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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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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伶櫬是在西地的義莊出生。

彼時唐末, 三川帝裏已無力西轄邊陲, 西地岌岌可危, 無數邊民混亂向內奔逃。

他的母親是個官家豢養的寵姬, 舉家內逃時候遇到盜匪, 管家夫人便趁亂將已有身孕的她推下了車去。她在盜匪窩裏屈身數月,這些盜匪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勾當, 早上出去,下午便不一定能回來。

他的母親那時候已有了他, 為了孩子百般隱忍求生,一次混戰被棄後她沿著倒淌河順流而下, 最後被日月山下一個破敗的義莊守莊人收留。

白伶櫬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弱。

他的母親看了還沒睜開眼睛的孩子一眼, 眼淚混著汗水順著臉頰流到耳朵裏。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巴巴看著守莊人,由著身下的血蔓延,遲遲不肯咽氣。

守莊人最後嘆了口氣:“去吧,我會盡力的。”

女人才斷了最後一口氣。

收養他的阿祖是個半瞎子,原是軍隊的文書, 在這口廢棄的棺材裏面撈出了還有一口氣的他。

阿祖姓白,見他伶仃, 又是棺材出生的,便給他取名白伶櫬。

兩人相依為命。

他教白伶櫬認字,寫字,教他怎麽做飯,怎麽裝死。白伶櫬問阿祖, 死是什麽。

阿祖回答他說,死就是沒了。就像你~娘,死了,就沒了,肉啊、骨頭啊都沒了。

白伶櫬長到七歲的時候,阿祖已經老得動不了了,有一天早上他出去做飯,將最後一點青稞和著草餅煮好,然後端進來給阿祖吃。

結果阿祖睡在舊椅子上,怎麽也不肯張開嘴巴。

他最後不得不用筷子撬開他僵硬的嘴。

湯怕燙,他吹涼了再使勁灌了一些。

但阿祖還一直不肯睜開眼睛,他就用小棍子將他眼睛撐起來。

阿祖的眼睛已經瞎了,撐起來也不會動。

更糟糕的是,他不會呼吸,即使煙塵落在他臉上他也不會再打噴嚏,而他身體也變得冷冰冰起來。

白伶櫬想,阿祖應該還沒死,因為他還在這裏,肉還在,骨頭也在。

日月山下,九月就開始吹起了寒風,他覺得阿祖是冷壞了,就像有一年掛白毛風的冬天,回來的時候手腳全身都不能動了,他於是費盡全力,用那把唐刀將剩下的棺材劈了,拖過來,一點一點燒,棺材裏面有陳年的血,積累的油,燒起來嗶嗶啵啵又香又甜,整整一晚,讓人一口又一口的咽口水。

他燒光最後一個棺材板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他娘~親留下來的東西,幹涸的骨架是緊緊包~裹的皮囊,旁邊是碎裂的蛋殼,或許是蛇的蛋,或許是別的。但最重要的是上面的一封信。他坐在火堆旁反覆看完了那寥寥數筆的信。

他的父親姓白,原是江南的一個赤腳大夫,在戍邊時候,因為救了將軍得了賞識,封了個小官,發了筆小財,後來買了被貶斥的犯官女兒為女寵。信寫得倉促潦草,最後寫了他父親的祖籍,想來是他母親慌亂中留下的,想著有一天他能帶著去找到父親。

白伶櫬看完信,轉頭就看到阿祖的眼珠子掉了下來,啪嘰一聲摔破在地上,阿祖的喉嚨因為灌了太多熱水,現在已經發紫,又因為溫暖的火,即使在寒冬,渾身也有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所以,這就是死麽,那死真是一件讓人糟心惡心的事情。

白伶櫬花了三個月時間,以讓人想象不到的毅力從幹涸的戈壁和沒有盡頭的草原走了出來。以前沒有人和他說話,他常常覺得寂寞,現在他看到了數不清的人,卻覺得更加寂寞。

有些死的,有些活的。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阿祖守著義莊,卻一個人都不肯拖出去埋。

埋在泥裏的人,埋得深了,老鼠會來,埋得淺了,野狗會刨出來。

這世道,人和人的差別只在於活的人聞著新鮮。死的人聞著惡心。

白伶櫬到了白員外的祖籍永州,依附藩鎮,他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新的嬌妾又添新子新女兒,半個院落都是鶯鶯燕燕的聲音,哪裏還記得多少年前那個在馬車被推下來的犯官之女,更逞論那個不知出路的兒子。

他去過一趟,連側門都沒進去,守門的仆人一腳將他踢開。

“像你這樣來認爹的,一年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我們員外的小姐公子這麽多,哪裏要你這樣一個叫花子?滾滾滾。”

他又問,能不能給他一個饅頭。

那仆人嗤笑:“你要是叫我一聲爹,我給你一個。”

七歲多的白伶櫬睜著黑漆漆的眼珠子:“爹。”

那仆人哈哈大笑,又一腳踢開:“你要是個姑娘,給你一個饅頭不算什麽?你一個大小子怎麽這麽沒出息,有奶就是娘呢?”

另一個年紀小點的過路丫鬟看不過去,罵那門童:“小司兒你何苦欺負一個孩子。”又給了他半塊吃剩的饅頭。

叫小司兒的仆人笑:“左右阿香姐姐你是要上老爺房的貴人姐姐,小司兒這廂有力了。”

白員外獨好美色,家中嬌妾無數,略微平頭正臉的丫鬟也不放過,他的大娘子又是個心狠之人,管不住自己相公,就將氣撒在這些弱女子身上,一旦新鮮感不在了,逞論大人,甚至連這些姬妾生的小孩也悄悄處理了好幾個。

白伶櫬於是在永州住下,他生得好,認識字,做事情心狠手辣又講道理,不過幾年附近的小乞兒都喜歡跟著他混。

他那時候便開始挑選裏面生得好的,教她們認字說話、婀娜舉止。

然後將這些姑娘一一舉薦送出,得了第一筆錢,接著是第二筆,第三筆。

如此不過幾年,白伶櫬便進了顧家的門。

那日~他穿戴整齊,星眉劍目,唇紅齒白,翩翩公子一般,看癡了顧家屏風後多少丫鬟小姐。

白員外坐在花廳等他。

白伶櫬還特意帶了從域外風幹肉這樣的特產奉上。

白員外新得了嬌妾,又吃了這美味,對白伶櫬讚不絕口。

此肉品質其佳,說不出的口感,吃了便上癮,一日不食,當真如抓心撓肝一般。

一旦吃了,通體舒暢,更妙的是,在床~上更是英姿勃發。

白員外便愈發欲罷不能,加之之前他用了此肉孝敬上官,上官緊催,他無法,只好頻頻來見白伶櫬。

白伶櫬初時給得爽快,漸漸也有為難之色,價格更是一路水漲船高,而那白員外的上官為了前途又將此等好物孝敬了自己那年近七十的恩師,讓恩師再次一展雄風。

至此所求者越眾,供應者愈寡。

白伶櫬的住所一連遇了好些賊,卻一無所獲,至於威脅的。逼問的。更是不計其數,但每每都為他全身而退。

白員外無法,最後求到白伶櫬面前,求他將秘方告知。

白伶櫬看了他一會,向他招手,附耳如此這般幾句,白員外臉色的神色漸漸惶恐蒼白。

回到家當夜,他閉門未出,兩個寵愛正濃的嬌妾前來探望,被趕了回去。

第二日上官管家上門,他稱病未見。

第三日上官親自登門,白員外蒼白著臉出來。

當天晚上,他新納的兩個嬌妾就消失了。

如此月餘,白員外的一個小女兒忽然不見了,那本是個不受寵愛的歌姬生下的孩子,不見也就不見了。

但是,第二個月,再丟了一個女兒。

到最後,不過一年,就開始丟兒子了。

庶子一個個神秘消失,白員外面色蒼白,整日渾噩。

官也報了,找也找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最後幾乎只剩下兩個嫡子的時候,大夫人終於坐不住了。

她將自己小兒子送到了外家,然後悄悄囑托在上官處當差的大兒子派人去尋得道的方士。

“只怕家裏是出了妖物。”大夫人虧心事做得多,填平了家裏所有的井,連房梁都悄悄貼滿符箓。

那個晚上,她因為心神不寧,沒有按照慣例喝日常的安神茶,半夜的時候,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她在床~上睜開眼睛,就看見白員外光著上身,蹲在地上,正在看一個丫鬟。

那丫鬟是她新換的小丫頭,平時都是在外面使著的,長得又瘦,之前一直沒註意,現在寒冬臘月,躺在地上,上面的衣衫解開,才看到肚子已經大了。

看樣子,至少也有七八個月了,上面蓋了薄薄的紅紗。

白員外正在摸著她的肚子。

她氣得半死,這當家夫人都還在床~上,當即批衣起身想要將這個不要臉的丫鬟罵出去。

到了近處才看到,那丫鬟嘴裏堵著東西,手腳筋都被挑了。

而她肚子上,赫然是剖開的紅線,汩~汩的血正在流出。

“你瘋了。”她渾然汗毛直立,卻沒機會叫出來。

白家主母死於一場意外。

回來奔喪的二少爺因為傷心過度,第二日暴斃。

等到老大帶著請來的修士回來的時候,整個白家就剩下白員外一個人和一個新出生的妹妹。

繈褓中的早產嬰兒太小了,最好的乳~母餵著,才稍稍胖了兩分。

白員外看看小娃娃,又看看大兒子。

那天晚上,摸黑進房間的白員外和大兒子打了起來,武將出身的嫡子竟然不是父親的敵手,好在及時趕來的修士救了他,但被咬掉的致命傷口卻已經開始發黑,已然是藥石無用。

白員外被關在鐵籠中,連續兩日沒有吃上連骨肉,他的嘴角垂下長長的口涎,低低的鼻尖嗅著。好像在尋找什麽珍饈美味。

那修士來自昆侖,面色凝重,他持劍而來,預備一劍結果了這個吃掉了全家所有親生子嗣的惡棍。

卻看到籠子前跪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形容高潔,他似乎悲憫地看著籠中人,正用一把刀緩緩割自己的胳膊。

“你這是做什麽?”修士一劍挑開少年的劍。

那少年站起來,英俊的臉上一雙黑沈沈的眼睛,他看清了前面的修士,垂下了眼睛。

“他再不吃東西就要死了。我想給他吃點東西。”

他胳膊上的血濕透衣衫,卻渾然不知一般。裏面的白員外聞到血腥味,目眥欲裂,幾乎要將自己的頭從鐵籠裏面擠出來,舌頭咬破了,嘴裏是赫赫的聲音。

“你是他的兒子?”

修士從白員外的反應判斷出了兩人的身份。

“沒用的。他身中蠱雕的毒。不要說一塊肉,就是你全部,他也能吃掉,欲壑難填,只會越來越瘋狂。”

在祁連山下有一種雕,名叫蠱雕,它們生在懸崖,卻喜歡在屍體上產卵,讓屍體的骨血醞釀孵化,生出來的小雕,最強壯和最弱小的都會被大雕吃掉。每當他們吃掉自己孩子的時候,就會發出嬰兒一樣的哭聲。

這種被骨雕產卵的屍體並不會腐朽,只會風幹,變成石頭一樣的堅硬的東西。

這樣的屍體,若是被狗吃了,母狗便會無可抗拒吃掉自己的孩子。

若是被人吃了,那子女的血肉就會對他產生獨特的誘~惑,這種誘~惑求而不得之時,如同萬蟻噬骨,痛不欲生。

白伶櫬回答:“我只是一個私生子。”

那修士見狀,忽的嘆了口氣:“你只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兒子,卻能對他這樣盡孝。你是個好孩子。如今你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情,白氏在此也難以立足。我乃昆侖山門的修者,不寂不滅,不生不死,好孩子,我看你頗有天賦,可願意跟我回去。”

白伶櫬帶著人畜無害的微笑:“自然,榮幸之至。”

經過月門的時候他們聽見了嬰兒哭聲。白家的仆役早就做了鳥獸散,只有奶媽顧念一點情分,還在奶著那個沒有母親的年幼女嬰。女嬰生得玉雪可愛,有一雙和他一樣沈沈的黑眸。

女嬰的母親便是當日在門口給了他半個饅頭的丫鬟。

修士欲要給那奶媽一些銀錢,讓她收留了這個女嬰。

白伶櫬卻忽然跪下懇求:“這個女嬰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求師父讓我將她一同帶走。”

“若是師父覺得擔心我顧念親情忘了修行,徒兒便請將她收為小徒,只當她是一個尋常的弟子一般。”

白伶櫬便有了第一個徒兒。

白紙一般的白離。

他教習她言行起居,教她修行禦~劍。教她言聽計從,教她令行禁止,教她從一個個嚶嚶學語的幼童變成婀娜的少女。

修行者壽命果真長於凡人,但也並不是毫無盡頭。終有一天,他的身體也會漸漸衰老,他會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至此消亡天地,骨頭或者化腐為螢,或隨風散去。

他每每一想到此,就如同想起阿祖那掉在地上的眼珠,那在熱湯下開始腐朽的皮膚,想起當年伸手剖下娘~親枯骨上風幹的肉,想起津津有味吃下那些肉的白員外那蒼老的臉。

昆侖之丘,也稱之昆侖之墟。這是曾被毀滅的舊都。

傳說在這廢墟之北,生活著一種人面蛇身的神物,已幻化成龍,在北冥之地的終末之山。它全身赤紅,口銜火精,翻雲為雨,他的內丹是傳說一般的存在,按照昆侖書閣的傳說,得到這樣的內丹,將會獲得永生不滅的生命。

白離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得到這樣東西。

但可惜,卻在和暴躁桀驁的燭九陰交鋒時遺落了真心,那些他費盡心機收回來的旱魃桃木釘都被李代桃僵,她甚至還為他偷偷生下一個孩子,藏在近在咫尺的山下,從了燭九陰的人間的姓氏厲。

再後來,她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利用的誘餌,和燭九陰鬧翻出走,然後為了找到可以回去交差的替代品,她選擇了蛇丘姜的父親。

她什麽都很好,聽話乖巧。

但是她心太軟。

所以最後她死了。

他卻還活著。

在半年後一個寒冬,白伶櫬從一場舊夢醒來。

他孤身一人潛入百丈的深淵,找到那沈默的身體,剖開她的胸膛,握著她冰冷的心,熬進了丹爐裏,混著重明鳥的瞳、訛獸的舌、?疏的角、青鸞的羽,但是還差一樣,一顆強大的真龍的內丹。

白伶櫬的聲音在一瞬間穿透了所有的雨幕。

“所以,我親愛的外甥,有什麽想和你舅舅說的嗎?”

所有的水瞬間倒流,散落的神識碰撞到散落的旱骨樁上,發出讓人目眩的光。

“忘了告訴你,這個旱骨樁,是專門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

他的虛影漸漸凝聚成實體。

“其實我更想知道,如果對你搜神,還能知道些什麽有趣的事情。”

下一秒,一只手突然伸出,快到厲承澤時候,突然一轉手,探向了顧匆匆。

厲承澤揮劍而下。那手從中間齊齊而斷。

顧匆匆身旁的特瑞特豎瞳微瞇,表現的機會來了,立刻伸手扣住她一個瞬移,迅速挪到了旁邊。

厲承澤只抓~住了一縷衣袖。

但卻沒想到,正好中了白伶櫬的圈套,他們站立的地方正是八卦另一方位,不過須臾,下面的實地突然一空,然後轟隆落下。

特瑞特抱歉一笑,在落到地面前接住了顧匆匆:“現在,至少他們戰鬥起來位置更大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看的小水的劇,太……狗血了。

火之迷戀。幸好還有第二個結局看了才稍微緩和一下心臟。

明天應該能結束這個小情節。

快啦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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