信的。”那侍女打扮的清秀女子微微一笑,素手灘開,有一物在掌上。“這物,娘娘可還認得?”

趙妃子滿眼戒備地瞪視著她,目光落在掌心上那只白玉環上,心臟狠狠一抽,厲聲道:“這是我阿娘貼身佩環,怎會在你手上?你--你幕後之人是誰?你們打算對我阿娘做什麽?”

“奴下的主子是誰,你不用知道,娘娘只需要知道你於南梁的娘家趙氏一族,共一百二十餘人,如今已被南梁王陳雙拘於一秘密之處,只待娘娘為我家主子做一件事,他們便可以不死。”清秀侍女輕描淡寫地微笑道。

趙妃子臉色霎時慘白若紙,眼前一陣暈眩。

不,不可能,不會的!

“你以為光憑一只白玉環就能騙得本宮中計,為你們所用嗎?”她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臉上掠過嘲諷的笑意,眼神冰冷如寒霜。“且不說南梁宮中仍有我姑姥姥和姑姑在,就算她們阻止不了南梁王想做什麽,可我如今是大周皇貴妃,是君上寵妃,他陳雙若不想國毀命喪,就該知道我大周君上的威嚴不容挑釁--”

“這些不勞娘娘憂心,”清秀侍女面不改色,似笑非笑道……“我家主子自有能

給南梁王重酬的籌碼。話說回來,娘娘若是不信,這兒還有一封貴家趙老爺子斷指沾寫的血書,你大可一看,這用字遣詞是不是趙老爺子的口吻?”

趙妃子幾乎無法呼吸,她滿眼赤紅,抖著手攫過侍女手上的血書,那白綾上頭一句話便瞬間奪走了她的心跳。

珠珠兒,是阿爺……

當世唯有她和趙老爺子兩人才知道她這個小名,因為當初她的降生是趙家老爺子如珠似寶的期待,所以只要私底下爺兒倆在的時候,老爺子都會喚她“珠珠兒”,她則喚老爺子“阿爺”。

霎時熱淚奪眶而出,趙妃子緊緊掐捏著白綾的手顫抖泛白了。

“你們……”她心痛如絞,抖著唇瘡啞地問:“究竟想我做什麽?!”

“識時務者為俊傑,娘娘正該如此。”清秀侍女眸中利光一閃,得意地嘴角微揚,自袖裏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瓶子。“宇文堂在這世上唯獨不會對你有所防備,只要將這瓶中的幾滴滴入他吃食內,我家主子便會保你趙氏一族不死,並享受取用不盡的富貴榮華,包括娘娘你在內。”

趙妃子猛然一震,身軀晃了幾晃,小圓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凈。

“不!”她雙眼怒睜,幾乎恨得噴出火來,整個人仿佛被撕裂般渾身劇痛,但她依然堅決地道:“你們休想!就是我死,我也不會背叛君上,不會傷及他一根寒毛!”

“娘娘這般情深義重,那麽就是要用君上一條命,換你趙氏一百二十餘口的性命了?”清秀侍女柳眉微挑,笑得嘲諷。

她身子一顫,緊揪著血書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

一邊是比她性命還重要的君上,一邊是生養她長大的血脈親人。

“娘娘,您怎麽選?”

阿妃,你該怎麽選?

她閉上雙眼,只覺滿眼絕望,心碎成灰……

而皇宮另一側,宇文堂負手望著遠處被白雪籠罩的重重朱檐宮墻,鳳眸蘊含著淺淺微笑光華。

“阿妃親手做的蜜梅羹也不知好吃不好吃?”

這天,仿佛漫長的永無止境……

趙妃子臉色蒼白地熬煮著蜜梅羹,朵朵紅艷的梅花落在湯羹之中,迅速褪了顏、失了色,融化在那一鍋沸騰裏。

她的眼眶恍若被熱氣蒸出了濕熱的霧氣來,水潤潤得似乎隨時有淚滴落,可再一細看,又像是什麽都沒有。

“娘娘,您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今兒在雪地裏凍著了?”彩夷心裏有一絲不安,關懷又自責地道:“都是奴下們不好,怎麽沒護好您,讓您獨個兒在梅林走散了……娘娘,您是不是在裏頭沖撞著了什麽?嗳,不成,待會兒還是得請大巫來為您安安神才是。”

“彩夷,我沒事。”她深深吸了口氣,竭力擠出若無其事的微笑,強打點起精神道:“這蜜梅羹快好了,可蜜好似不夠了,你幫我去後頭取一些吧。”

“奴下這就去。”

待彩夷身影消失在竈房門口後,她背對著幾名在門口侍立的侍女,盛出兩碗蜜梅羹,自懷裏掏出那只小玉瓶子,顫抖著手把瓶裏的液體倒進其中一碗,而後飛快將玉瓶子扔進熊熊燃燒的竈頭內。

那兩碗,一碗描繪著龍,一碗描繪著鳳……是他親自畫的。

趙妃子喉頭緊縮著,眼眶灼熱難當,心頭酸楚萬分,寸寸碎絞。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家人去死……”她哽咽地低喃,嗓音破碎。“對不起。”

--君上哥哥,如果你我當初不相識,不相知,那麽是不是命中就不會有這一劫了?

冬日早逝的夕陽餘暉斜落,將她的身影浸潤得飄忽透明,就連衣袖上金絲銀線精繡的彩翟也黯淡無光。

趙妃子一手緊緊攢著胸前衣襟,無聲嗚咽著,那淚,終究滴落到了蜜梅羹中。

君上哥哥,對不起,這一生終是阿妃虧欠了你。

晚膳時分,這是他們夫妻倆一天裏最能卸下前朝後宮肩上重擔和面具,真正放松心緒,甜蜜共食的溫馨時刻。

宇文堂最煩有奴下在旁邊伺候,趙妃子更是喜歡親手為他夾菜,興高采烈地為他介紹新來的庖丁又做了什麽好吃的菜肴。

“最近您都忙著校閱大營操兵的事兒,每天早出晚歸的,連膳食只草草用了幾口便讓人撤下去,這樣久了身子怎麽能行?就是腸胃都頭一個熬不住的。”她邊忙著在他描金玉碗裏堆著香噴噴的好菜,不管是美味的燒牛肉,抑或是新鮮對蝦打制成的丸子,只要她覺得好吃愛吃的,統統沒放過。“來,再嘗嘗這新發的芽菜,可甜脆了。”

“夠了夠了。”宇文堂看得一陣好笑,修長大手輕輕按上她的小胖手,鳳眸含笑。“往常都是孤在餵你這只小豚,怎麽今日反顛倒過來了?!”

她手一僵,長長睫毛掩住了眸底深沈的悲傷之色,擡起頭來時,卻已不見半點異樣,小圓臉漾著常見的嬌憨笑容。“以前都是君上餵阿妃,今天換成阿妃餵您,難道您不喜歡嗎?”

他凝視著她,唇畔笑意微微消失,柔聲問:“阿妃,奸說今早有人出手引開了他和暗影,待他們回到梅林後卻無異狀,此事定有蹊蹺,你沒受驚吧?”

趙妃子心一跳,臉色霎時一白,死命吞咽下湧現的恐慌,勉強擠出笑道:“是有一些些嚇著了,原以為是有刺客想對我下手呢,後來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呵呵,我真沒、沒事啦。”

“真沒事?”他蹙起眉,有些不放心地盯著她。“還是讓太醫來幫你診診脈,開幾帖安神湯--”

“不用不用,我沒病,才不想喝那種苦藥湯。”她連忙搖頭,臉上滿是驚惶,小聲求饒道:“不喝好不好?那藥一入口,好幾天吃什麽都嘗不出味道,這不是要了臣妾的一條小命嗎?”

他登時被她逗笑了,屈指輕敲了下她雪白的額頭,假意氣惱道:“什麽死呀死的,都快當皇後的人了還這麽口無遮攔,將來怎麽母儀天下?”

她眼眶一熱,心口絞得死緊,藏在袖裏的手死死掐陷入掌心,花了好大力氣才強迫自己別哭。

“是阿妃不好……阿妃以後一定記得改的。”她別過頭去,竭力眨去了眸底水光,隨即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慢慢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還是心軟了,寵溺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咱們還有一生一世的辰光,不急。”

對不起,君上……可我們已經沒有一生一世了。

趙妃子心如刀割,可想起了被南梁王拘禁起來的趙家全族人,小手一抖,閉了閉眼,終還是狠下心腸,端過了溫在一旁的兩碗蜜梅羹。

“為了以示賠罪,那阿妃就用這碗親手做的蜜梅羹,以羹代酒,敬您一碗吧!”她微顫著手將龍碗呈予他,自己也端起了另一只鳳碗。

宇文堂接過那碗飄散著酸甜香氣的蜜梅羹,深邃的鳳眸帶著一抹笑意,“是阿妃親手做的?能喝嗎?”

她一顫,手中鳳碗的蜜梅羹險些溢了出來,圓臉瞬間蒼白如紙。“該不會把鹽充做了糖,好好一碗蜜梅羹給弄成了鹹梅羹吧?”他打趣道。

趙妃子蒼白的臉色終於回覆了些許血色,深吸了一口氣,假裝嗔惱道:“君上哥哥也太瞧不起人了,人家就這麽不濟事嗎?!”

“是孤錯了。”他眸底微光一閃,修長大手持著龍碗,緩緩地送至唇邊。

她癡癡地望著他,眼中淚光瑩然。

他鳳眸裏的笑意漸漸變冷了,隱有悲愴嘲弄之色掠過……

“君上,對不起。”她含著淚水,對著他嫣然一笑,在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已將手中鳳碗裏的蜜梅羹一仰而盡!

宇文堂心下重重一撞,有種不祥預感襲上胸口,他手上端著的龍碗始終沒有喝,卻在看見她溫柔笑望著自己,嘴角有腥黑鮮血溢出的剎那,龍碗霎時墜地--

“阿妃!”他飛快地撲上前抱住了往後仰倒的趙妃子,俊美玉容慘然劇變,驚吼的嗓音支離破碎。

趙妃子在他扔下龍碗的那一剎那,恍然領悟了什麽,眼裏漸漸有霧氣氤氳,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似悲似喜似欣慰……

“君上……哥哥……原來你始終……防、防著……我……”她胸腹劇痛如絞,心口有點痛,有點冷,卻也安然地放心了,氣息微弱地喃喃道:“那也好,那……就好……”

就連對她,他也心懷戒備,那麽待她死去後,是不用再擔心他在這冰冷的大周宮裏會不好過,會再遭人算計遇險了。

可明明知道了,她為什麽……為什麽還會覺得有些悲傷……覺得很冷?

胸腹的絞痛慢慢消失了,耳際的咆哮也逐漸遠去,有什麽東西滾燙的滴在她的臉上,可是她再沒有力氣,也沒有精神去搭理了。

趙妃子是舍不得傷害君上的,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家人受難,可只要她死了,南梁王手中的人質就失了效用,就再沒有可以威脅到君上的籌碼,而君上看在她自盡而亡的份上,也會多多看顧趙家一些些吧?

這已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法子……

“阿妃,小肉球,不……”宇文堂這一生從未這麽絕望恐懼害怕過,他急急抱起她軟綿綿的身子,大步沖出寢殿,低聲喃道:“不要離開孤……你不能這麽對孤,你別這麽對孤……你不能死,求求你……不要……”

自家君上猶如發了狂的瘋虎般抱著宛若布娃娃一動也不動的娘娘拔腿狂奔,卻像是失了方向的孩子般,在華麗的宮殿樓閣裏,茫然四顧……

亢和所有暗影與大宗師再顧不得隱匿蹤跡,火速現身,有的急急去抓太醫趕來,有的則是牢牢護在君上身邊,唯恐遭人趁機亂中下手。

趙妃子雙目緊閉,小圓臉灰敗如死,豐潤的唇瓣已經黑透了,溢出的鮮血濡濕了他胸前衣襟,宇文堂胸口血氣翻騰,雙膝一軟,緊抱著懷中小人兒癱跪在地。

“是孤該死,是孤錯了。”他淚痕斑斑的臉龐緊挨著她的,這一刻只覺天地在眼前覆滅,眼神蒼涼空洞,聲音撕啞如泣。“孤、孤明明知道……可孤原只是想知道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孤?你是不是會、會背叛孤……孤萬萬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懷裏的小人兒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低下頭覆住她的小嘴為她渡氣,不顧她嘴邊的毒血,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吹氣舔吻吸咬著,鳳眸裏淚水狂湧,和她臉上唇邊的血淚交融成了一團……

“小肉球,醒來!求求你醒來!別死,別離開孤……”他俊美的臉龐滿是悲傷乞求的哀色,嗚咽道:“孤是大周天子,孤命令你醒過來……你答應過,你要陪著孤一輩子的……”

“君上,您冷靜些,若是傷了龍體,娘娘也會難過的!”亢虎眸含淚,急忙跪地磕首勸求道。

“滾!別礙著孤!”宇文堂緊緊抱著懷裏的小人兒,想用自己的體溫暖和她的身子,仿佛只要稍稍松開些,小人兒就從他懷裏消失了。“小肉球,你別怕,太醫馬上就來了,孤絕不會讓你死……有孤在,孤在……”

冷冽的冬日夜風卷著靜靜落下的大雪,在哀哀痛絕的帝王高大身軀上沾染成了一片淒涼的雪白,和齊齊跪圍成圈的暗影護衛凝結成了悲傷的一幕……

短短數日後,原是豐神俊朗的宇文堂一臉憔悴地走出了這座被封鎖得固若金湯的寢殿,烏黑長發白了大半,唯有那雙深幽如寒星的鳳眸仍亮得驚人。

“傳令下去,”他冷冷地開口,“動手!”

“君上--”諸闔有些不安,憂心道:“如今北二路軍尚在太宰手中,這一動便是……何不徐徐圖之?”

“就是為這“徐徐圖之”四字,孤才累及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今仍生死未蔔……”宇文堂眸底湧起了沈沈悲愴,旋即殺氣大盛。“孤已是忍夠了!”

“是老臣想錯矣。”諸闔想起寢殿內的趙妃子,眼神一黯,神色跟著強硬起來。“君上所言極是,臣領命!”

一旁義憤填膺、摩拳擦掌的亢和奸眼底寒氣凜凜,顯是迫不及待要大開殺戒了。

若是再按兵不動,豈不是讓一幹國賊和小賊們瞧輕了?

“令大將軍竺恒、班戰率兵三十萬嚴防東蠻、北夷二路大關。令關肖、嚴平二將領八萬精兵守住京城八門,有強行闖者,殺無赦。”宇文堂俊美的臉龐面無表情,疾聲下令。

“諾!”

“羽林衛、虎賁軍分守內外宮,五千親兵護守寢殿,不準任何人驚動皇貴妃。”他唇角噙著寒惻惻的獰笑,殺氣十足。“刺虎和柙各領兩萬狼衛剿殺城西、城南贏氏私兵。專朱率一萬親兵給孤牢牢看住文武百官的府邸,有異動者,全族戮盡,格殺勿論!”

“諾!”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更遑論大周百萬雄師本十有八成掌於宇文堂手中,只要大軍鐵蹄一起,定是京師巨震、動地驚天!

他微微側首,深沈森冷地瞥了亢一眼,“傳令百練,孤要三日後卯時前,見到陳雙的首級。”

“諾!”亢眸中興奮血氣一閃。

這一場京師大動,於辰時起,酉時結束,雖然期間曾遭遇贏氏私兵反撲抵抗,城西城南二處屍橫遍野,可在素有殺神阿修羅之稱的宇文堂掌控下,人數足有三萬的贏氏私兵也只是大海中翻騰了短短辰光的泡沫,轉瞬即逝。

戌時初,身長玉立俊美無雙的宇文堂佇立在金鑾殿最高階上,冷冷地註視著階下蒼發散亂、狼狽不堪的贏太宰。

“堂兒,你贏了……”贏太宰胸口染著斑斑鮮血,面如死灰,蒼涼一笑。“舅舅只求你一件事,求你饒了你外祖母和我最小孫兒這兩條命……不死。”

宇文堂眸底晦暗幽深,默然半晌後,諷刺地笑了。“贏氏一族,原可以誰都不死的。”

贏太宰身形一顫,眼中苦澀悲哀之色更深了,低聲道:“罪臣騎虎難下,別無選擇了。”

“不是別無選擇,只是你忘了,”他神情冷漠,一字一字地道:“這大周是宇文氏的,從不是你贏氏的!”

是啊,這江山,從來不姓贏……

贏太宰腦際轟地一聲,心頭劇震,眼前發黑,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來!

宇文堂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眸底最後那一絲溫情已冰冷成灰燼。

早在贏太宰對他心愛的阿妃下手的那一刻,骨肉親情已斷得徹徹底底!

這世上,宇文堂唯一的親人、家人,便只有趙妃子一人。

須臾後,天際大雪紛紛落下,仿佛要洗去這一日京城所有的血腥和醜陋--

宇文堂回到了溫暖如春的寢殿,坐在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的小人兒身邊,修長大手溫柔地握住她微涼的小手。

“小肉球,你的家人都不會有事的,孤……從未告訴過你,孤一直讓人護著的,若是……若是孤早些告訴你便好了。”

“小肉球,都是孤不好,孤不該疑心至此,不該不相信你,孤知錯了。”

“小肉球,你快快醒來吧,只要你能醒來,孤什麽都依你,就算你惱孤恨孤,想要孤這一條命,孤都心甘情願給了你,只求你醒來……求求你……”

向來霸道的帝王低沈渾厚的嗓音顫抖破碎,靜靜躺在龍榻上的小人兒卻依然毫無動靜,仿佛就要這樣一生一世地沈睡不醒。

“阿妃,沒有你,整個皇宮好冷,孤好冷……”

“孤這一生親緣淡薄,半世孤苦寂寥,自有你之後,孤才算是真正活著,小肉球,別舍下孤……”鳳陣盈滿清淚,宇文堂再抑不住地將臉龐埋進她的掌心裏,哽咽悲泣得幾不能成言。

“別讓孤在沒有你的下半生裏孤獨終老,至死也不能再得見你一笑……求你,醒過來……君上哥哥已不能沒有你了……”

龍榻上,那蒼白無顏色的小臉有了一絲顫動,長長睫毛下有顆晶瑩的淚珠悄悄落了下來……

番外

初春,大周宮鸞鳳殿。

大雪新融,晴日漸暖,可氣息猶透著清冽沁脾的微涼,幾個掃雪的小侍人和小侍女縮了縮脖子,稍稍呵了呵掌心,只盼這寒凍了一冬的大周宮能真正迎來久違的溫暖。

自從皇貴妃娘娘臥病不起後,這好不容易柔軟疏朗了許多的森嚴皇宮,又在一夕間冰封千裏。

君上,自那日後,再也不會笑了。

“垣女,你說咱們娘娘會醒來嗎?”一名小侍女小聲輕問,骨碌碌的水靈靈圓眼珠透著抹好奇。

“有君上日日守著,陪著,娘娘必定會醒來的。”年歲稍長的垣女沈默了一下,才低聲回道:“娘娘那麽心疼君上,如何舍得棄君上而去?”

“可是已經過了三月有餘,便是好好的人都要給躺壞了,何況娘娘當初是……”

“住口!”垣女語氣陡然嚴厲,娘娘絕對不會有事的!”

垣女娘舅便是暉城一小吏,當時是深受娘娘大恩的,他們全族無不將娘娘視若天女菩薩,恨不能以身替代娘娘之苦,最是聽不得有人說娘娘再好不起來的刺耳剮心言論。

“垣女姊姊,對不起,是雙兒胡言亂語,雙兒知錯了。”小侍女嚇得撲通跪了下來,連連求饒。

就在此時,巍峨大氣的鸞鳳殿殿門咿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面容俊美卻憔悴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金階之上。

那宛若天人的清俊英姿中,帶著一縷極致絕艷哀傷,明明是富貴絕倫權勢滔天的人間帝王,此時卻也只是個恍若失了一半羽翼,被掏空了一顆心的孤鬼兒。

可是素來見之心疼至極的奴下們,卻在這一瞬全雙股戰戰地哆嗦癱跪了一團。

因為他們悲傷的君上鳳眸裏熊熊燃燒著一抹久違的狠戾殺氣。

“你,叫什麽名?”宇文堂面無表情地俯視著身形嬌小的嫒兒。

嫒兒先是大驚,隨即湧現強烈的心喜,半是忐忑半是羞怯地緩緩擡起頭,學著自眾人口中打聽出的皇貴妃娘娘行止模樣,嬌憨地嫩聲道:“奴奴…一名喚嫒兒。”

她話一出,再搭配這副形容,奴下們霎時倒抽了一口氣--

垣女氣得滿面通紅,總算是看明白了!

這小賤蹄子……這賤蹄子竟也敢……

“雙兒,”宇文堂不清不重地咀嚼了這二字,那雙兒喜上眉梢,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見他冷冷地道:“來人,拖下去扔毒龍窟,三族皆發配流徙千裏!”

“諾!”眾人大喜。

雙兒登時面色慘白若死,尖叫哀求起來,“君上饒命,賤奴知錯,君上饒……”

垣女隨手抓起一團地上泥雪,狠狠塞入了她口中,隨即幾名侍人上來,像拖死狗般迅速將那生有異心、妄攀富貴的嫒兒給拖走了。

宇文堂冷冷環視眾人,眸中殺氣未滅。“再有妄想給娘娘添堵的,孤誅他九族。”

“奴下不敢。”眾人忙表忠心。

他瘦削身影倏然又消失在殿門內……

眾人總算稍稍松了口氣,打點起精神,安靜小心而謹慎安分地繼續灑掃。

寢殿內始終溫暖如春,繁花似錦,金貴典雅的龍鳳香籠靜靜燃著龍涎香,當中隱約還有趙妃子最愛的桂花香氣。

宇文堂親自選清晨新綻的新鮮桂花嫩蕊,親手烘焙了再放入香籠內,就連每日第一帖的藥湯和參湯,也都是他用紅泥小火爐一一熬了,斟出後再在掌心裏靜待藥碗溫度適中了,才溫柔小心地摟起她的身子,一杓一杓餵入她的嘴裏。

有時藥湯不小心溢流出了些,他便俯下頭舔吻幹凈,而後滿眼寵溺深情眷戀地緊緊挨著她消瘦的小臉蛋,喃喃低喚。

“小肉球,你也該醒來了,孤還等著你罰孤,等著你狠狠地打孤一頓……”

可自從兩個月前,他泣血般地哀哀求懇她醒來,乞得蒼天垂憐,令她悄悄落下一顆淚珠為應後,接下來煎心苦熬了七十餘日,卻還也不得見她有一星半點的動靜。

宇文堂神魂俱痛,心都已揉碎了……

可是和三個月前令他震驚哀絕、崩潰欲死的那一日相比,現仆她還能夠在他身邊,還能體溫暖暖的,氣息穩穩的,靜靜的陪在他鬥邊,他已經感到很滿足,很滿足了。

只是他真的很希望在自己白發蒼蒼,龍禦賓天之前,能再見她睜開眼看他一眼,再喚他一聲“君上哥哥”,那麽,他這一生也能丫無遺憾了……

畢竟,他已不敢奢望她能原諒。

“小肉球,孤扶持了你姑姑的幼子為南梁新王,一舉一動皆在孤的掌握之下,往後可保趙氏一族富貴長興,也能免去新王日後壯大,欲卸磨殺驢。”他溫柔地在她耳畔絮語,如同這三個月來的每一天……她都是他心上唯一柔軟,唯一溫暖的地方。“如此,你也能放心了,孤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及他們一根寒毛的。”

“……今天的老參湯是魏帝命人千裏迢迢送來的,說是魏國靈山的五百年老野參,最是養人,你喝著感覺可好?若是喜歡,孤便多多求他費心搜羅來。”

“……北齊帝總與孤不對付,本還想著待贏氏之亂平定後,兩國大軍打上一仗,也好試試水溫,可你這一病,孤忽然覺得世上權勢再大,疆域再廣又如何?孤連讓畢生最心愛之人醒來再看孤一眼都補能,就算奪得了天下,至死也還是個孤家寡人,猶如孤魂一個……”他叨叨絮絮著,鳳眸黯淡中透著微微水光。

“……聽說燕帝欲娶圖極國公主為後,他後宮中唯一的那位夫人

病得快死了,他正焦頭爛額著,恐也無心再虎視眈眈各國邊境,你說,道是不是自尋苦惱自討苦吃?明明惦著戀著一個女人,偏偏要娶另一個女人……”他也不知是諷刺或是感慨地低笑一聲,沙啞道:“我們男子果然天生駑鈍,心都長壞了嗎?”

怎盡傷的都是心尖尖上最重的那一個?

“孤方知,這世道,原來女子比男兒苦上太多了。”他輕嘆了一聲。

“……你,呢?”微弱似蝶,隱隱約約。

“孤?孤不苦,孤是咎由自取。”他眸裏水霧氤氳,蒼涼難禁。“孤只盼著這一生再長一些,孤能活得再久一些,只要能和小肉球多相守一日,孤願生生世世淪為--”

“不……不要!”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破碎響起。

宇文堂倏地呆掉了,高大身形僵住!

不敢相信……不能置信……因為、因為他害怕這又是一場夢境,日日夜夜不斷做過的,卻始終轉眼成空的一場美夢……

直到,胸口有股熟悉的濡濕溫熱感漸漸滲透,像是最甜口最美好的蜜羹,深深地沁入他四肢百骸……

孤的小肉球!

“阿……妃?”他薄唇顫抖著,鳳眸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稍稍一動,又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瞬即逝,可雙臂卻自有意識猛然箍緊緊將懷裏清瘦的小人兒牢牢擁在胸前,熱淚已奪眶而出。“你,讓孤等了好久好久……”

甫自沈沈長睡中蘇醒轉來的趙妃子身體還很虛很弱,可她卻也伸出手緊緊抱著他的腰背,當感覺到掌心指尖底下的身軀雖然修長如故,卻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心狠狠一酸,不禁熱淚泉湧,哭得不能自已。

“君、君上……君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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