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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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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何地,克維爾頓揉了揉眼,看到了一片星海夜空。

她從床上坐起來,透過窗玻璃看清了自己的模樣,十七八歲的少女,是她一生中最漂亮的年華,但在這段時間內她沒有認真照過鏡子,因為還在聖城巴羅伊軍團掙紮求生,沒時間浪費在自賞上面。

此刻她覺得莫名安心,於是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玻璃上的倒影,還伸出手,將披到肩上的頭發挽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折騰了一頭的亂毛,又躺倒在羽絨床上打了個滾。

陷在柔軟的被子裏,她突然覺得不對,想起自己照過鏡子,是個中老年,難道她身上也有海族返老的血統?不可能呀,她再混血也混不到海裏。

而且這個地方太熟悉了,熟悉得她沒任何戒心,這裏是依布烏海。

她不可自抑地興奮起來,想了想,只記得自己之前還很兇地以一己之力抗擊軍隊,然後力竭被關了起來,後來大概是虛脫了過去……是修沃斯接她回家了麽?

克維爾頓直接翻了個身,從床上滾到地上站了起來,不穿鞋子就踩著地毯跑,她覺得很餓,想找到血漿蜂蜜糖吃,這個寢殿她很熟悉,知道哪裏有吃的。

繞過大床後,她忽然駐足,同時放緩了呼吸,像是怕驚醒了靠在沙發上睡過去的國王。

隔了好長時間,她躡手躡腳地過去,背著雙手端詳片刻,忽然俯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個動作做得沒有任何生疏,她覺得很開心,又嗅到了久違清新的薄荷香氣,心裏湧出點幸福的感覺,連血漿蜂蜜糖都不想吃了,只坐到旁邊抱住了修沃斯不撒手。

她很註意不吵到他,沙發旁邊還堆積著很多文件,她也註意不碰倒,她長大了,鬧醒修沃斯陪她玩是小孩子才做的事,現在她可以慢慢等他醒來。

真好,她覺得世界真好。

過了很久,她聽到了鐘聲,還夾雜管風琴的聲音,本來都是那麽沈重的音色,此時卻像輕揚的小調,慢慢盤旋,舒緩悠蕩。

她站起了身,腳步很輕地繞過地上一垛文件,想出去看看,走出一步又回頭,放輕聲音說:“你不醒來我就先出去玩啦。”等了等,握住了門把手,“我真的要走了哦!”

國王也許是太疲倦了,依舊閉著眼睛,呼吸輕輕。

鐘聲轟鳴像是近在咫尺,她拉開了門,想讓那聲音停下,卻迎面襲來一捧耀眼陽光——

克維爾頓睜開了眼睛,有液體倒在她的頭頂,略微粘稠地滑了下來。

她眼瞳幹澀,整個視野都在晃蕩,手腕被釘死在了木架兩側,撕扯的疼痛已經麻木,她恍惚了好一陣子,終於看清了面前的人。特剛多踩在梯子上,正在往她身上澆柴油。

特剛多見她睜開眼,嚇了一跳,差點從梯子上摔下去,幸好眼疾手快扶穩了。克維爾頓看了他一會,牽起嘴角笑了笑,臉上的傷口崩開,血一滴滴落下。

她聽見了鐘聲,是審判的鐘聲——她被樞機會以神之名義審判,邀請了十八個盟國君王,以及貴族三黨的掌權人,最終判決她,火刑。

鐘聲還不到時間,她頭頂被架起的木板擋住,以防還沒燒死就被太陽曬成灰了,對面的小聖堂的鐘塔上輪軸轉動,指針偏移,還有時間讓她回味那個夢。

她筋疲力盡,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回憶了。

記得傀儡師問她,即使家裏一無所有,任何人在最寒冷的時候,是不是都會想要回家?

她說,就算家徒四壁,還有回憶,能溫暖人心的,最美好的回憶。

還有那一個晚上,傀儡師說聽,管風琴的聲音。

他的語氣那麽哀涼。

喪樂已經鳴泣,但她沒有選擇。

特剛多將整整一桶柴油都淋在了克維爾頓的身上,最後看了她一樣,楞住了,他第一次在這個□□專權的夜鶯教皇臉上看到這種神色,就如同依布烏海半蘇醒的血族一樣,迷茫、純凈、像是大雪天中迷路的麋鹿。

他覺得自己的行為不算背叛,但不由自主心藏膽怯,不敢直視克維爾頓,只低著頭,不知怎麽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麽?”

克維爾頓的回答平靜溫柔。

“不,我愛過它。”

“那你現在恨這世界麽?”

克維爾頓仰頭,迎著傾斜的陽光笑了笑,綻放出最好的笑容。

“也許。它應該讓我在夢中死去的,卻又將我喚醒。”

點火的那一刻,所有人齊齊起身歡呼,樞機會為了權力而歡呼,貴族們為了利益而歡呼,有的平民因郁積了憎惡而歡呼,有的不明所以,卻因為懼怕巡視的騎士而附和歡呼

聲如海潮,歡沁鼓舞。

與此同時,樞機會為了彰顯自己的功績,將裝著血族之王的木箱拖了過來,當眾打開。

特剛多隱隱抗拒,他真的害怕那個紅頭發怪物口中的“詛咒”,十萬軍團出海,回來的只剩下了三萬左右,除了戰死的,還有很多都莫名其妙皮膚出血,總軍長赫利戈渾身出血,他拼命地抽煙,然而出血越來越多,最後抱著一堆黃金死了。

雖然漁民都說,長時間在海上是會這樣,但特剛多還是恐懼不已。

於是他進言:“樞機主教大人,等克維爾頓一世被處決之後,再打開吧!”

樞機主教興致高漲,聞言不耐煩地揮手:“你不是說已經死了麽?死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鐵索被剪斷,木箱的蓋子被掀開,陽光的耀眼,覆生之血的力量,令國王無法不睜開眼睛,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個瞬間,看見的鋪天蓋地的白色,那是克維爾頓白色的裙子飛揚在火焰中。

修沃斯錯愕又迷怔地扶著木箱起身,特剛多驚叫一聲,所有人都嚇得退開,而釘在刑架上的女教皇扭過了頭,定定地望過去。

她已老去,棕發染上鬢白,肌膚幹皺,眼角刻上細紋,但茫茫之間她望向他的眼眸,是歷經千年的歡快喜悅,依舊是那個窩在他臂彎間亂動的小腦袋,那個機靈活潑的混血少女,那個他最愛的孩子。

“克爾……”他輕輕呼喚。

頃刻,那雙雨水般的眼瞳終於也被烈日燒得幹涸了,那一剎克維爾頓的骨骼分離脫落,灰燼朔朔落下,風一吹,就什麽都散了。

國王怔怔地伸手,穿過陽光,穿過火焰,想握住她的手,擁抱她,然而溫熱的流沙卻從指間滑出。

特剛多怕得腿抖,他是親眼見過發狂的芬可拉姆,直到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更何況是那個怪物那麽拼命還要追逐的王,情急之下不禁大吼著讓人後退,自己也往人群後頭鉆。

國王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燙傷的手,因為這個動作導致衣袍中掉出了一枚戒指,他撿起了那枚毫無光澤的血冕之戒,緩緩戴回了自己的手指上。

突如其來的劇痛令他不禁單膝跪倒,仿佛有火焰灼燒著他每一根血管,這枚戒指將他與依布烏海共生,這樣的刮骨滾燙似的的疼痛,切身實地讓他感受到他的國土被一寸寸烤焦,燒成了一片荒地,子民哀嚎,殿堂摧毀。

修沃斯擡頭,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世界,仿佛剛剛從噩夢中醒來。

觸目驚心,無言以對。

怎麽能……

怎麽能夠這樣?

第四紀元,郁金香王子瓦拉塔對他說:“你有無盡的溫柔與愛,我沒有。”

——愛真的是無窮無盡的麽?

不是的。

誰都會老去,也會死去。

貝烈梅之戰後,還可以說,沒關系,沒關系,這一切都沒關系,我們還有希望,還有承載希望的王國,還有延續希望的子民。

所以戰爭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可怕,熱血不滅,信仰不滅,希望不滅,依布烏海就不滅。

他在刑架下的火焰中,握住了最後剩下的灰燼,劇痛令他手指痙攣,胸口也抽痛,那個孩子最後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的心臟擠出血汁。他低頭虛弱地笑了,悲涼哀切的笑聲一聲聲回蕩在九萬英尺的深海,國土之上,廢墟飛揚。

“哥哥,你告訴我,我還能重建多少次?我還能活多少年?”

世上再沒有什麽言語能回答他,任何的寬慰都是空談,任何的理由都是虛構,血冕之戒即使在他的手中,也沒有重新燃起光輝,這只證明一件事——已經沒有子民需要他的祝福,就算他願意背負,也無人肯要,就像水玫瑰黨的首領冷眼旁觀,不承認王的存在。

一個君主最絕望的事情,莫過於此。

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深紅色的身影站了起來,轉向了西港口的方向。

“我們……要動手嗎?”有人忍不住小心翼翼詢問。

“他想幹什麽?是要回去嗎?”

“為什麽他不動手?他不應該殺死我們嗎?”

國王走出了一步,他踩在了地上,地面突然擴散出蜘蛛網般的裂縫。

僅寂靜了一會,霎時,山崩石裂,颶風怒吼,荊棘剛想破土而出,然而被更為龐大的力量壓制地臣服於地,所有畢生學習的禁錮之術完全失效!最原始的、最具毀滅性的力量砰然爆發,深入地下,炸開了錯綜的裂痕,龜裂的土地發出了呻.吟,慢慢向下陷去。

末代君主,最具毀滅力的原始血脈。

緊接著,仿佛是應和一般,遙遠的海域傳來震天動地的嘶叫,海水湧動,噴發到幾十英尺之高,無形的力量推著海潮前進,洶湧朝西港口襲來。

“天啊!天啊!天啊!”無論是樞機會還是貴族,此刻都驚慌失措地逃跑,腳下泥土在裂開,海嘯又近在咫尺,當務之急是趕緊逃命。

飄動的長發蒼白如雪,國王看向海域,面容如數千年前典雅,只是那雙溫柔如夜風的瞳仁,剔除了承載萬載的愛,變得淡漠而茫然。

他說:“李瑟狄絲,是你麽?”

海域中再次傳來悲怒的號叫,海女王高高躍起,按理說她已經死了,七百年前海女被滅族,她曾請傀儡師將她帶到依布烏海,然後將餘下海族的命運與依布烏海連在一起。但除此之外,她還提出了一個要求:“修沃斯王,我的生命已抵達終點,我唯一的希望,是將孱弱的靈魂與你的毀滅之力連在一起。”

能看破命運的海女王,在無法避免滅族後,應該早就等待這一刻到來了,真是悲哀,兩大種族,最後都只剩下了王的覆仇。

比起李瑟狄絲的瘋狂覆仇,修沃斯只握著一點灰,戴著黯淡的血冕之戒,慢慢走向了海的方向,海水在他兩側分開路,地面在他腳下開裂,他眼瞳中有億萬滴血淚,然而未落已經被灼燙的悲痛蒸發,遺留下的僅僅是幾近絕望的殘痕。

一切都無法挽回,曾經孩子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焚化成灰。

他從這裏帶回了生命,也從這裏帶走了屍骨。

在西港口,他垂著頭沈默了很久,最終在自己手心的灰燼上輕輕吻了一下,一如第八紀元的別離。

克維爾頓,遺落手心的溫柔。

海域中似乎傳來李瑟狄絲的聲音,這位性情柔和的海女王聲音嘶啞如黑梟。

“你不殺了他們麽?你不殺了這些可憎的人類麽?你已經控制不住你的毀滅之力了!”

“他們心中誕生的惡果,他們終會自己品嘗。”

三分之一的諾丹羅爾即將陷落,土石崩塌,海水吞沒,人們拼命往反向逃跑,海嘯卻已經來到,魚尾之墓的屍骨在輕輕顫抖,似在哭泣,又似歡喜。

修沃斯輕輕笑了笑,說:“這個世界上,再無溫柔。”

… …

第九紀元,結束於第五十九年,一場集結了地震、海嘯與颶風的災難徹底了結了這個紀元,死裏逃生的人們擁抱歡慶,卻又抱怨連天。

西港口被徹底淹沒,嘈雜的人群漸漸湮滅了聲音,天空曠起來,海喧囂起來,在詭異的寂靜中,只有胡桃船上一個鬥篷人的吟唱著,嘴裏哼出闊別家鄉的小調,將粗糙的老舊風笛放在唇間,咽咽嗚嗚吹出清脆的樂聲,他仿佛沒有感受到周圍山崩地裂的異樣,只陶醉在簡短的幾個音節之中。

“誰的心踏足依布烏海,緬懷舊傷?

誰用血掩蓋諾丹羅爾,不提過往?

我深知你會歸來,吾王至上,地老天荒;

我已一無所有,我已遍體鱗傷。”

… …

第十紀元開啟,正在百廢俱興時,整個諾丹羅爾都陷入了戰亂。

所有人仿佛都有使不完的怨怒,鬥爭一刻不停,他們高叫著:“一定是魔王的詛咒!他給我們下了惡毒的詛咒!”

傀儡師漠然地望著他們,明白這並不是詛咒。

時間轉動了,這個世界的時間,終於脫離了軌跡,轉動了。

諾丹羅爾的土地上,人類和那些與之同化的血族、人類內部、那些血族內部,爆發了一場又一場,從來沒有間斷的戰爭。

這個被自命名殘酷的世界,最終是因為他們自己把愛殺死了。

第十紀元的初年,泰寧遇到了一直躲著他的特剛多,他冷冷瞪著那個試圖逃掉的青年,擡手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想狠狠揍他,但他真的老了,要積累不多的力氣,他要在沒有死去之前,做一件事情。

他要去依布烏海,去找到修沃斯王。

然而他剛提出來,就遭到了周圍人的惡劣的嘲笑與拒絕。

“你瘋了嗎?那裏是吸血鬼的魔王!一切禍亂的源泉!你們竟異想天開,憑靠一本童話書就去找他?也許他正巴不得你們登門,好吃一頓飽餐呢!”

“要找也是吸血鬼去找,我們是人類,去找另一個怪物種族的王來領導,你是異教徒嗎?難道還是奸細?”

“既然你這麽想出海,那你就找一艘漁船吧!如果什麽都沒找到,那也不要回來了!”

泰寧沒有找到任何夥伴,他跋山涉水,在五年後,竟然意外地抵達了依布烏海。他試探地踩在這片土地上,暗暗心驚,他聽說過這個美麗的國度,但曾經富饒的國土變得焦黑,華麗的殿堂變成廢墟,歡樂的臣民死於浩劫。

他也見到了傳說中的薄荷國王,泰寧上前懇求,求他去拯救這個崩潰的世界,請他出面平息無法停息的戰爭。

國王禮貌聽完了他所有的話,沒有打斷,但是他回答:“抱歉,我不是他們的王,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是另一種形態上的人類,這是你們人類的自相殘殺,我不會插手。我能做的就是看著你們,也看著世界,見證你們每個人眼中對生命的殘酷,生的時候是,死的時候也是。”

泰寧驚駭,不由極力勸說,甚至指責:“你不能這麽做!”

國王微笑:“為什麽不可以?”

泰寧語塞,他聽克維爾頓冕下說,修沃斯王是個溫柔的王,那麽不應該拯救世界麽?

他不曾想那一天修沃斯王獨自回到了自己的王國,收殮子民的屍骨,撫摸這片廢墟,外面的世界腥風血雨,他的世界寂靜如死。

他最愛的孩子、他的子民、他的國度都毀滅於人類之手,那些需要他溫柔的人和物都消失了,這個世界的溫柔,都消失了。

再也沒有光,再也沒有愛

泰寧嘴裏發澀,他不知說什麽,索性坐到原地——就算是綻放殿堂,已經沒有一把可以坐的椅子了。國王身側放著一堆燒得七零八落的書,他細心地整理它們,將它們分類,地上散落的書頁被他撿起,按著頁碼黏合在一起,他低頭輕輕數著:“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

泰寧懵懂擡頭望著他:“您在幹什麽?”

國王笑:“這是我的國啊。”

泰寧默然良久,傖然落淚。

他還在重建他的國。

泰寧直到生命盡頭也沒有離開依布烏海,最後希望和平的人類老去,死在漫漫歲月中,

世界再也無法停息戰爭,世世代代,武器與知識都在飛速進步,無人再言溫柔。

依布烏海夜色如水,修沃斯翻閱自己的日記,指尖撫摸殘缺不全的頁碼。

這裏記載著那麽多的歡聲笑語,有父親、兄弟、朋友,還有柔軟的小克爾,看她一點點長高,一點點遠離,卻不曾想過她真的永別。

修沃斯合上日記,張開雙手,像是在擁抱什麽,只是懷抱空空如也。

他背靠著精銅窗框,仰望漫天繁星,慢慢的,枯萎在了無盡的永恒中。

——

註:傀儡師風笛中吟唱的歌詞,改編自《Young and Beauti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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