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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入府(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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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連笙第一次進衛將軍府。

她下馬時已是薄暮,天色業已不覆午後城外山丘上的和煦,北風平地刮起,將天上厚重的陰雲也一道刮了來,讓人陡生蕭蕭然肅穆之感。有護衛迎上來牽馬,少將軍把韁繩遞給他們,轉身喊她:“走吧,進去吧。”

“等等我小少爺。”她趕緊三步兩步跟上,卻發現少將軍站在原地並不動,“怎麽了?”

“你得把稱呼改一改,”他說,“至少人前不可以再喊我‘小少爺’,要麽叫我長恭,要麽和他們一樣,叫我少將軍。”

連笙想了想:“叫你少將軍的人已不計其數了,長恭少些,那我便喊你長恭。”

“好。”長恭又叮囑她,“再有,現如今你且一身男兒打扮,我只說你是江湖上的朋友,你也需得把平日裏女兒家的小性子收起來,尤其是……”他頓住了,似乎有些難於啟齒,然而頓了頓還是硬著頭皮說,“尤其是說要嫁給我的話,不許再說了!”

他微微紅著臉帶了些氣急敗壞的樣子,連笙突然“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好好,我不說。”

她咳咳兩聲,粗著嗓子學男孩兒的口氣拿腔拿調的:“長恭——走吧。”

長恭瞟了她一眼,輕若罔聞地嘆了口氣:“走吧……”

連笙就跟在他後面,從寫了“敕造威遠大將軍府”的牌匾下方,越過朱紅的門檻,一腳踏入了衛將軍府。

甫一進門,便看見一名下人匆匆迎上前來:“少將軍您回來了,大將軍有命,請您回府後即去書房見他。”

“大將軍?”長恭的神色倏忽一頓,“父親從軍中回來了?”

“是,午時回來的,聽說您出城去了,便和長青公子一直在書房裏等著。”

“可有說是為了何事?”

“沒有。”

長恭微微蹙了蹙眉:“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下人道了聲“是”便退開了去,待到他走遠了些,長恭才回過頭來,冷不丁地問連笙:“方才我與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嗯?”連笙被這麽突如其來一問,尚來不及反應,方才他說了什麽話?

卻見長恭又鄭重地問了一遍:“方才我在門外與你說的話,可還記得?”

“噢,記得記得。”連笙恍然大悟。

“記得就好。”他說,“一會兒見到我父親,該說的不該說的,你自己心裏須有個數。”

他的面上一派慎重其事,不過是見個父親而已,怎的卻似去見閻王爺一般。連笙心下犯起嘀咕,可是長恭不茍言笑的樣子,“不容分說”四個大字就同刀刻一樣寫在臉上,她又只好把心裏的嘮嘮叨叨給咽回去,乖乖地點點頭道:“嗯,我會把好分寸的。”

直到見了衛大將軍,她才明白長恭的肅穆從何而來。

穿過前庭,繞過府上曲曲折折的小道,便是衛大將軍的庭院,長恭在一扇朱漆門前站定,擡手輕叩了叩門。

“進來。”渾厚又毫無溫度的聲音。

長恭應聲推門而入。

屋內炭火燒得暖,乍一踏入,連笙只覺撲鼻而來一股子藥的苦香,她隨著長恭的目光,才註意到這股子清苦香氣是來自桌案側旁坐著的一位少年,他正捧著一只瓷碗,那藥香便是從那碗中散出來的。在他身側立著一位身形魁梧的長者,面有風霜但眉目硬朗,雖然一身便衣,可腰桿挺得筆直,一看便知是軍旅中人,往那一站,自有一副鎮守一方的氣派,想必定是衛大將軍了。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見長恭拜了個禮道:“父親。兄長。”

連笙遂也一並跟著行了禮數。

衛大將軍聞言應過一聲,又側了側頭向連笙處看來:“有客人?”

“是。一個朋友,叫連笙。”

於是那位被長恭喚作“兄長”的少年這才擡起頭來,望向他二人。就在他擡起眼的那一剎那間,連笙正巧與他四目相對,只是一瞬,她卻忽而被那雙眸子釘了一下。

那竟是一雙青色的眼瞳。

雨過天青雲破處,那對青瞳就似煙雨過後攏著薄霧的細碎天光,投向她,將她也攏進那天邊繾綣的沈沈暮霭裏。

“連笙?”

聽得長恭一聲喚她,連笙才恍然自己出神了,忙低下頭再拜了拜:“連笙見過大將軍。”

“嗯。”衛大將軍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悅,說,“既是恭兒的朋友,那便一道坐吧。”

“是。”

連笙半低著頭有些懊惱,方才便不該那樣出神,如今倒好,自己落到衛大將軍眼裏,定是成了沒有禮數管教的模樣了。她半垂著腦袋跟隨長恭一並坐下,只聽衛大將軍冷冰冰的口氣喊他:“恭兒。”

“在。”

“兵部授你北中郎將,雖只是個四品官銜,卻也不是望你固步自封,前景終究擺在那裏,若你他日業有所成,得以接掌衛家軍,自是少不得登堂議事。文武百官見微知著,我衛氏一門縱是將門,但也絕非粗鄙無禮的莽夫之流,你交結江湖朋友並未不妥,但是己身該有的規矩也切不可忘。”

連笙的一顆心,登時便透透地涼了下去。

身旁的長恭拱了手道:“是,恭兒不敢忘。”

話畢又掃了她一眼,掃得連笙是心也涼,手也涼,在這屋中炭火“劈啪”的暖融融裏,卻仿佛跌入了數九隆冬的冰湖。

冷也罷了,還有隨之而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似要沒頂一般。全因衛大將軍說話,雖然無甚情緒,卻是天生一股子氣場,不怒自威。這份宛如泰山當頂般的壓抑,才治得連笙大氣也不敢多喘,只得老實本分地坐在椅上,聽他二人說話。

衛大將軍先是問了問晉職一事,長恭如實答了,又問他今日出城為何,長恭自若地應說前兵部侍郎賀仲齡告病還鄉,因是兵部前輩,便去送了送。衛大將軍點點頭,道:“同朝為官,有所禮遇是應當的。”

“是。”長恭又回說,“賀大人辭官前病下,聽聞乃是鬼祟之故,還請了墨白二位先生一同登門探過。”

衛大將軍聞言卻皺了皺眉:“你能與同僚為善自是好事,但也不可太過醉心於此,身作武官,習武練兵,研兵法戍國疆才是正事。”

“是,恭兒明白。”

“明白就好。”衛大將軍的眉間這才稍作平展,“那賀大人又是怎麽個境況……”

長恭便又將驅邪一事揀著不甚緊要的說了。

他二人談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那位青瞳少年就一直在旁靜坐著,微微垂著眼。先時捧在手中的藥碗早已見了底,沒了苦藥的溫熱,白瓷碗漸而變得冰涼,他也不放,也不吭聲。偶爾擡起眼來看一看,目光淡淡的,卻是落在連笙身上。

連笙現下倒是有些噤若寒蟬,生平裏大約還是頭一遭這般膽戰心驚的,頭雖低著,兩只耳朵卻是兔子般豎得老高,仔細在聽衛大將軍說話。

衛大將軍轉了話鋒,正說起今日歸府一事,他向長恭道:“我此番回京,蓋因年關將至,進宮面聖述職,本應留下過年節的,但數萬軍中將士尚在戍邊,你新晉官職,一時又不得回營,年下軍中不可無帥,我便只在京中留一日。值此年節,將軍府一應諸事便都交與你打理,可有難處?”

長恭聽罷便又站起身子,躬身一拜:“父親且放心,將軍府裏外上下,恭兒自當打點妥當。”

“若有難處,便向墨白二位先生請教。”

“是。”

他二人靜默了一瞬,便見衛大將軍擺擺手:“行了,我沒什麽旁的吩咐了,你且忙你的去吧。”

連笙這才如獲大赦地擡起頭來,將顫巍巍的一顆心扶穩了,跟隨長恭站起身子。

他們行個禮正欲退出去,“爹。”那位一直默不吭聲的少年忽而開口道,“無事那我便也先回房了。”

“好,去吧。”衛大將軍點點頭,側身又坐回案前。

於是青瞳少年放下手中抱了許久的白瓷碗,擡手擱在衛大將軍的案上,預備告退。連笙見狀正感有些納悶,他不將碗盞帶走嗎?卻見他的雙手騰出了空,順勢便往左右身側搭去,而後兩手輕輕一滑,他便坐在椅上“走”了出來。

方才叫桌案擋住未曾看得真切,連笙這才驚覺,少年身下坐的,竟是一張輪椅。

他倏忽擡眼看向連笙,正正好便將她滿目的驚詫悉數收進了眼底。於是他又低了低頭,似乎不願讓她看見自己的難堪一般,好似,一身新衣突兀地染了一大塊汙斑,便總想藏著掖著不給她瞧見。

長恭喚了一聲“兄長”,說:“我來吧。”上前接過了他的輪椅,他才覆又擡起頭來,側過頭溫和地笑笑:“多謝。”

回頭時卻沒有再看連笙。

不過一點細微心思罷了,連笙自是不察,只看他二人往門口的方向行去,遂也埋下頭快步跟上。然而他們三人還未踏出房門,便聽見身後一聲中氣十足卻又冷冰冰的:“連笙。”

連笙登時只覺脊背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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