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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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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來了,鄭飛鸞趕忙起身,兩手各拎著絨毛小雞一只翅膀:“這個……送給鈴蘭的禮物。呃,周歲禮物,下午臨時買的,剛才忘了帶,又回去取了一趟。”

小雞崽在他身前呈現出一個懸空飛翔的球形姿態,意外地呆萌。

他卻有點不自在。

其實他也經常送人生日禮物。哥哥嗜馬,他送過一匹純血的漢諾威馬駒,燕寧喜歡鳥雀,他送過一個天鵝棲息的淡水島,只不過給小孩子送周歲禮還是貨真價實的頭一遭。毛絨玩偶太軟萌了,與Alpha不怒自威的氣場格格不入,拿在手上簡直割裂了次元,鄭飛鸞自己都嫌滑稽。

只是,再過十來天就是鈴蘭的周歲生日了,他沒法陪著過,至少要送一份禮物表達心意。

小雞玩偶是他下午在貨攤前挑挑揀揀半小時才買下來的——造型要可愛,手感要蓬松,棉芯要塞得厚實又有彈性,針腳不能粗糙,絨毛更不能結綹。

總而言之,不允許有一點缺陷。

見何岸不接,鄭飛鸞拘謹地提了提雞翅膀:“你放心,它很幹凈,包裝是剛拆的,還沒來得及沾上我的味道。”

何岸其實不在意氣味的事,站著不動只是被鄭飛鸞拎雞的別扭畫風驚住了。鄭飛鸞這麽一解釋,再不接就真成了嫌棄,他只得收下小雞玩偶,抱在懷裏,禮貌地道了聲謝謝。

最起碼,鄭飛鸞學會送鈔票以外的東西了,有進步不是嗎?

燈光忽明忽滅,兩人相望無言,徒生尷尬。

“鈴蘭……睡了?”鄭飛鸞沒話找話。

“嗯。”

換回一個音節。

“那你呢?一般什麽時候睡?”

“十點。”

換回兩個字。

鄭飛鸞頓了頓,繼續沒話找話:“最近……身體怎麽樣,好些了嗎?”

“……還行吧。”

三個字。

見何岸不肯主動參與交談,鄭飛鸞焦心起來,習慣性地用拇指磨了磨襯衣袖口排解煩躁:“以後……你要是遇到了麻煩,不管大小,都別自己一個人扛著,來找我——我是認真的,何岸,往心裏記進去,好嗎?”

“嗯。”

何岸點了點頭,眼神溫順而淡漠。

關系疏遠到這個地步,再強行找話題也意義不大了。鄭飛鸞輕嘆一聲,朝何岸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去。

“等一下。”何岸忽然叫住了他。

鄭飛鸞立刻停步:“怎麽了?”

何岸道:“你等我一會兒,我有東西給你。”

他抱著小雞崽扭頭跑了出去,片刻後回來,手裏的東西已經換成了一只白信封。

鄭飛鸞:“這是……?”

信封打開,滑出一張簇新的銀行卡。卡面明光發亮,不見一絲劃痕。

“鈴蘭的撫養費,你委托夏律師給我的,我沒動過。”何岸認真地托起它,遞給鄭飛鸞,“我一直想找機會還你,正好你來了,就拿走吧。”

夏律師?

那是……

鄭飛鸞好一會兒才記起這個人來,面色陡變,語氣透著滿滿的尷尬:“支付撫養費……是我的法定義務。”

“我知道,可我不想要這樣的撫養費。”何岸說,“我寧願你花一點零頭,送些奶瓶、襪子、濕巾……或者像剛才那樣,送只小玩具。”

錢是冰冷的,而送給孩子的東西,多少應該有些溫度才對。

何岸仰頭定定地看著鄭飛鸞,眼神中殘留著一絲被羞辱的傷痛。而在傷痛之中,已經紮根生長出了某種令鄭飛鸞陌生的、稱得上熠熠生輝的自信:“我向你保證過,鈴蘭出生後的每一筆開銷我都會自己承擔,不花你一分錢。現在她快一歲了,長得很健康,也很聰明,不比其他孩子差——你看,我沒有食言。”

“我承認,我一個人做不到這樣,程修幫了忙,戴逍也幫了忙。以後他們還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所以這筆錢,我想……我大概是用不到了。”

何岸邁出一小步,又將銀行卡往前遞了遞:“鄭飛鸞,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離開久盛,但是,如果情況真的不太好,需要一筆資金周轉的話,這張卡物歸原主,應該幫得上忙。”

“……謝謝。”

鄭飛鸞沒法再推辭,只得接過了銀行卡。

夜至中宵,草露清寒。

客人們陸續睡下了,鄭飛鸞站在二樓窗畔想事情,始終睡意全無。想到煩躁處,他伸手解了襯衫兩粒扣子。一陣冷風過窗,吹得脖頸與小臂皮膚冰涼。

地上流了一層雪霜色的月華,方方正正,像白畫布上描了幾筆杈椏的影。墻邊黑暗中立著一只行李箱,鎖著扣,沒打開過,屋子中央的床鋪也沒沾一下,何岸早晨鋪的什麽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麽樣子。

鄭飛鸞一手搭著窗沿,一手插著褲兜,兩道劍眉蹙得極緊。慢慢地,五指在窗沿上摁出了清晰的白印子。

事情毫無進展,但他不可能就這麽打道回府,不可能。

他不懂服軟,更不懂放棄。

有些事情他可以接受,比如收斂脾性,削磨棱角,去適應生命中那些從未經歷過的新身份,做一個顧家的丈夫、寵愛孩子的父親,然而有些事情註定不會納入他的考慮範圍,比如放棄何岸與鈴蘭。

誠然,面對面交談的時候,何岸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心軟,但獨處時,他能立刻冷靜下來,把那些荒誕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

放任何岸一個人過下半輩子,風險之巨大,鄭飛鸞自知承受不起。

因為何岸是Omega。

身上沒有標記的Omega就像公認的獵物,在弱肉強食的社會裏,一定會激發Alpha乃至Beta的欺淩欲。

世上的人分為兩類,一類制定規則,一類服從規則。鄭飛鸞生來就是上位的規則制定者,他比誰都清楚,規則無非是強者之間的利益拉鋸,而弱者是砧板上的魚肉。無論最終哪一方得利,刀鋸的利齒都必定要從魚肉上碾過。

切碎了,再掂一掂重量,三七分,或者四六分。

區別唯此而已。

在三種性別的利益拉鋸中,Omega是毫無疑問的犧牲品。

他們被孱弱的體質、溫和的性格和敏感饑渴的發情期所困,難以群起抗爭,就像剝了殼的嫩雞蛋被拋到刀尖上,再堅強也躲不過破裂的命運。

鄭飛鸞舍不得讓何岸一個人面對苦難。

這麽美好善良的Omega,就應該——不,不是“應該”,何岸不會喜歡這個詞的,要用“適合”——就適合被強大的Alpha標記,前方是自由,背後是港灣。不甘當一只籠中雀,就去廣闊的天空裏飛翔,中途累了,想休息,就回到Alpha懷裏安寧地打個盹,再伸一伸睡袍底下雪白的腿肚子。

也許真的是Alpha主義作祟吧,鄭飛鸞不相信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成為何岸的依靠。

戴逍?

他最不信的就是戴逍。

忽然,外頭走廊上傳來了零星的聲響,在深夜聽著格外刺耳,似乎是有人起了爭執。

鄭飛鸞厭煩這些,懶得搭理,想著去浴室泡個熱水澡躲過這一陣子。還沒踏進浴室,隱約間竟聽到了何岸的說話聲,當下就像自家房子拉響了火災報警,急忙轉頭,匆匆過去拉開了房門。

走廊盡頭敞著一扇門,投出雪亮的光線。何岸果然站在那兒,身旁陪著程修,兩人一塊兒與住客爭論著什麽。

鄭飛鸞走近幾步,只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嚷道:“我昨天投沒投訴?啊,投沒投訴?現在問題解沒解決?你告訴我解沒解決!都一天了,你們幹什麽去了?!”

燈光下,一陣一陣的唾沫星子直往何岸臉上噴。

何岸只得偏頭避了避,等對方罵完,才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量和酒吧交涉了,但他們那邊態度很強硬,所以……”

“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能讓我睡場安穩覺嗎?能嗎?”客人粗暴地打斷了他,“我們是來旅游的,明天還要爬山,酒吧吵成這樣,休息不好爬山摔了你賠錢啊?!”

鄭飛鸞眉頭緊皺,壓著怒氣又往前幾步,總算看清了客人的模樣——一對五十歲左右的Beta夫婦。大叔矮胖微禿,眼底無神,弓著背縮在後頭,不像有話語權的樣子。大媽則明顯強勢得多,生了一副刻薄面相,高顴骨,尖眉峰,雙手叉腰,態度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青果客棧對街開了一家通宵酒吧,鄭飛鸞上午就註意到了,還奇怪為什麽客棧的選址這麽不用心。現在留神一聽,鬧騰倒是有些鬧騰,但……

怎麽形容呢?

就像被子裏捂了一支搖滾樂隊,音樂悶燥而模糊,卻不尖銳,催著夜晚的空氣如波鼓動。嚴格說起來也算噪聲,但只要把窗戶關上,馬上就能恢覆清凈。

何岸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提議道:“我幫你們把窗戶關一關吧,他們音量不高的,隔著窗就聽不到了。”

“那怎麽行?我睡覺從來不關窗的!”

沒想到大媽橫眉豎眼,脾氣更差了,機關槍一樣猛懟回來:“窗關了不就沒有新鮮空氣了?沒有新鮮空氣,人都憋死了,還睡什麽覺?不可能的!不關!”

她態度強硬,堅決不肯關窗息事。

“那……我們這兒有隔音耳塞,您將就著用一晚,好嗎?”何岸又提議。

“不塞,難受!”

這回她連個正眼都沒給何岸。

程修被她的態度氣到了,翻了個嫌棄的白眼:“那您自個兒說吧,怎麽才能滿意?”

大媽專程挑深夜鬧一出戲,等的就是程修這一問,立馬道:“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們計較了,房費全部退回來,我今天就忍一忍。”

“我……操。”

程修第一個字脫口而出,第二個字用力咬碎在齒間,與何岸兩相對望,什麽都明白了。

鄭飛鸞當然也明白了,不禁啞然失笑。

真有意思。

蹭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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