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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註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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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葉英在睡夢中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那道目光沒有帶著敵意,只是靜默地在旁觀望。盡管無害,可是這種被籠罩在別人的視線裏的感覺很有些別扭,於是他緩緩地睜開了眼。此時還早,正是晨光熹微之時,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光線,他看到床邊坐了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紫樞?”要是看不出來才叫奇怪了,葉英帶著濃重睡意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低沈而沙啞,輕輕消失在破曉時的天光裏。

耳畔一聲輕笑,她像是怕嚇到他似的,語氣輕快卻很小聲:“阿英你醒啦?”聽起來該是在這兒坐了好久了。

葉英掀開被子坐起來:“你怎麽過來了?”雖說她對自己的態度比之前親密太多,可是這樣大清早地跑到他房間裏看他睡覺實在是頭一遭,好歹男女有別,就算對象是紫樞,他也會覺得別扭。

紫樞抿了抿唇,又笑了一聲:“我夢到你了。”葉英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紫樞怎麽會對他說這種話?結果她並沒有理會他露出的疑惑表情,接著說了下去,“然後我發覺我很想你,就過來了。”

葉英瞬間呆滯。

……不,這不可能是紫樞,絕對不可能!一定又是他在做夢!按了按額頭,認定自己最近精神太緊繃了,居然會做這樣羞恥的夢。內心這麽一篤定,他釋然地重新躺了回去,蓋上被子閉上眼。可是睡了會兒,他覺得那道目光仍舊在,看得自己渾身不自在。於是又睜開眼,發覺紫樞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不裝傻啦?”

默了半秒,葉英的大腦成功當機了。他的嘴唇有些顫抖,仍舊面無表情,內心卻懷著激蕩的不可置信慢慢地抓起被子往上拖,隨後蓋住了腦袋。一、定、是、幻、覺!呼吸了幾口之後再把被子掀開一點,他痛苦地發現紫樞還在。

到底哪裏不對,是他今早掀開被子的方式不對麽?!葉英瞪著床頂,覺得心臟都有些受不了。繞來繞去,他還是寧願相信自己是在做夢,畢竟他昨晚睡得很晚。翻了個身對著墻側躺著,他再次閉上了眼,告訴自己再醒過來一切就正常了。

紫樞看著戀人面無表情地完成了上述一切行動,覺得意外地可愛。她說的都是真的,可葉英卻寧願相信自己是在做夢。嗨,要怎麽說才好呢?她看著他的後腦勺,慢慢調動遲滯的思維,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葉英一固執起來是沒人能拉得回來的,索性放棄了說服他面對現實的念頭。她掀開被子躺到他身邊,雙臂從他的腋下穿過在他的胸前交握住,臉頰也貼在他的背上,深呼吸了一口很滿足地閉上了眼。

――以上行為的後果是葉英今早受到了極為嚴重的驚嚇,隨後低氣壓籠罩,整個早上臉都黑得跟炭似的,不管紫樞怎麽逗他如何大獻殷勤都沒能讓他的嘴角上翹一點。

陸待晴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將紫樞拖到足夠遠的地方咬耳朵:“姐姐你這樣太離譜了!一點都不正常,難道不怕葉師兄發現麽!”

紫樞蒙了一層白翳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她只是微微挑了挑嘴角:“他不會覺察到的,放心。”

陸待晴不由得嘆了口氣:“好吧好吧。”然後紫樞接著過去繞著葉英打轉。

在遠處看著的楚靈均踱到陸待晴的身邊,摸著下巴老神在在地說:“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難道不會高興?為什麽葉英很生氣的模樣?”

陸待晴瞪了他一眼:“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葉師兄是什麽人!”

楚靈均眼睛轉了兩圈兒,聳聳肩膀沒接話。

葉英幾乎懷疑眼前的紫樞是不是有人假扮的了,然而誰能假扮她?難道是因為病情又嚴重了讓她的智力跟著退化了?胡思亂想了一番之後葉英聽到有人叫他:“葉公子。”

他回頭,看到是裴元的徒弟,小阿布。小家夥沖他露出笑臉:“葉公子,師傅請你過去一趟,說你拜托他的事情有結果了。”

葉英眼睛一亮,面色不動,保持著冷靜的模樣對他點點頭:“嗯。”

阿布得到回答便歡快地跑走了,葉英則看著紫樞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同裴大夫說事情。”

紫樞咬了一口桂花糕,問:“什麽事?很重要嗎?”

葉英點頭:“很重要。”

於是她點頭:“那去吧,快去快回。”

葉英捏了捏她的手就急急轉身,腳步匆匆恨不得能瞬移的他沒有註意到紫樞的表情,不舍又決絕,眷戀而溫柔。待他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裏,身體一軟便倒在了草地上,打翻了手裏的一盤糕點。陸待晴和楚靈均連忙上前去,紫樞虛弱地靠在陸待晴懷裏對楚靈均說:“楚將軍,等阿英走了就得開始麻煩你了。”

楚靈均搖頭:“沒。”

她感激一笑,又看向陸待晴:“阿晴,等會兒你別跟來。”

“哦……”

葉英一路疾行到裴元所在的藥廬,他正曬草藥,看到葉英來了便停下手中的活帶他進了屋。屋四周是層層疊疊的架子,不過放的不是書,而是藥。屋中央放了一張桌案,左邊疊了一摞醫書,右邊是筆架,桌面上還有好多新鮮的藥材。裴元從一本書裏取了一張紙出來遞給葉英:“葉公子,這也許是你想要的東西。”紙似乎是撕下來的,紙張很舊了,泛著黃。

葉英展開一看,上面畫了一株形狀奇特的草。

裴元收拾了一下散在桌面上的藥材將它們分門別類地放進相應的抽屜裏,他一邊收一邊說:“傳說昆侖深處有此草,它具有奇特效力,能夠生魂住魄,那一帶的人叫它‘還魂草’。這等神奇的物事極為罕見,所以記載不多。而至於它現在還有沒有,在下不敢保證。”

葉英將那張似乎多碰兩下就會碎的紙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懷裏,朝裴元拱了拱手:“不管希望多麽渺茫在下也願一試,畢竟在此之前在下一點辦法都沒有。多謝裴大夫,葉英感激不盡。”

裴元看著葉英,心頭突然起了一絲不自在。他只是沈默地拱手回禮,目送葉英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就重新開始手中的活計,不過這一次他想的不僅僅是藥材,他腹誹了一句:這種一本正經騙人的事真是再多就不行了。只是他不明白楚靈均拜托他用這個騙葉英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葉英去取了裏飛沙便匆匆地往谷外跑。他曾經拜托裴元去幫忙找能不能有治療靈魂的方法,當時裴元便說他的話離譜,然而卻還是應了下來,今天可算是有了回音。紫樞已經極其虛弱了,他抱著她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甚至已經能透過她的身體看到對面的風景。葉英強壓下心中的焦慮無助和惶恐日日守在她身邊,生怕一轉身她便不見了。他不敢去勸她,不敢去想未來,只能承受著無解的煎熬――而今天一切似乎有了轉機。

紫樞,你等我,千萬要等著我。

葉英摸了摸被揣在懷中的那頁紙,他想,即便是傳說中的東西他也要去找找,萬一就有了呢,萬一它就有這樣的功效呢,萬一紫樞就能因此得救了呢。不用重投劍爐,不用忍受痛苦,不用賭那微薄的希望。

他來不及回去同她打招呼,他現在是在與時間賽跑,早一刻到昆侖,早一刻找到這藥,早一刻回來,希望便多一些。此刻的他根本沒有一絲懷疑,他沒有半分躊躇地奔赴一個他期待的結局。他不會想到,這根本就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奔馳……

萬花谷。

陸待晴的木鳥從天而降,將落星湖的湖水掀起半大不小的波浪。剛一落地他便朝紫樞和楚靈均大聲道:“走了!葉師兄已經出谷了!”

紫樞松了口氣:“我們這邊也開始吧。”

看氣氛凝重,楚靈均將她抱起來的時候決定緩和下氣氛:“你居然連葉英都算計。”

紫樞笑道:“將軍可別忘了自己也是共犯。”裴元那裏就是他去搞定的。

三人都上了木鳥,陸待晴腳下一踏它便騰空而起,平穩又迅速地往聾啞村飛去,那裏已經按照紫樞說的布置好了。

疾風吹起紫樞空蕩蕩的裙擺,顯得極其詭異。楚靈均看著她平靜的側臉,不由得問:“要是失敗了,等葉英回來我們怎麽交待?”

紫樞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她說:“我給他留了信,就放在我屋子裏的桌上,到時候交給他就可以了,他看了就不會怪你們。”

楚靈均訝然:“你的握力都沒了是怎麽寫字的?”

“將軍以為呢?”

看著她狡黠的目光,楚靈均覺得自己的猜想大概是對的:“……你那麽早就計劃好了?!”兩個月之前!

紫樞但笑不語。

半柱香不到的時間,陸待晴的木鳥便降落在了一棟石屋前,楚靈均抱著紫樞跳下去他便又騰空而起。在半空盤旋的陸待晴眼眶紅紅:“楚靈均!你要是失敗了看我怎麽收拾你!姐姐!我等你出來!”

這幾句話似乎到紫樞飄在燃著熊熊烈火的劍爐前是仍舊在耳邊回蕩。進了屋之後兩人都不再說話了,紫樞坐在旁邊,楚靈均脫了衣服開爐。風箱一下下地拉著,嘶啞的聲音仿佛要撓到她的骨頭裏。火苗就伴隨著鼓風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升騰,火星時不時地濺出來。紫樞定定地望著已經是金黃色的火焰,目光好像穿透了時光回到了四百年前她睜開眼的那一刻,她略微失神。

“準備好了嗎?”楚靈均轉頭看向她。

紫樞的身體微微一抖,她勉力挑起嘴角點點頭,運力飄了起來。其實還是怕的,劍爐於她就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是萬劫不覆的深淵,從靈魂深處生長出的根深蒂固的恐懼讓她面對著能夠將她吞噬殆盡的火焰顫抖不止。可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她要死了,不賭一回她就真的會徹底消失。她舍不得啊,她不願意離開他,她只是想多陪陪他,哪怕只有十年。她的尊嚴,她的堅持,她的一切都比不過兩個字――葉英。熱浪一波波地襲向她的身體,她苦澀地想著,眼眶酸發卻流不出眼淚。

“你現在還可以反悔的。”楚靈均的聲音帶著猶疑進入她的耳朵。

反悔嗎?不,她從來都不會做這樣的事的。唇畔帶著蕭瑟的笑意,她閉上眼睛向前一倒,一波巨大的火焰猛地騰起,掀起滾燙的氣浪。

――這便再無回頭之路,一切,皆交予天命。

六十四

楚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紫樞跳進劍爐時候的模樣,被映得幾乎透明的劍魂用最後的力氣讓自己不失氣度地立在空中,暗紅的衣擺被熱浪吹得飄飛,未再束上的頭發稍顯淩亂,十分柔軟地糾纏在她的身後的空中。他能看出來她在發抖,然而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還是那麽明顯。楚靈均承認那一刻他是愧疚的――如果一年前他稍微阻止一下,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吧。

知道紫樞是劍魂是十天前,他們集體去花海采藥的時候。看她蹭到自己身邊的時候他還挺奇怪的,葉英把她看得那麽緊,怎麽會允許她單獨靠近他?然後他沒來得及問紫樞就已經給出了解答:“我是偷偷過來的,得小心點兒呢。”眨眼睛的時候帶著俏皮,同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大相徑庭。那會兒她是超然世外的,仿佛沒有什麽能進入她的眼睛,而現在她的身上多了煙火氣。不得不承認,葉英將她護得很好。

楚靈均聽她這麽說也笑了:“原來在下這麽有魅力呀。”

紫樞沒接這個話茬,指了指一片草木茂盛處讓他把她帶過去。確認兩人都被遮得嚴嚴實實了紫樞才重新開始說話:“這次來是想請楚將軍幫個忙。”

“哦?但說無妨。”楚靈均盤膝坐下,覺得挺有趣。於是紫樞在他最無防備的時候劈了他一道又一道的雷,比如她不是人,是劍魂,比如她是紫樞劍的劍魂,比如她因為劍身被毀快要消失了,比如只有重鑄一把劍才能救她,比如她不想讓葉英做這個事,想把他支開而由他楚靈均來鑄新劍……

“想必楚將軍不會拒絕我的請求吧?”

自以為接受能力很強的楚靈均震驚了足足有兩分鐘才恢覆說話的能力,然而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再消化消化。

紫樞也知道這件事大概很不好理解,所以她禮貌地說:“或許很難想象這種事,不過真的希望楚將軍能夠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答應我唯一的請求,拜托。打擾了。”隨後她自己推著輪椅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不過半晌就聽到葉英的聲音:“怎麽沒跟著我?花海有狼,很危險。”對著外人沒有必要不多說一個字的葉大公子在她面前就是個老媽子,楚靈均從草叢後探出頭看到紫樞仰著臉對他說了什麽,葉英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楚靈均突然意識到自己究竟造了什麽孽――原來她是紫樞劍魂,原來是因為他的不作為而讓她瀕臨死亡,原來他不僅威脅了葉英的家,還幾乎害死了他的愛人。難怪他一見他就拔劍,難怪他不許他靠近她,一切都有了答案。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葉英真的是個正派的君子,如果將他和葉英的立場對調的話,他哪裏會允許他多活一秒鐘?

呆望著天空的時候陸待晴路過他身邊時踢了他一腳,語氣不善:“你怎麽在這兒坐著偷懶呢!”

楚靈均嘆了口氣,看向他:“我好像做了一件該被碎屍萬段的事。”

陸待晴一聽,面露驚訝:“你居然還能意識到自己該被碎屍萬段?!”看他沒反應,陸待晴的好奇心猛漲,他忍不住湊過去:“什麽什麽?說來我聽聽呢,我一定會幫你減輕罪惡爭取多砍幾刀的!”

“……”楚靈均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碎成渣渣了。

愧疚歸愧疚,歉是絕對不敢道的,紫樞似乎並不知道是自己害了她這碼事,既然不知道,就永遠不知道吧……楚靈均心虛地想。後來在紫樞告知他如何實行她的計劃的時候偶然得知她居然還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時的他真的是整個人都臥槽了。捂臉,皇天在上,要是他知道這事,他一定在紅衣教聖女打紫樞劍主意的時候就把她剁碎了。完了完了,這筆債真是一輩子都還不完了。

紫樞看著他意外消沈的樣子反倒笑了,以為他是怕失敗了之後再被葉英追著打:“失敗了也沒關系,原本我也要死了啊。”

楚靈均捂著臉搖了搖頭,緩了一陣後他說:“我沒擔心這個。劍我是肯定會好好鑄的,技術比不上葉英,但也比一般人好。”

“多謝。”

楚靈均對著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問:“話說你為什麽不讓葉英鑄劍,就算是不想也得有個原因吧?”

紫樞習慣性地想敲一敲桌面,然而手指僵硬得完全控制不好,只得作罷。她低嘆了一聲,看著地面:“如果讓他把我親手送進去,他會受不了的。”

楚靈均覺得不合邏輯,下意識地想接著問,但看紫樞的表情卻又只好把話哽在喉嚨裏。最後紫樞用不大靈活的手抓著毛筆畫了幾張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給他,說鑄劍的時候要用。楚靈均問這些是什麽,紫樞隨口答道:“不知道,我只是照著用。”

“哦”了一聲,他將東西收好,起身離開。

――這是在離鑄劍還有八天的時候。

紫樞安排的一切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有條不紊地完成:說服裴元,改建好聾啞村的石屋,搬來劍爐,尋來材料,每樣每樣都不露痕跡地在葉英眼皮底下進行而又硬是沒有讓他發現一絲痕跡,這讓楚靈均對紫樞的佩服更上一層。

看到紫樞跳進了劍爐,楚靈均也開始鑄劍。他有些理解紫樞那句“如果讓他把我親手送進去,他會受不了的”,聽著自己的心上人這麽慘叫,的確會受不了吧。可是……他一邊拉風箱一邊苦笑,紫樞可真是偏心,覺得葉英受不了直接把他忽悠到昆侖去,覺得陸待晴受不了就讓他離得遠遠的,只有他,難道她就沒想過其實他也可能受不了嗎?一邊打鐵一邊淚流滿面,楚靈均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苦哈哈的主。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報應啊嗚嗚。

鑄劍到第三天的時候慘叫聲終於是歇下來了,可是問題也出來了,新劍與祭劍之魂並不契合。楚靈均不知道怎麽辦,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於是最後出爐的時候得到的劍雖然鋒利,卻沒有靈魂,劍魂游離其外,不知情況如何。

他真的已經,盡全力了啊……七日七夜沒有合過眼的楚靈均拖著沈重的身子走出簡陋的劍廬的時候面對的是陸待晴驚懼的臉:“葉師兄他已經到谷門口了。”

楚靈均扯扯嘴角,他能怎樣?他真的不能怎樣,然後一頭栽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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