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凜冬到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酷烈, 長風呼嘯, 卷著枯朽黃葉直上青雲, 又狠狠將它們摔入塵埃。

天色陰沈, 仿佛有下雪的征兆，霍無離跪在金佛下首, 她看著天邊的晦暗, 又看著臉色嚴峻的原星火和明光姑姑, 心中也是化不開的冰冷。

女帝的身體敗的很快，登基之後, 好像就耗盡了她所有的力量，如今, 她正在室內沈睡, 不知這一睡……

她沈默著，看向燈火通明處，看向高臺上的佛香繚繞。

倘若世上真有神佛，可能聽見她心中的期許懇求？

……

天命殿

太醫已經救治了一晚上了，勉強把女帝搶了回來。

女帝看著身邊沒人，心中已是知道她們做什麽去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不僅太醫在下面侯著，連神佛也求上了，就連無離明光一向不信這個的，也過去了。

不知，能不能度過今晚呢？女帝略有些困倦的眨了眨眼, 纖長的睫羽蓋住了滿目的覆雜。

半刻鐘之後，薛明光身上帶著一股檀香味走了進來，她溫順的垂了眉眼，年近四旬的人，仿佛還是幼童那般，充滿依賴的望向她。

女帝便笑了，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你回來了。”她聲音極輕，有著壓抑不住的倦怠。

很快原星火和霍無離也到了，女帝微微搖了搖頭：“瞧我，又耽誤你們時間了。”女帝到這時，也仍然安然的不像自己要離開人世，她神情極沖和，仿佛面臨死亡，是他人的事情。

霍無離喉嚨一梗，半跪在女帝旁邊：“阿娘……”她握緊了女帝的手，神態是止不住的淒惶。

只有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擁有可貴。

女帝眼睛彎了起來，看著霍無離的瑩潤欲滴的雙眸，女帝溢出一個極淡的笑容：“做什麽做作小兒女態。”

她看著原星火默默攥緊霍無離的手，心中的擔憂微微放下了一些。

女帝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我如今感覺好了很多，也不需要你們一直陪伴。”窗外的風聲更大了，女帝突然想起自己沒有進宮之前，同阿娘在鄉下的時候，阿娘說，自己是出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天。

如今自己的離開，也要是這麽個季節麽。

一切仿佛輪回一般，命運直直的傾軋過來。

“咳咳，下去吧，已經熬了一晚上了，百官還等著你上朝呢。你能把大商治理好了，就完成了我所有的心願。”女帝知道霍無離如今正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她目光深邃的望著霍無離，眉頭微微皺起，每一道細紋裏都是期許。

“阿娘，你等我回來。”霍無離抹掉眼淚，跟著原星火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了天命殿。

“去吧。”女帝喉嚨滾了滾，並沒有說等，還是不等。

人的命是要看天意的呀，女帝臉上多了幾分無奈。

霍無離和原星火走後，室內便是極深沈的沈重。

薛明光眼色通紅，不知是哭過了，還是好久沒有睡一個完整的覺才這樣的。

女帝心中略有一番歉疚，卻也微微多了幾分對死亡的釋然。

等到自己離開之後，她就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你還恨我麽？”女帝眼睛失神了起來，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當時還是皇帝的景帝政見不合，景帝同要廢後廢太子，而自己殺了當時參與這件事的所有人。

比如薛明光的親生父親，薛廷偃。

薛明光的臉色多了幾分悲傷與譏誚，她心中也想要恨眼前個人的，可是，她竟然可笑的做不到這件事。

多麽可笑的一件事啊。

或許是掖庭的生活磨滅了她的棱角，或許……是女帝太過於雄才大略，所以她真心被她折服了。

薛明光臉上並沒有恨意，她輕顫著搖了搖頭，微笑道：“不，不怨你。我……”她沒有用恨這個讓她心顫抖的詞，說到這裏，薛明光又沈吟了起來。

或許可恨的是我自己，可笑可怨可鄙薄的，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罷了。

霍令姜神色動了動，心下感念薛明光的這份心意，她或許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所以不忍心同自己說出實話吧。

“你還是怨我吧，這樣，活的還能輕松一些，往後的日子裏，你就出宮好好過，我會讓無離照顧好你的。無離她性情執拗但是言出必踐，會好好照顧你的。”霍令姜想到了什麽似的，目色溫和了起來。她強忍住喉嚨咳嗽的沖動，把話全部說了出來。

薛明光眼睛微微泛出珠淚，她使勁眨了眨，不希望被霍令姜看見。

她小心翼翼的抓住女帝快要失了溫度的手，外面冷風撥動檐下的金鈴，薛明光心中慌亂難辨別。她顫抖的把臉貼到女帝的手背上，啞著嗓子道：“我不想要太女的照顧，陛下親自看顧我不好麽？”

薛明光一邊說，一邊搖頭。

她不敢讓女帝知道自己在哭，因此說話的時候還是帶著大大的笑容。

女帝只覺得手下毛絨絨的頭顱在滾動，倒像是一只波斯貓。她眼神已經極其倦怠睜不開了，倒也沒有看到薛明光通紅的雙眼。

女帝只是笑道：“怎麽越活越回去了呢？嗯？好好的照顧自己。”她聲音恬淡沖和，一點也沒有從前的威嚴凜冽。

薛明光咬了咬牙，她呼吸急促了一瞬間，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奴婢對陛下忠心耿耿，陛下離了奴婢可沒有人伺候了。奴婢陪陛下，您不用操心我。”她右手攥緊霍令姜的手，左手卻狠狠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傷心？一定是自己太過於忠心耿耿了。薛明光拼命的在心裏勸說自己，想要讓自己不要這麽狼狽。

霍令姜眉宇微微皺了皺，她隱隱有些察覺薛明光死志，想到這裏，霍令姜搖著沈重的頭顱：“你自己好好活……我曾經以為，能夠看著這個國家在我的治理下，太平美滿，如今看來，我是看不到了。你，替我好好看看，到時候寫信告訴我。”

“或許是燒給我。”霍令姜說到這裏，想要笑，卻突然想起從前，薛明光也是這樣給她的父親燒紙的。

她神色一頓，極其無措的改口道：“倒也苦了你，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想到這裏，她把左手輕輕的從薛明光發絲底下拿了出來，然後閉著眼睛想要摸摸她的頭發，安慰下她。

然而，因為閉著眼睛，霍令姜只摸到了薛明光的滿面淚痕。

霍令姜心下一痛，一時之間咳嗽的更急切了。窗外的冷風灌在金檐鈴上，發出哀哀的響聲。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一生，活得比誰都快活，一切也夠了。”霍令姜捧著他的臉，低聲說了句。

薛明光無聲嘆了口氣，把自己的眼淚擦幹凈：“是。您活得比誰都快活！”

“嗯……”霍令姜的臉上便也泛出喜色，她再度看了薛明光一眼，隨後把視線聚集到床頭細紋帳子上：“倘若遇到喜歡的人，就和無離說，我讓她給你賜婚。”她眼神極其渺遠，說話已經沒有了什麽精氣神。

“……”

薛明光咬牙笑道：“是！再寫信告訴您。”

“……”霍令姜思緒中飛速的閃過了許多念頭，而後都歸於虛無：“好，告訴我。從前你受苦了，，”她又咳嗽了一聲，氣若游絲之間還是握緊了薛明光的手囑咐：“無離和星火很好，她也能照顧自己的兄弟姐姐，倒是你，你好好的替我看看這大好河山。”

薛明光心中正要答應，卻突然覺得自己手上的力量一松，她極其驚恐的看著明黃色錦榻上單薄的身影，待到看到霍令姜闔上的雙眸之後，她一下子歪倒在地。

……

“陛下駕崩了！”

九聲沈重的鐘聲慢慢傳到天邊，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也把渾渾噩噩的薛明光給驚醒。

陛下她這麽去了麽？

她看著床榻上至今仍然笑著的一代帝王，初見時候，自己卑賤如同塵泥，然而那人卻如同九天之上的驕陽。

那天的日色真涼啊，天邊日頭剛出的時候，有雪花紛紛落下，落在一身素衣的她額上。她微微閉了閉眼睛，閉眼前一刻，見到女帝伸手將雪花拂去。

那時候霍令姜比陽光耀眼，是她永遠也也不願醒的美夢，即使是白日也願沈淪的夢。

再後來，她知道了原來這個人就是她的殺父仇人。

霍令姜變成了一個噩夢，到處泛著闌珊清寒，讓人瑟瑟發抖。她沒辦法原諒，卻又不自覺被吸引。

……

回憶生動的仿佛只是昨天，那人手上的溫度……薛明光忍不住痛苦失聲，她再看了床榻上一眼，慢慢的回握住霍令姜的手，極虔誠的輕輕把唇印在手背上，她癡癡的道：“我好好地同你寫信。”

——“你是重光中無邊的暗，也是我幽冥深邃中唯一的光。”

“我永不回頭，也不會走出去，在有你的舊年裏輾轉反側，我甘之如飴。”

你且放心離去，而我，就替你看這大好河山，以緘默孤獨度過此生。

作者有話要說：  還，還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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