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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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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征多年的軍團回歸,聖城裏一片硝煙彌漫,貴族黨派的幾位重要幕後人都前後趕來。黃金獅黨準備最後圍攻華特堡時,卻得到消息,說是水玫瑰黨的領袖波因爾公爵親自過來接走了女兒,有了整個黨派的全力保護,黃金獅黨不得不頹然放棄。

但格洛歐並沒有立刻離開聖城,她詢問父親:“克爾與烏塞,他們怎麽辦?”

波因爾公爵搖了搖頭:“無法全身而退。”

格洛歐皺眉:“不行!克爾被陷害,烏塞明顯是被整了,我們不能救他們嗎?”

“目前不能,如果要暴露全部勢力,必然是種族被公布,到了殊死一搏的時刻,你要現在就將諾丹羅爾的所有血族拉入戰火麽?”

“我知道,但是老爸……”

波因爾公爵按住她的肩:“我優先做的是保護你,你是我的女兒,他們不是。”

“我不需要,克萊茵不敢殺我,那些人類也不是我的對手。真正需要的擔心的,是克爾那個混血和那只小脆蘿蔔……”

“格洛歐。”波因爾公爵打斷了她的話,輕輕將額頭貼在她的肩上,淺雪色長發落滿雙肩,疲倦又孤獨,“我一生最重要的三個人,你的母親與王都已經不在了,格洛歐,聽爸爸一次好麽,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格洛歐坐在椅子上,擡頭望向了天花板,血色瞳仁逐漸暗淡下來。

三日後的午夜時分,聖堂的地下傳來陣陣回響,一條連接行宮的密道門被開啟,披著黑色鬥篷的人走來時,對面一身深藍色天鵝絨的教皇已經在等候了。

“很準時,是我來得有些早了。”教皇掏出懷表看了看。

“我認為你這樣的人,應該會比較看重時間。”

“是啊,我只能活五十歲,跟你們這些動輒幾百上千的老怪物不一樣。”教皇的面容在燈火下寂滅,“但在你們看來短暫的五十年,在我手上吃的虧比你們五百年還多吧?”

波因爾公爵半張臉被蒙在了黑色的風帽下,淡淡一笑:“沒認真算過,也許吧。”他微微側過身,招了一下手,一位全身黑色鬥篷的侍從上前,手中牽著一個小女孩,穿著棄嬰院裏統一發放的白色睡裙,一邊的臉頰鼓鼓的,像是在含著什麽糖果。

人魚燭下那雙湛藍色的眼眸突然柔軟了下來,像是一滴水落入海洋,漣漪蕩開。

克萊茵慢慢蹲下身,看著那個女孩被領到自己面前,忽然解開身上披的藍色天鵝絨袍,往前圍到了單薄的女孩身上,女孩睜著眼睛看他,鼓起的臉頰換了個邊,像是將糖果從左邊移到了右邊。

“還冷不冷?”克萊茵像是在對待一件珍寶,替她攏起天鵝絨的滾邊,“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眨了眨眼睛:“茜柯。”

“你願意跟我走麽?”

“……茜柯?”

教皇沈默地望了女孩一會,擡頭問:“她能通過樞機會的決議?”

“是的,她有缺陷。”波因爾公爵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她的記憶極其有限,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問題。”

“記憶?她記不住多久的事情?”

“上一秒的事她都不會記住。她的記憶隨時都在消失,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的名字,茜柯。所以你問什麽,她會回答的也只有這兩個字。”波因爾公爵抱著雙臂靠在一副壁畫上,“不過對於樞機會來說,一個連記憶都沒有的皇女,應該對教皇的繼承權產生不了任何威脅。”

頓了一下,他發問:“那麽,冕下的意思?”

克萊茵蹲下來還是比女孩高出一段,他垂著頭,輕輕引導女孩將手從天鵝絨裏伸出來,握住他的手。這個時間非常長,克萊茵不時低語,直到茜柯柔柔弱弱的小手包住他的手指時,他輕笑了一下:“她能懂我的意思。”

他又後退了一點,試探性地看向茜柯,她楞了一下,沒有放開手,反而拖著臃腫的天鵝絨也往前邁了一小步,糖果在牙齒間咯得一聲響。

波因爾公爵看了半天,示意侍從遞過去一份牛皮文件袋:“茜柯的出身文書,撫養權證明已經全部辦好,蓋上你的印章,你就是她的父親了。”他漫不經心壓低了風帽,“此外,格洛歐想在家住多久,就不是冕下說了算的。”

克萊茵擡頭,一瞬間又恢覆了教皇無懈可擊的微笑:“愛尼諾仁,這是我們交鋒幾十年來,我唯一不反感你的一次。”

“是麽,真可惜,我對於姓巴羅伊的,除了提忒·巴羅伊以外,我都不太喜歡。”

“想不到你對我妹妹那麽看重,是因為害死她的格洛歐?”

波因爾公爵罕見地沈默了一瞬:“不是,因為她對愛的無所畏懼,總是讓我想起我族的王。”

十日後,針對於“第一軍團長克維爾頓謀害總指揮梅應德斯”的軍事法庭公然在聖城召開,本來教皇冕下應該處於旁聽席位,但冕下由於老師逝世過於悲痛,在舉辦了悼念彌撒後,一直處於行宮休養,故而缺席。

克維爾頓的精神狀態差到了極點,長時間的疲勞拷問與逼迫認罪讓她近乎崩潰,脾氣變得極端暴躁,數次在法庭上怒吼,要求與教皇當面對質,但一度被駁回。

幾個小時過去,克維爾頓三次掙脫了鐐銬,但在場的騎士很快反應過來,將她重新鎖住。法官再一次看了看手中的證詞以及沒有意義的辯護,正想宣布制裁,忽然一位軍官從身後遞給他一封信,法官拆開,上面竟是巴羅伊五世的蠟印。

裏面只是一張便簽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流放西港口。

教皇這幾天心情一直很好,也不介意賣波因爾公爵一個人情,他不認識克維爾頓,絞死還是流放,對於他而言沒有區別。

侍從官前來稟報開庭的消息時,他正在給茜柯餵早餐,小孩子偏好甜的東西,因此牛角面包上都塗了一層糖漿,由於茜柯記不住東西,所以看起來總是有點傻,而且身邊不能離開人,否則她的狀態就和夢游一樣,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

克萊茵這幾天耐心地照顧她,但她仍然不認得克萊茵,她看克萊茵的眼神仍然是好奇的,只是察覺到善意,她便習慣性地抓他衣角,有時候擡手時又疑惑自己為什麽要握住這個人的衣角,剛剛放下,又覺得不安心再次抓起。

侍從官早就看出了這個女孩的不對勁,見教皇渾然不覺,就像對待一個正常女兒教她說話讀書,看著格外別扭:“冕下……您這樣做有什麽用呢?”

教皇正在帶茜柯翻一本畫冊,茜柯能看一幅畫看一個小時,因為每一秒在她看來都是嶄新的,教皇想翻頁她卻不讓。於是教皇摸了摸她的頭發,側過臉看向侍從官:“你知道海女麽?”

侍從官一楞:“是……幾百年前被滅族的那個?”

“她們是唯一這個世界上不老不死的種族,吸血鬼的生命雖然長,但也有期限。”教皇手指碰了碰畫冊上的珊瑚礁,“海女沒有生命的長短,她們只有生命周期。”

這些資料恐怕都是懲處異端的主教才可能知道,侍從官第一次聽說,竟覺得有點新鮮。

教皇繼續說:“她們不老不死,一個周期是五十年,也就是說,慢慢長大,從一個海女嬰兒長到成人,是一生,然後她們會慢慢倒退,記憶也慢慢消失,五十年後,退回一個嬰兒的樣子。”

侍從官睜大眼睛:“那之後呢?”

“五十整年的夜裏睡一覺後醒來,睜開眼睛,又是全新的一生,再次長大。沒有傳承、沒有記憶、也沒有親人。”教皇說,“這就是她們的永恒,也是她們的悲哀。”

茜柯還在看那一幅畫,教皇低頭看了看她的眼睛,從她的瞳仁裏再次看到了對自己的陌生,卻也只是微微一笑:“可是,海女不記得她們的歷史,不還有人類與血族記得麽?同樣,茜柯不記得我,但我記得她。”

與此同時,軍事法庭上一記重錘,法官宣判:“剝奪克維爾頓軍功軍銜,以及在聖職所得個人財產,終身逐出聖城,流放西港口。”

克維爾頓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了,她數日沒有進食,膚色蒼白得駭人,耳廓縫合處更讓令人感到恐怖,那雙透明如雨水的瞳仁,陰沈得像是死人的天。

旁聽席上的人逐漸離開,她也被押了下去,在一疊聲的謾罵聲中一步步被拖向了聖城門口,她身上的軍裝被扯下,流放的罪人只允許披上黑色的鬥篷。

軍裝扣子繁多,扯她衣領的人一使勁,突然將藏在襯口下方的一條鏈子扯了出來,鏈子很細,一扯就斷,隨即一個紅色的東西叮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克維爾頓眼神突然動了動,突然撲過去要拿起來,結果手被踢開,押送她的軍官好整以暇地拾起,那是一枚戒指,做工精細到了一種舉世罕見的程度,嵌入的紅寶石色澤絕艷,盯著不動,仿佛還可以看見千萬玫瑰盛開。

克維爾頓突然嘶聲叫起來,她再次掙脫了壓制她的軍士,一把握住軍官的靴子,將他掀了個底朝天,軍官的後腦猝不及防磕在了地上,痛得一聲哀嚎,手上的戒指很快被克維爾頓搶走了,她的手攥得極緊,像是鋼鐵鑄成。

軍官暈了片刻,站起來時憤怒到了極點,喝令軍士將克維爾頓死死按住,就在所有人以為他要用鐵底靴子踹幾腳解恨時,他噌得拔出了軍刺,一只膝蓋壓住克維爾頓的手腕,手起刀落,克維爾頓一聲慘叫,整只手被嵌在了軍刺的血槽上,鮮血像是小溪一樣湧出來,整張手很快就沒了知覺,軍官將之硬掰開的時候,克維爾頓連動一個指頭都不能做到。

“真是漂亮的首飾……”軍官重新拿起來打量,忍不住驚嘆,“太美了,就像神的造物。”

克維爾頓咬牙忍著劇痛,從手背上摳出了軍刺的棱角,整只手像是撕碎了一樣深可見骨,全靠一點表皮連接。軍官欣賞了一會戒指,突然扭頭質問她:“一個聖職人員,居然跟貴族勾結,看來果然跟月黨有一腿,不然也不會害死梅應德斯大人了!”

這句話像是導線,在周圍軍士中爆出了一朵憤怒的火花,克維爾頓瞬間無法再跟他爭搶戒指,四面八方的拳腳接踵而至,她抱著自己的手,在地上蜷縮起來,她嘗到了自己喉嚨中的血腥,最終再咽不下去,任由這股溫熱淌過嘴角。

晃動的人影中,她目不轉睛盯著軍官的背影越走越遠,眼神開始渙散,身上也發冷,腦海裏忽然想起有個小侏儒曾經用溫暖的手心貼在她的額頭上,對她說話。

“你不是你的王……你沒有無盡的愛……你儲存的那些愛與溫柔,遲早會被耗光的……”

她想起無論是摩西雅、還是格洛歐,或者是烏塞伽迪爾,她不記得這麽多年,他們有沒有擁抱過自己,也許有,但她不記得,因為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也許只有她喜歡與依戀的那個懷抱,才能溫暖她。

可她連去見那個懷抱的信物都弄丟了……他們之間隔著的,是半個諾丹羅爾、一望無際的大海、和無數危險的荊棘叢,還有生與死。

她太疲倦了。

空濛濛的聲音在她胸腔中回蕩,漸漸無聲,依稀是那個依布烏海陷落之夜的風笛聲,回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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