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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劍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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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終於到這一天了……”

是夜無月,空氣裏彌漫的是南北交界處的冬季冷峻的氣息。晉室兵馬屯駐南岸,謝玄腰配名劍紫樞,站在黑黝黝的連營前,看著對面秦軍長長的防線。而他的部將劉牢之,已經做好了渡河的準備,打算夜襲秦營。

這是公元383年,洛澗。

秦苻堅在統一北方後,強征九十萬人組成大軍揮師南下,意圖一舉吞滅偏安的晉室,謝石、謝玄等受命率八萬北府兵開赴淮水一線抗擊。紫樞此時的主人,便是這謝玄。謝玄是陳郡謝氏一組,父親是有名的將軍謝奕,自小聰慧,能文能武,曾經是桓溫部將,紫樞劍也是桓溫交給謝玄的。

紫樞從冉閔手上輾轉慕容家到桓溫手上,最後到謝玄這裏,她已經有近十年的時間沒有斬殺過胡人了,今天,她終於能夠重新回到戰場上,去實現她僅有的願望。她要,把對岸的胡人從中原大地上驅逐出去,把屬於漢人的土地奪回來,為那些枉死的同胞報仇。

紫樞劍身微微震顫,謝玄也感受到了它的興奮。他輕輕握住劍柄:“很快了,很快了……他們已經死到臨頭了。”

這便是曠古絕今的大戰淝水之戰的開端,劉牢之率精兵五千夜渡洛澗,大破秦軍前哨,斬梁成等秦將十名,殲敵萬餘。晉以劣勢兵力首戰告捷,士氣大振,於是水陸兼程,直逼淝水東岸。而後謝玄使計,遣使要求秦軍略向後撤,以便晉軍渡河決戰。苻堅同意了,然後秦軍一退不可收拾,八萬晉軍勢如破竹地在九十萬秦軍後面追擊。謝玄縱馬疾馳,握著紫樞劍柄的手都在發燙。紫樞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振奮起來,在快馬追上潰散的秦兵之時大開殺戒,幾乎殺出了一個缺口。

滾燙的鮮血從秦兵的身體裏噴湧而出,十一月的嚴寒裏,騰騰熱氣裊裊而上,幾乎讓戰場變成了蒸籠,粉紅色的霧氣彌漫,有種異樣的美麗。馬蹄之下堆疊了層層的屍體,險些絆倒隨後跟來的士兵。紫樞的眼裏只剩下了鮮艷的紅色,只有這個色彩。她胸中的恨意快意一同迸發出來,逐漸的,她的意識裏只有殺戮。

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餵,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的仇人全都會被我殺死。我沒有對不起你們,我為你們報仇了。紫樞感覺到自己快要哭出來。可是殺的人再多,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生命……造物之力生處這樣精巧而偉大的作品,獨一無二,永不重來,然而這些胡人曾經就是這樣踐踏漢人的生命的,現在是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她要保護的,是她背後的人,而面前這些人全部都是敵人,敵人都是該死的!她要、把他們全部都殺光!

謝玄再次將血淋淋的劍從一個士兵的心臟拔出的時候,那個胡人士兵的同伴幾乎拿不穩長槍,他跪在地上:“求求將軍放過我吧!我是被逼著來的!”

謝玄冷漠地一劍穿透他的胸膛:“我的臣民曾經也這麽說,你們放過他們了?”

是的,他們沒有。沒有慈悲,沒有人性,這群胡人以風卷殘雲之勢虐殺了這片土地上百萬計的漢人,就像……晉軍今日殺掉這群潰逃的軍人一樣……一樣!

淝水一戰,八萬晉軍一共手刃了七十萬秦軍,屍橫遍野都已經不能形容戰後的慘狀。然而戰爭就是如此,它是饕餮,是絞肉機,是消滅人性的毒藥,同時,也是利器成名的最佳途徑——無論是人,還是劍。所以,紫樞再次一戰成名了。然而,暗地裏說她是不祥之器的可算少數?

紫樞啊,那柄嗜殺成性的魔劍……也不知道謝家公子能不能鎮得住喲……

殺了那麽多人,嘖嘖,多少煞氣。

傳說它被鑄出來的時候就帶著戾氣呢……

那個時候她就應該預見最後的結局。人,都是這樣,將她利用後便會將她拋棄,她不過就是件物器,還是最為危險的。任誰能容忍手中是隨時會反噬的工具呢?

紫樞轉醒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雪。杭州氣候溫潤,冬日其實很少下雪,所以斷橋殘雪才會是罕見的美景。寒風從外面灌進來,其實她並不會感覺到冷,但是紫樞卻下意識地抱攏了手臂。她從劍裏面出來,走出了劍冢。因為睡得太久,還做了那麽長的夢,她的精神並不見得有多好。略帶疲憊地站在天澤樓外那棵她不知道是什麽品種的樹上,因為是冬天,原本的紫花雕得差不多了,雪花覆在棕色的樹幹上,像是月華。紫樞靠著樹幹,擡起了手臂。雪花輕飄飄地落到她手心,慢慢地積起一層。她輕輕地一吐氣,飛屑便又簌簌地從她的手中飛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天氣不怎麽樣,有稀稀落落的藏劍弟子在練劍,出來行走的人倒是不多。紫樞想這些人大概是還沒資格開劍爐鑄劍的,按照慣例,這個時節大多數人都窩在劍廬那邊一邊鑄劍一邊烤火。這樣山莊每隔一段日子就能出一批劍,不怎麽樣的就給初學弟子隨便使,好的就拿去賣了,得來的便是一筆巨款,這樣葉暉會興奮得雙眼冒光,藏劍弟子們會多些零花錢……

果真比起其他門派,藏劍是極為有優勢的。占據了西湖最美的景致不說,每年還有固定款項進賬,名聲又好。地靈便罷,也出人傑,出了一大批有名的弟子。這樣柔美的風景竟能養出最瀟灑率性的俠客,藏劍弟子大都驕傲奪目,爭強好勝又真誠率性,著實……可愛。上天也太為眷顧了,將最好的都留給了西子湖畔的一群人,又拿什麽給天下人呢?

紫樞靜靜地倚著樹幹,聽著隱隱約約的劍身相交的聲音,唇角微微翹起。她喜歡這裏的人,因為他們是真正愛劍懂劍的人,知音難尋,伯樂難遇,她其實很慶幸來到的地方是藏劍山莊。

如果能這麽平和地走到盡頭該多好……

“原來你在這裏。”

紫樞低頭,看到葉英正仰頭看著她。他同平日裏見到的沒有什麽變化,只是腰間多懸了一件東西,既陌生又熟悉。她扶著樹幹:“你找我?”

葉英點點頭,示意她下來。

紫樞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還是落到他的面前。她才看到他的額上有些許的汗水,身上也殘存著濃濃的煙火氣,他這樣,是剛從劍廬那邊過來?哦,前些日子他說要鑄劍,這次是來讓她看品質的?可是那麽大一把重劍,他帶在哪兒的?

葉英看紫樞目光游移,好像在四處尋找什麽東西,他微微抿唇,將腰間的劍解了下來,嶄新的劍鞘裏插著被年歲所蝕的紫樞劍。

紫樞楞了一下。她只一看就知道新鞘是杉木做的,包了蟒皮,再外頭還包了一層薄鐵,鏤出了花紋。銅制劍扣,還有各種小的裝飾。斷劍嵌在鞘裏紋絲不動,尺寸剛好。

葉英把劍遞給她:“答應給你的劍鞘,你可喜歡?”

“……不是說不需要了麽。”紫樞雖是這麽說,但是還是伸手接過了它。因為是木質的,所以很輕,並沒有為整把劍多增加幾分重量。她的手指滑過刀鞘上華麗而流暢的花紋,心底一動。她的鞘已經遺失了好久,這麽多年她就一直以裸劍的形式靜靜地腐朽在黑暗的角落,從來都不會期待會有新的鞘。因為她已經被拋棄了,一把斷劍,有什麽價值?能有什麽價值?她沒辦法保護持劍者,沒辦法像一把完整的劍那樣被舞動,即便是一把劣質的在新入門弟子手中的劍也比她更具有用。葉英同她說要為她鑄劍鞘的時候她不過當他是開玩笑,畢竟也就這麽隨口一說,她自己都沒當真,誰會當回事?可惜她料錯了,葉英不但做了劍鞘,還做的是完整的鞘,選料結實,做工精致,真真正正的耗了心血……

紫樞心中百轉千回,然而話到嘴邊卻只有兩個字:“謝謝。”她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葉英搖搖頭:“不謝。”他看著她將劍抱在懷裏,眼底明明流轉著亮晶晶的光,蒼白的臉上卻仍舊是壓抑著喜悅的表情。她應該是對它愛不釋手的,可是卻硬生生地表現得自己不在意。葉英覺得好笑之餘自然還是很高興,不過葉少爺高興的方式也只是微微翹了翹嘴角表示一下,若不是親近之人,怕是都看不出這淺淺的弧度。

“何不回劍裏試試?”葉英建議道。

紫樞擡眼看了他,又低下頭,這便鄭重其事地把劍遞予了他,一溜煙地不見了。劍身閃過一道紫色的光,迅速地歸為沈寂。葉英把劍舉到眼前細細地看著,然後將它拉出了一點。不覆光澤的劍身散發著一如既往的肅殺之氣,過了幾百年,它的煞氣依舊還在。不過區區一個劍鞘能夠隔斷它積累了百年的煞氣?對這一點,葉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怎麽可能。

十六

紫樞回到劍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周遭的溫度,那種感覺很微妙。自從成為劍魂,她就再也沒有了對溫度的感知,她將手舉到面前仔仔細細地看著,隨後閉上了眼。在她還是名動天下的紫樞劍之時,她的主人需要這把劍,所以他們愛護她;而現在,她幾乎是一塊破銅爛鐵……任何事物都期待著被用心地對待,紫樞也是如此,她之所求,不過是她的主人能夠真心愛護她,愛護這把劍,讓她實現作為一把劍應有的價值,僅此而已。可惜她再也沒辦法達成她的願望,因為她已經失去了資格。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紫樞遙遙地回憶這話她到底是在何處聽來,隨後想了起來,原來是在天童寺的時候。淝水之戰晉軍打敗秦軍凱旋,然而朝堂鬥爭不過因為這一場一不小心就會滅國的戰爭暫時平息,而今謝家榮寵之極,他們的政敵便開始不遺餘力地打壓他們。而這一次的開端,不過是一把劍,很遺憾,這把劍就是她,紫樞。

謝家為了謝玄的未來,也是未來整個家族的未來,讓謝玄交出佩劍。作為將軍,要他放下心愛的武器,何嘗不是件難事,謝安一向愛護這個侄兒,便給了他一夜的時間去想。謝玄帶著劍枯坐一夜,天光將明,燭火將盡,暗淡的燭火落到紫樞泛著寒光的劍身上,凝出一絲幽晦。

第二天一早,謝玄推開門,冬日的寒氣帶著清澈撲面而來,謝安已經等在了院中,他看著自己的侄兒,一語未發。紫樞希望謝玄能夠留下她,然而……略顯疲態謝玄走到他叔叔面前,行了禮,便將她雙手奉上。

她在劍身裏看著他,心涼了個透。謝安溫熱的手接過紫樞劍冰冷的劍身時,紫樞好像聽到謝玄在對她說對不起。可又能有什麽改變呢?他有他的未來,他要他的未來,他們也要他們的未來,只有她,沒有未來。

於是歷經百戰而鋒的紫樞終究被束之高閣,鎖進暗室。一個將軍最無奈的事,不過烽火熄滅,戰鼓止息,卸甲而歸,用盡餘生去懷念曾經的金戈鐵馬。而一把名劍最無奈的,也莫過於此。

幾個月之後她被謝安派人輾轉送進了佛寺,說是要請高僧化解她身上的煞氣。紫樞自然明白,他們不過因為紫樞之名會威脅到家族地位,所以迫不及待地要甩掉她這個燙手的山芋,可是又不願武將借此發揮,或者有人再利用她,便借了這個名將她放逐出京,堵了悠悠眾口。可謝家如何打算是一回事,天童寺裏的和尚怎麽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們果真是打定了註意要化解紫樞的煞氣——何其可笑。這煞氣由她心底散出,牽扯的又是些她完全不記得的東西,每日聽一群光頭誦經又能起到什麽效果?佛家講究因果,沒人在她身上看到過“因”,又何來化解“果”這一說?

她每日打著哈欠聽著喃喃的經文,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耳濡目染了些許年頭,記得寺廟裊裊煙火,記得每日晨鐘暮鼓,記得信徒向佛訴說心中的苦痛,記得僧人慈悲而哀憫的眼神,還記得的就是這些佛語。她不信佛,但她整日無聊,這些佛偈偶爾玩味玩味倒也是有趣。

——他們說,諸餘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紫樞想,她殺了那麽多人,日後若是能落入地獄,怕是連奈何橋都看不了一眼便會被直接帶到十八層去。

——他們說,若欲放下即放下,欲待了期無了期,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她想,她所背負的那些全都是她存在的理由,若是將它們消去了,她怎麽活?

——他們說,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然而她註定了背負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物的東西存在著,註定了握著這一片虛幻,被糾纏生生世世。

她在這鼎盛的人間煙火中翻了個身,看著慈悲的佛陀,在某一瞬想著,若是真的像佛說的,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那麽她全心全意侍奉主人,某一日,是否能得到主人的真心相待,不離不棄?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罷了。人心才是最飄渺不定的東西,怎麽能指望一顆心的長長久久、永恒不變?

葉英靜靜地抱劍立在樹下,東風送來寒梅的幽香,他舉目遙望,湖水似淡墨般蔓延上了微皺宣紙似的遠山,低垂的雲朵連接著空明的山色模糊了天與山的界限。冬日的西湖,清澈而清明。

劍身一陣輕微的顫動,葉英以為紫樞出來了,不過環顧四周卻沒有她的影子。他只當是紫樞給了回應,唇角微微一翹便繼續看著靜默地立在原處。

紫樞的確是出來了,不過隱了身形浮在空中,遠遠地看著這個少年。他眉目靜好,好像得了上天全心的眷顧,生得那麽好,天賦英才,天生心性,是個天才的劍客。她輕輕嘆了口氣,可惜他不過是個少年,少年心性何人說得清?他所做的一切不過一時興起,過些日子便會淡去。他的好意,她受了;然而見得太多,她已經沒辦法再一次次地被觸動了。

……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不過如此。

那便……不如放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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