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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遺夢(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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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白衣的白羽白先生, 站在長青身後,遺世而獨立,懷揣一樁同樣遺世獨立的秘密,她冷著臉, 擡了擡眼, 聲音清冷恍若隔了二十餘年,道:“二位可還記得慶歷十六年秋末, 燕平之戰。

“當日衛家軍凱旋, 雖大獲全勝,然而衛夫人卻也傷得不輕, 我於軍中為她救治, 切脈時方知夫人已有身孕,只是夫人不察。當日情形, 比之生產那日更要危急,衛夫人胎象未穩便上陣殺敵,又身中劍傷槍傷, 血流不止,我雖勉力保下她母子二人性命,然夫人經此一遭,折損過半,我與夫人告知,此一胎後,夫人應當不會再有子嗣了,而這一胎要或不要, 全憑夫人自己拿主意。”

“先生何意,為何不要?”

衛大將軍忍不住出聲問她,白先生便輕輕瞥了長青一眼,緩緩道:“夫人氣血過虛,若要了這孩子,他日十有八九定當難產,即便孩子順利降生,不免也會落得殘疾……”

她話音落地,便見衛大將軍身形一頓。

連笙一時望向長青的雙腿,“生而有疾”四個字盤亙在她腦海裏,她再擡眼望向長青,長青卻已然習慣了一般,靜坐此處,安之若素,又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側過頭來向她微微一笑,張開口,無聲的兩個字:無事。

他轉而回過頭,與白先生四目相對,聽她繼續講下去:

“彼時衛將軍因誤入魘境臥床昏睡,這孩子要或不要,療法大相徑庭,需得夫人盡早決定,衛夫人毫無猶豫,寧負萬險,也要保下這個孩子。我依夫人所言為她療傷,衛夫人則要我守口如瓶,不讓與旁人吐露半個字。

“當日生子難產,其實衛夫人早已知道會有那樣一天,執意保小,並不是她心血來潮,更絕非賭氣,只不過一開始便做下的決定,衛夫人打一開始便從未想過更改。”

白先生又回頭深深看了眼衛大將軍,道:“大將軍,衛夫人一生,不過想要留下一點你二人血脈,這份苦心,你可能解了?”

衛大將軍低下頭去,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拳,閉上眼睛將頭一點,半晌,再睜開眼時,雙眼通紅。

白先生這才又別過頭去,向沈璧道:“沈掌門,盯著公子一條命也足有二十餘年了,如今這樁心結,又可能解了?”

沈璧正呆坐在石凳上,似乎被抽去了全身的氣力,聽見白先生問他,才勉力擡起眼來,老態龍鐘一般將頭頓了頓,無限疲累地嘆息一聲:“解了,解了……”

“可是終歸,”他又倍覺疲倦地提起話茬,“當初若不是衛雍帶她下祁山,這一切事情也不會發生,終歸,還是衛雍執意要帶她下山之故……”

“沈掌門。”

然而沈璧的話音還未來得及隨風散去,卻被白先生張口一句打落在地,白先生泠泠然道,“即便當年的事情再重來一遍,衛夫人還是會跟著大將軍走的。”

沈璧有些無力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兀自搖了搖頭:“如若重來一遍,我一定不會讓他帶走她。”

“沈掌門可願與我一賭嗎?”

白羽突然開口,沈璧有些不解地擡起頭來:“賭什麽?”

“賭過去。”

這一回,不等白先生再開口說話,衛大將軍卻先出了聲,他伸出一只手抵在兩側太陽穴上揉了一揉,繼而又恢覆回先時鎮定自若的模樣,道,“此番我與師兄敘舊,本應是你我師兄弟間的私事,然而今日特意請了白先生前來,就是為借先生神通,替師兄造一場夢,重歷一番過去,以此開解師兄心中第二樁心結。”

“造夢?”沈璧有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遍。

白先生面無表情點一點頭,給了他肯定的答覆:“是,造夢。”

清清楚楚的兩個字,造夢。

這下沈璧才是真真正正地確信,墨翎白羽絕非常人了。過去他光知道這對黑白璧人本事非凡,一個知天知地博古通今,一個華佗轉世伯牙重生,二人皆有一身的功夫深不可測,可光如此也就罷了,而今卻還告訴他,白羽可造夢,他才終於是真真正正地怔住了。

“白先生……先生如何造夢?”他滿懷好奇地問。

“彈琴。”一旁的墨先生敲一敲琴尾,替白先生作答。

沈璧向那琴看去,不過一張普普通通的古琴,並沒有何特別之處。知道沈璧在想些什麽,墨先生又補充道:“琴是隨手取的,造夢的不是琴,是人,換一張琴也一樣。”

沈璧聽罷頓時有些瞠目結舌地看向墨翎,墨先生所說字字句句,正正切合他心中所想,仿佛是,仿佛他可讀穿人心一般。然而還未容他再深想下去,便又聽到白先生開口道:“沈掌門如何,可願與我一賭?”

“我若賭輸了當如何?賭贏了又如何?”沈璧說著眼神一黯,“小枝已故,輸也好贏也罷,都回不來了。”

他無限神傷地說起,墨先生見之卻淺淺一笑,道:“沈掌門此言差矣,故人雖已逝,可沈掌門這些年間可曾見得故人入夢來?”

沈璧一頓,二十年了,他當真從未夢見過她,只是墨翎,墨翎如何知道?

他擡起頭望向這名一身黑衣的男子,笑容掛在他的臉上,明明是輕輕淺淺的笑容,卻像深不見底一般。他道:“沈掌門,即便故人回不來了,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面,哪怕是在夢裏,也總歸是好的。”

沈璧皺緊了眉心,沈默半晌,問白羽:“白先生,這一賭,輸了會怎樣?”

“輸了便是輸了,不過是夢醒後,沈掌門卸下心結,從此了然一身輕。”

“那我若要贏了呢?”

“你贏不了。”

沈璧話將出口,便被白羽冷冰冰堵了回去。

“先生就如此肯定?”

“是。”

她答覆,又狀若無意望了連笙與長恭一眼,連笙正托著腦袋發呆,一旁的少將軍恰恰回望於她,倏忽略有疑惑。

白羽的面上竟破天荒浮現一絲細不可察的微笑,仿佛一道啞謎,長恭一時的不解,便聽沈璧點頭道:“好,我與先生一賭。”

衛大將軍起身騰出位子來,墨翎取了琴放在這方石桌上,白羽於琴前坐下,向沈璧略一頷首:“在下預備撫琴,沈掌門尋個舒服的睡姿便是。”

沈璧應一聲,倚著石桌撐著腦袋便合上了眼。

白羽的指尖於琴弦上輕輕一點,一聲琴音仿佛自九天來,降臨指下,如風如浪,彌散開去。她輕飄飄看了連笙一眼,連笙正雙手托腮,靜靜聽著。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聽白先生撫琴,過去常聽兄長彈奏,卻從未見過他的師父,白先生下指。於是她認認真真地一面聽一面端詳。

白先生指尖輕攏慢撚,琴聲便汩汩傾瀉,四散在林間。

不愧為是先生,她的琴聲,比之長青的更添空靈,好似亙古而來,隔山隔海,然而空靈之中又不失厚重,好似山海壯闊,奇麗雄渾。伴著她的勾剔抹挑,琴音時而沈沈時而裊裊,沈沈時宛如百獸齊鳴,咆哮低吼與鶯啼婉囀共存,裊裊時便如天宮奏樂,莊嚴肅穆與仙袂飄飄同生。

連笙不自覺有些晃神。

那張桌上,沈璧已然入夢了,墨先生站在他與白先生身側,衛大將軍正側過頭與長青說些什麽,坐在自己身旁的長恭不知何時竟枕了腦袋閉目養神,連笙下意識地打了個哈欠,想想閉上眼來聽它也好,便悄無聲息趴到桌上,在臂彎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枕上頭去。

天上的太陽已然升得很高很高,漸漸地,她的眼前出現一點模糊的影子,繼而那點斑駁便如水墨暈染紙面一般消散開來,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逐漸迷離,恍恍惚惚間,她於朦朧中看見大片大片瑰麗變幻的色彩。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有人喚她:“小枝。”

作者有話要說:過~年~啦~祝大家除夕快樂,新年旺旺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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