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葉英很早起，爬上了雲景臺左側的山路，一面巨大的日晷下遙遙望見三星望月，高聳入雲的石峰被雲霧攔腰截斷，雲中影影綽綽的亭臺有如蜃樓。他靜默地立在那裏，全身籠著一層薄薄的寒氣，朝霧朦朧著一身金色，像是被陽光氤氳開的色澤。他臉上神色平和又帶著些微隱忍，就這麽望著三星望月上的黑白長幡在遠處默默招展起來。

心情不好或者心緒煩亂的時候他都會找個地方看風景，看著看著心情就會開闊些，就會好受些。而看著眼前近乎夢幻的風景，葉英總算覺得沈重了幾天的心情好了些，打算回落星湖的時候卻發現身後站著個人看著自己。

楚靈均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地沖他擺手：“真是巧啊。”

“……”葉英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目測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腳下一踏，如一只金色的大鳥，飛越過楚靈均的頭頂直接上到了更高的地方，旋即幾個起落，身形隱沒在晨曦之中，任楚靈均視力再好也是看不到了。

被留在原地的楚將軍抓了抓腦袋，嘆了口氣，一步一頓地往山下走了。

看到楚靈均就心塞得想一劍刺過去的葉英奮力平息著從心深處冒出來的憤怒，為什麽他還沒死，為什麽到萬花谷來養病，為什麽總是在他眼前晃……總是那麽陰魂不散！剛剛松下來的心情又變得陰雲密布，葉英第一次很陰惻惻地想著當初為什麽就沒記得上去補一劍。好吧，說什麽都晚了，他只能等到楚靈均離開，或者紫樞狀況好一些了就帶著她走，惹不起還躲不起？

葉英漫無目的地在山間行走著，步履生風，似乎可以將不平的心虛盡數碾碎在腳步中。等碎金般的朝陽透過林間樹縫散落地上時，葉英已經走到了萬花谷外圍山峰最高處。從這裏看下去，橙紅色的霧氣被山風一縷縷撞開，湖光山色正從雲蒸霞蔚間顯現出來。有麋鹿跨過花海中的淺溪，有飛鳥銜起掉落的果粒，有蜻蜓點過平靜的水面，還有飛花撥開目光未曾抵達的遠方。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來，濁氣似乎都被排盡，心思都開闊了些，任由風吹開鬢邊的發，葉英感受到內心逐漸寧靜下來。也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才會忘記紫樞的病，才會忘記自己對此的無能為力。他想著，或許是他擁有的太多，才會經歷這般無奈的求不得。

等落星湖上鋪滿了日光灑下的金鱗時，葉英也決定回程了。從樹上跳下，幾粒山果從他身上滾下去，在地上彈了好幾次才隱沒在林間，葉英擡頭一看，發覺自己坐的這棵樹竟然結滿了紅豆。

楠榴之木，相思之樹。鮮紅的豆粒密密麻麻地結在碧綠的樹葉間，在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漂亮極了。葉英心念一閃，紫樞自從丟失了發帶頭發就再也沒有綁起來過，何不用紅豆為她做一條發帶？何況七夕在即，做些首飾送她她想必也會高興……少有如此婉轉心思的葉英光是想想這些都覺得有些害羞，不過他還是行動了，重新跳到樹上去仔細地挑選了那些形狀飽滿色澤鮮亮的豆粒，一顆顆放進荷包中妥帖藏好，帶著些許的雀躍下了山。所以其實在討好女孩子這一方面，饒是遲鈍的葉英也無師自通了。

能寫得出好字，造得出名劍，鬥得了外敵的一雙手做起這些精細活兒也不在話下，葉英從雲景臺上下來就直接去了天工坊，陸待晴早間都在這邊，他找到了陸待晴說明了來意，兩人就窩進了陸小弟的工房。期間陸待晴被叫走了一次，便留葉英一個人敲敲打打。

兩個時辰之後，葉英的面前已經擺好了一條紅豆裝飾的發帶，一串紅豆的手鏈，因為采得多了，又多做了額飾、腳飾、簪花，幾乎備齊了從頭到腳能用到的所有飾物，看著這些東西，葉英終於想到了一個問題，他還沒問過紫樞會不會喜歡。

看看時辰已經過了午飯時間，葉英將一堆紅彤彤的飾物收好，整了整衣冠，帶著忐忑又振奮的心緒往落星湖走去。一切都沒什麽變化，但好像又有什麽不同，葉英一路走，遇到不少萬花弟子，男弟子都用一種憤懣無從訴說的眼神看著他，女弟子們的眼睛裏都帶著幽怨和欲言又止，這樣的眼神讓他不由得脊背發涼。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陸待晴那張嘴不小心便把他采紅豆做首飾的消息傳得整個萬花谷的人都知道了，造成的後果是谷中所有的紅豆樹都慘遭劫掠，那抹紅色為之一空。

這個時候他當然無從得知這群骨子裏帶著浪漫的人到底想些什麽，自帶無視一切技能的葉英仍舊是從容地走到了落星湖畔，遙遙地就看著紫樞背對著他這方站著，身旁是黑衣的陸待晴。紫樞手裏拿著什麽東西，她在湖邊蹲下來，然後突然沒了重心一樣地往前跌去，還好陸待晴眼疾手快，否則她已經落到湖裏去了。看到這一幕的他覺得心一瞬狂跳，下意識地就加快了腳步，隔著好幾丈的距離就聽到陸待晴的驚呼：“姐姐你的腳！”

紫樞的腳？葉英更是疑惑，繞過茅屋便看到兩個人坐在地上，陸待晴掀開紫樞的裙擺，而那之下空空如也。紫樞的腳沒了，消失了。如同一道雷霆淩空劈下，葉英僵立在原地。這個情況意味著什麽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劍魂依附著劍生存，紫樞劍損毀已經三個月了，劍魂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有消失實屬奇跡。葉英自以為做好了她隨時會消失的心理準備，在尋找到解救之法之前他無時無刻不被“她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再也見不到”的思緒折磨，找到方法之後又為“到底要不要勸她去嘗試”的矛盾所碾壓。他知道留給他選擇的時間不多，可真到了沒有時間的時候他才意識到，時間竟然只有這麽一點，其實他早就沒時間了。

紫樞坐在那裏，低頭看著自己本該是雙腳的地方空空如也。折磨她三個月之久的疼痛消失了，隨著她這個靈體的瓦解消失不見了。她摸了摸小腿，不知道什麽時候它也會崩解掉。這麽看來，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陸待晴看著紫樞平靜的臉心急如焚：“姐姐你要死了啊！”

“嗯。”

“你試試那個法子吧，葉師兄是天下最好的鑄劍師，他一定能讓你活下去的，不要再這麽等下去了可不可以？你真的會消失不見的！”

“阿晴，你冷靜一下……”

“這要怎麽冷靜啊！你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了！為什麽不願意重鑄呢！”

葉英離他們不近，但他的耳力足以將這些話全部聽清。除了更加清楚地了解到紫樞不久就會死的事實之外，他還知道了一點，陸待晴原來早就知道了救她的方法，可是他卻沒告訴他，為什麽？必然是紫樞的授意，是紫樞不願意他知道怎麽救她。她，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太疼了，阿晴。我已經到極限了，再痛，便受不住了。”紫樞很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放下了裙擺遮住了讓人看了就覺得毛骨悚然的憑空少了一截的腿。

葉英站在那裏，不進也不退，他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好像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是的，她對他的感情還沒有深到能忍受一切痛苦的程度，所以他憑什麽想要她忍受烈火焚身的痛苦賭那微薄的希望為他留下來？

——每一個問題再被問出的時候都有了被期待的答案，葉英希望她能夠活下來，希望她能夠賭那微薄的希望。他內心裏一直期待著，若他問出她是否願意的時候，她會告訴他，她願意去試一試。或許每個人在面對愛情的時候都會覺得，為愛做出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在愛情面前同樣自私的葉英也這麽覺得，她喜歡他，為了活下去而做出去嘗試的選擇並沒有什麽不對。於是當答案揭曉的時候他覺得有些痛，他意識到在紫樞的心裏，比“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長長久久”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其實並不是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葉英本身也是矛盾的，救她的唯一辦法竟然是讓她重回劍爐受那能將人生生痛死的痛苦，她已經痛夠了，還要雪上加霜嗎？他害怕去做選擇，而紫樞做出了選擇又讓他心裏那種近乎於撕扯的疼痛愈演愈烈。

葉英下意識地選擇了逃避，他渾渾噩噩地扭頭朝著遠離紫樞的方向走，直到他在天工坊陸待晴的工房裏坐到了夕陽西下才略略清醒過來。葉英覺得腹中饑饉，低頭看著布滿桌面的點心，突然覺得有些驚恐，發生過些什麽？！

回憶一天的事，簡直就是一場夢，好像夢醒了，一切就結束了，不會有這麽痛苦的抉擇，不會有這樣的無能為力，不會有這麽讓他自己都生厭的心思。他記得在三星望月還偶遇了去處理事情的裴元，兩人還說了幾句話，具體說了什麽他完全記不清了，只記得裴元最後答應了他什麽事。從三星望月那邊一路過來，有不少弟子上來問他首飾的制作工藝，此刻一摸口袋，只剩下發帶還在身上，其餘的八成都送出去當參照了吧。至於為什麽會送出去，大概……是因為自己不耐煩同他們啰嗦。然後還有自己面前的這些點心，葉英想了半天最後只能推測出這些應該都是那些來問問題的弟子們塞給他做回禮的，那他究竟是怎麽收下的，現在完全成了謎。

按著額角，葉英下定決心這種事絕對不能再發生。長嘆了一口氣，他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越來越不正常的舉動，很是傷腦筋。奈何身邊沒有一個能商量的人，何況這些話全都難以啟齒，只能自己在心頭慢慢地磨，什麽時候講這份心思磨穿了，什麽時候才算個解脫。

五十七

葉英一直沒有回來，陸待晴就一直在這邊陪著紫樞。太陽都落山了，陸待晴終於忍不住想葉英到底是有多不擅長手工，居然到現在都沒做好。紫樞看他坐立不安的模樣最後說：“我一個人沒事的，你有事就先走吧。”

陸待晴堅定地搖搖頭：“不行。”

紫樞知道他是怕她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她想說才不見了一雙腳，總不會那麽快的。然而看他幽怨的表情就不想說了，他在怪她，正鬧著脾氣呢，十八歲了，還跟小孩兒沒區別。

“這樣不也是避免讓他做選擇嗎，他便不會這麽煎熬了。”紫樞看著陸待晴的側臉終於還是這麽說道。

陸待晴雙眼一瞪：“可是姐姐這樣很過分！”

紫樞睨他一眼：“我真不信你會老老實實地替我守口如瓶。”

“……”好吧，他的確是搞了點兒小動作，只不過不小心把那本書留在了桌上讓他正好看到了而已。

“葉師兄很喜歡姐姐。”

紫樞聽完，眉眼彎彎，不知道陸待晴要搞什麽小把戲。

“可是姐姐不願意活下去，葉師兄得多傷心。”言下之意便是，你不喜歡葉師兄。

紫樞啞然，她怎麽能不喜歡他呢？他是上天賜給她的寶物啊，所以她要保護他呀，所以不願意他痛苦，不願意他為她憂心。

葉英喜歡她，她也是喜歡他的。在某個時候，也許比他喜歡她來得早，也許來得晚，在她一路奔流的時光中，在某個被忽略的時刻便已經喜歡上了他。聽到他表白的那一天，她開心得像是登上了雲端。她活了這麽久，四百年，第一次有這樣的歡喜。世界上那麽多人，她偏偏就遇見了他，還喜歡上了他——或許能稱之為命運吧。命運將他送到了她的身邊，上天在給了她四百年的折磨之後，終於送了她唯一一件禮物，最好的禮物。

紫樞怎麽會不知道，葉英想把她留下。可是她怎麽可能用那樣的方法茍存下來呢？且不說能不能成功，成功了之後她還會是她嗎？會不會像成為紫樞劍魂的時候一樣，不僅沒了名字，連記憶也沒了？到時候她如何自處？葉英又如面對？這可是逆天的代價啊。而且，他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便痛苦不已，他真的能冒著七成的風險將虛弱的她投入劍爐，然後聽著她的慘叫鑄一把新劍？他如何抉擇？所以不如她將這個選擇做了，他不用為難，多好。

“我喜歡他，喜歡得恨不得讓他陪我去死。”紫樞看到陸待晴生生打了個顫，唇邊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她絕對不是那種能把喜歡的人拱手送人的人，那麽自私，那麽可惡，時日再久，她一定會想把他生生世世地套在身邊，不願意他愛上別人，不願意他對別人也這般溫柔，不能同生，便望同死，絕不放手。恩愛譬如酒，濃時便可休——對她來說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我有幸活下去，壽命卻終究不過十數年，現在能放手，到時候放不開了就一定會殺了他讓他陪著我共赴黃泉……阿晴，你想，與其讓我到時候拉著他陪我一塊兒死了，不如現在就這麽放開。他還年輕，本應有很好的未來……”

這天，陸待晴走了之後，紫樞望著桌上的燭臺發呆。

一只飛蛾圍著油燈打轉。枯葉色的蛾子撲扇著翅膀一步步地靠近燈芯，火焰明亮而溫暖卻很危險，但它卻渾然不覺地朝它撲過去。它的影子被投在雪白的墻壁上，因為離燈芯近，投出的影子便顯得極大，一大塊陰影籠罩了他，讓他的表情很好地掩在了黑暗中。燭火明明滅滅，伴隨幾聲嗤嗤的聲音冒出幾縷黑煙。那蛾子似乎被燙到了，在火焰上抽搐幾下卻沒有飛走，而是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去，直到……翅膀被熏得焦黑，然後倒在了燈油裏。

飛蛾撲火……

她看著死去的飛蛾漂浮在燈油裏的似乎沒有重量的屍體，突然笑了笑。飛蛾撲火……她現在也像這只飛蛾一樣吧，註定迎向毀滅的結局的她，明知這份感情最後會傷害到兩個人的卻依舊沒有回頭的她——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葉英是在陸待晴極為覆雜眼光的註視下回到屋裏的，等他回過神，他已經站在床前，紫樞看著他。屋裏沒有點燈，他只能借著外頭的光看她的臉，蒼白模糊在了陰影裏，像是隔了一層霧，她倚在枕上，雖然光不如何，仍是能見到嘴角溫柔的弧度。

這幾日她越發虛弱了，葉英蹲下來，以一個不大的仰角仰視著她的臉。她靜默地等待著死亡的擁抱，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可是葉英不會，也不能。他不是紫樞，他只有二十一歲。他坐在腳踏上凝視著她，看她白紙一般的臉色和憔悴的神情，聽她幾不可聞的緩慢悠長的呼吸。他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甚至極輕地回握。

“紫樞……”他忍不住叫她。

她眼底還有頹色，卻很耐心地聽他的話：“嗯？”她將脆弱盡數暴露在他的眼前，軟得像一泓泉水，然而也因為她是泉水，他握不住啊……

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裏，他想問的好多，卻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紫樞輕聲說：“你不說就讓我先說吧。”

葉英點點頭。

於是她道：“今年的七夕，我們一塊兒過吧。”

眼睛一酸，葉英覺得很不好受。他忙不疊地想避開紫樞的視線，索性抱住了她，這樣她就絕對看不見了。她冰冷的身體像是一個冷源，他抱著她就像抱著冰塊，可是卻不想放手，因為不知什麽時候他就再也抱不到了。

“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往OOC的道路上狂奔了好幾公裏……為什麽這幾章的出產都如此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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