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上弦月跳脫枝頭，日月同輝之際，樹叢疊影，水波粼粼，蘆葦迎風瑟然抖動。

他並不禦風疾行，只是抱著我沿著湖邊青濕的草地緩步，露水潮氣濡濕了他的縷金軟靴和寬袍下擺。

湖面倒映出我們的身影，我看到自己青絲垂地，撩撥著地面溫順的青草。身體周圍一圈淡淡光暈是他的仙力慢慢湧入，我的衣衫早已被熱氣烘幹，身上的傷口也在漸漸愈合。

我拽著他的衣衫：“不要再為我浪費仙力了。”心裏似乎有那麽一絲愧疚，卻又著實覺得沒有必要。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沒有任何表情：“現在的你最好不要說話。”他的口氣雖冷，身子卻是熱的。

踱過迂回的長廊，一片蔥綠繁茂的檀香樹枝脈相連，行至綠蔭前卻又次第展開，幾間雅閣呈現出來，西陵嫘正不安地伏跪在屋門前，看到這一幕我在他的懷裏明顯掙紮了一下。

他箍住我的行動，對跪伏在地的西陵嫘說：“起來吧，這不是你的過錯。”

我想也不是我的過錯。但終究脫不了幹系，無奈地閉上了眼睛，任他將我抱進屋裏置於寢榻之上。

氣氛一時凝重。

他說：“你在下面游得挺歡快的，我還以為你打算就此做鮫人了。”

原來他早就發現了嗎，只是站在岸邊看戲，我一把推開他道：“你走開，不要管我。”

他起身理了理自己褶皺的衣衫，淺笑道：“還弄傷了我的青龍，這下罰你留在這裏贖罪都是應該的了。”

我急道：“是你的青龍差點要了我的性命，我只是情急之下自救而已。”

他卻不予理會我的辯解，卻道：“都可以跟我頂嘴了，看來恢覆的差不多了。那麽，我先走了。”

出門前吩咐西陵嫘好好照顧我，又對我說：“接下去的日子你要加緊練習琴技。”

我偏側頭去，沒有應答。

西陵嫘跑到床頭將我仔仔細細檢查一番，她說：“幸好沒事。”

我看到她為我擔心，而不是責怪連累她受了委屈，心裏泛起愧疚之情。

她說：“帝君待你不好嗎？為什麽非要離開呢。”

我說：“就是因為他待我相敬如賓，我才更要離開。適應了這裏的一切就會忘了自己的初衷，忘記自己留在這裏的身份只是替人做一些違背心意之事。”

她睜大著烏黑水潤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看著我，若有所思。

她說：“鸞姐姐，你還是沒有打消想逃走的念頭吧？姐姐對我有恩，我理應助你，可是我不能背叛帝君，這更是我的本分。”

我摸了摸她的頭，我說：“嫘兒，我不怪你，我明白忠義兩難全，你沒有錯。你只要陪著我就可以了。”

她的手握住我的，她的指甲沒有塗蔻丹，淡粉的，纖長的，與我的交叉在一起。就像門口的檀香樹，互相交聯著。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去，在九天姑姑的指點下，一曲《春江花月夜》已然熟稔在心。

“任何演奏，靈魂在勢，如千丈飛瀑擊石成孔，勢與形相輔相成。”我牢牢記得九天姑姑教導的心法。

軒轅帝君來驗收我的練習成果，我想也好，就當演繹一曲傲霜淩雪的絕世舞曲來報答他這些時日的照顧。

我於稷澤湖畔，蒼叢崖前，扶琴而立，青衫翻飛搖曳生姿，足尖點地翩鴻旋身，潮汐應聲翻滾。

琴聲，低回似細水繞寂嶺，高亢若孤雁啼悲秋。哀婉處如霜打枯藤，萬花雕咽，淒淒欲語訴衷腸，悲壯時如利劍出鞘，萬馬奔騰，劈雲斬月勢如虹。

龍豬婆聞聲齊震，絕妙和音。這一曲幾乎是在空中完成，物我合一渾然忘我，訴說千年的宿命情殤欲罷不能。

軒轅帝君抱臂觀上，巍然不動，九天姑姑猶自點頭讚許。

一曲舞畢，若有所失，淒淒惶惶的感覺旋之心頭，一滴清淚毫無征兆地從我的臉龐滑落，軒轅帝君伸手欲撫去我的淚，我卻本能將頭一偏，自己抹去淚痕，他的手堪堪停在空中，那個動作那麽寂寥，就似一只無枝可依的鳥。

他看著自己的手停了一瞬，隨即笑了，隨口吟誦兩句詩：“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又道，“你這一曲配上嫘兒裁制的金縷玉衣便是芳華絕代。”

柳枝輕搖，桃瓣落雨。三月了，再兩日便是軒轅帝君的壽宴，九天姑姑和他都忙著應付壽宴的事情，再沒有分心顧及我。

我站在一片檀香樹前劃拉著樹桿上的葉子，西陵嫘送給我解悶的青鸞落在我的肩頭，口中叼了一根丁香色的菟絲。

我拿起菟絲輕輕一晃，淡淡的脂粉香飄向鼻端。

片刻之後一披著薜荔衣裳的妖媚女神闖入了元圃，發髻上的菟絲斷了一截，她駕著赤豹，文貍在後面追隨，看到青鸞就欲攻擊。

我現身攔住她。

她看著我手中的菟絲驚訝道：“太白金星，你為何在此？”

我想武羅女神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一向在青要宮飛揚跋扈慣了的她，這元圃的侍衛都奈何不了。

於是我跟她講了一個囚寵的故事，關於金星公主和軒轅帝君的。我告訴她，因蒙受軒轅帝君的傾慕被禁足在此已有數日，為了增加可信度，特拿出他送我的羽烈弓。

我說雖然他待我極好，什麽好東西都拿來給我賞玩，但我實則心上已經有了他人，受用不起他的款款深情。

女人的嫉妒心果然是很可怕的，也會燒毀理智，她看向我的眼神陡然惡毒起來。

她說：“我為他留在這裏，徒然忘了歸去，年華遲暮，卻未得到一個善果。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我說：“那甚好，你想要的正是我不想要的，可否助我離開這裏？”

她疑慮地看著我道：“你太白金星要離開這裏還不容易。”

我說軒轅帝君對我癡迷至深，在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只有入口可以進出，而我的神力不慎被其所封。

她鄙夷地看著我道：“你還真是中看不中用。”

我想我本來就很無用，剛修成人形連幻形術都不會，讓金星公主蒙了羞落了面子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了。

我對她的鄙夷不予回應，我說：“我呆在這裏對你有害無益，不如各取所需。我這邊欠下了你的人情，也會在天帝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她略一思慮便點頭道：“你扮作我的文貍，跟著我出去便是。”

“那就有勞武羅姐姐了。”

她在我身上施法，我旋即矮了下去，活蹦亂跳地在她的赤豹身邊翻滾撒歡。她嬌俏一笑，帶著我出得門去。這次行動我搭上了一趟好車，竟出乎意料的順利，侍衛見到她甚至不敢直視，直到出了青要宮的殿外。

我示意她將我恢覆原形，她卻笑得奸邪：“你這個樣子也挺可愛的。”

我揮舞著棒槌般的尾巴以示憤怒，果然不可與小人共謀。

她笑道：“告訴我，你的心上人是誰？告訴我，我就幫你解除。”

我早該想到女人都是很八卦的，這個問題之前沒想過，臨時給個勁爆的答案滿足她的八卦欲還是可行的，不能連累熟悉的人，隨便扯道：“那個人風流倜儻，英明神武，玉樹臨風，正是天帝身邊的句芒大人。”

“句芒……那個木頭？”她露出不屑的神情以示我的品味很差，“怪不得你經常在天帝身邊混跡。”

我不置可否，急著要她將我解除幻形術，我可以趕緊化鳥跑路。

誰知她又無恥道：“這個幻形術時辰一到自然會解除，我看這帝君壽宴你也別摻和了。”說罷便駕著赤豹絕塵離去。

她竟是怕我在軒轅帝君壽宴上搶她風頭嗎？又豈知我這廂跑路就是為了逃脫這個壽宴。

既然幻形術時間一到自然解除，現在不管是人也好是鳥也好是貍也好，趕緊舍命疾奔，脫離魔爪才是正道。

想到自己身上還中了噬心丸的毒，第一個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清堯帝君那裏，一來讓他解毒，二來讓他想辦法解救金星公主。但這文貍的跑路速度不知會不會讓自己在中途就毒發身亡。

現在真是進退兩難，回去就前功盡棄了，不回去又可能命喪荒野，我兩眼望向南方放出堅定綠光，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只能一黑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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