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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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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之間,擱在沙發靠枕底下的手機響了起來。何岸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循聲摸索了一陣,將它抓在手中,低像素的屏幕上正顯示著“程修”二字。

“晚上好。”

何岸接通電話,打了個招呼。

“何岸啊啊啊啊啊,我以為我活不到給你打電話的一天了!萬惡的資本主義,冷血的黑心資本家,良知給狗日了八百遍,可憐的小修修今天也被壓榨光了剩餘價值,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程修一開口,音量直逼九十分貝,一副快要魂歸西天的慘樣。

何岸不禁笑了:“怎麽會?你明明活力四射的。”

“那是因為小鈴蘭在茁壯成長,給了幹爹活下去的勇氣!”程修一肚子馬屁張口就來,“這周怎麽樣,我們鈴蘭乖不乖,長大點兒了沒?”

何岸看向自己的腹部,高聳的弧度已經擋住了蜷起的雙腿。

他溫柔地說:“它挺乖的,比之前又大點兒了。不過個頭大了動靜也大,沒事總愛瞎折騰。”

“是嗎?”程修擔心起來,“害你疼了?”

何岸扶住酸痛的後腰,在沙發上換了個側臥的姿勢:“疼倒不怎麽疼,就是我最近……挺容易心慌的。你也知道,鈴蘭少了飛鸞那一半的信息素安撫,月份越大越鎮不住,我怕捱不到足月就要出來。”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烏鴉嘴!”程修原本困得臉都埋進了枕頭裏,一聽這話,整個人像攤煎餅果子一樣鏟了個面,劈裏啪啦往外嗞油花,“這才九個月,哪兒那麽快生啊,絕對是心理作用!記住了,是心理作用!”

“好好好,心理作用。”

何岸失笑,順著他的意思改了口。

程修說完就發覺自己有點自欺欺人了,活像一個不敢面對現實的小孩。他哀嚎一聲,揪著枕頭大呼小叫:“何岸啊,甭管是不是心理作用,你都得給我熬住,知道嗎?這周我忙得命都快沒了,吃飯爭分奪秒,能手抓絕不伸筷子,根本抽不出時間去看你。你住那鬼地方又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不堵車也得開一個鐘頭,萬一提前發作了,連個能送你去醫院的人都沒有。你加把勁,爭取熬過元旦,我忙完這堆稀爛的破事兒就去陪你,行不行?”

“行,我知道了,一定叫鈴蘭乖乖的。”何岸摸了摸肚子,給了程修一個保證,又問,“公司那邊出什麽事了?我記得去年年末你沒這麽忙的。”

程修捶胸頓足:“因為去年鄭總他沒——瘋——啊——!”

何岸一楞:“飛鸞?他怎麽了?”

“怎麽了?!”程修立刻化身為一臺喋喋不休的三倍速語音播放器,“何岸,你是不知道啊,鄭總兩個月沒跟你做,現在就是一行走的TNT、出膛的轟擊炮、燃燒的核反應堆,走哪炸哪,逮誰罵誰,沒有一天不懟人的,秘書組好幾個同事已經抱著心理醫生哭過了!”

他頓了頓,又道:“今天下午他莫名其妙,非要抽查淮寧路那家模範酒店,吹毛求疵,無中生有,把人家的標桿VIP服務批得一文不值。VIP經理覺得人格受到侮辱,當場撂挑子不幹了,他還指著鼻子喊人家滾蛋。對方碰巧也是個Alpha,血性爆炸,掄起花瓶當場就要和他幹架,要不是我和一幫人兩邊拽開,差點就發展成刑事案件了!”

何岸一顆心都揪了起來,聽到“差點”才松出一口氣:“那你呢?他刁難你沒有?”

“我?”程修直接樂了,“他平均每小時讓我滾蛋一次,每天開除我三次,我都習慣了。本來今天半夜才能下班,十分鐘前他摔筆叫我卷鋪蓋走人,我沒忍住,說了句謝主隆恩,大大方方就走了。現在想想還挺肉痛的,估計得賠出去一個年終獎。”

“……”

何岸無言以對。

程修抱著蓬松的大枕頭躺了一會兒,怨氣消去一些,繼續吐槽:“其實上周二他就控制不住情緒了,暴躁、焦慮、敏感、失眠、食欲差,正面消息視而不見,負面消息無限放大,完全聽不進一點解釋。這周狀態更糟,還死活不承認自己有問題,‘信息素失調’五個字那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本來日程上還有兩家媒體等著采訪他,我全給推掉了。他這種狀態去接受采訪,記者都得進醫院。再這樣下去,他還沒死,我這個當助理的就要先死為敬了。”

何岸聽聞那些癥狀,心口一疼,撐著沙發吃力地坐了起來:“程修,我……我也許能幫上一點忙。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香薰爐,把含有Omega信息素的體液滴進去,氣味揮發出來,就可以安撫Alpha的情緒。我明天給你寄一小瓶體液,你去買只香薰爐,在他辦公室裏點上……”

“何岸!你說什麽呢?!”

程修性子直,大聲喝止了他的念頭:“他自己牛逼哄哄要和你撇清關系,你還上趕子送信息素給他?就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弄出什麽體液來?是懷著孩子哭一場,早產,下樓跑幾公裏出一身汗,早產,還是幹脆割腕放血,早產?你都快當爸爸了,好歹顧及一下鈴蘭的安危吧,至於鄭飛鸞……他自己找死,你就行行好,放他一條死路得了!”

何岸聽罷,攥著毯子僵坐在沙發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愛得卑賤,可自知是一回事,被別人當面捅破又是另一回事。對面一番話吼完,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疼,仿佛不是隔著電話挨了一場訓,而是真的被扇了一耳光。

程修見他沈默,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後悔莫及,慌忙在心裏組織語言想道個歉。組織到一半,忽聽何岸說:“程修,你說得對,我……我不該一直放不下他。以後我不這樣了,真的,我把自己放在最前面,你相信我。”

蒼天啊!

何岸他終於要醒了啊!

程修鼻子一酸,感動得幾乎掉下兩滴淚,趕緊順坡下驢地安慰了何岸一番。安慰完又記起一件要緊事,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何岸,我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我打電話來是為了通知你:這些天你一個人在家千萬小心,不管誰來敲門,一概不能開!”

“為什麽?”

“因為鄭飛鸞在找你。”程修收起玩笑,嚴肅道,“這半個月他沒空回家,一直住在久盛錦源的套房裏。今天有個服務生找我抱怨,說鄭總連續三天半夜出門,淩晨才回來,一回來就在房間裏發瘋,砸爛了一大堆東西,但第二天起床後什麽都不記得,還黑著臉質問她們為什麽把房間搞得一塌糊塗。我當時就懷疑他是找你去了,只是不敢確定,結果……你知道剛才發生什麽了嗎?剛才我接到茂生銀行的電話,那邊說,鄭總提供的身份信息沒在茂生開過戶,無法反饋賬單地址。”

“銀……銀行?”何岸的臉都白了。

“對,銀行。”程修點了點頭,“我要求茂生那邊核對信息,他們報出了你的名字。我又旁敲側擊去問鄭飛鸞,他對給茂生打過電話這件事一無所知。何岸,我敢百分之百確定,他在尋偶癥發作後給好幾家合作銀行的高層都打了電話,試圖通過賬單地址找你。如果還找不到,他可能會動用更高級別的人脈,手段也會更粗暴。按照他擁有的社會資源推算,最多兩三天,他就會出現在你家門口。”

何岸心跳飛快,下意識扭頭看向房門——門鎖和防盜扣都好好鎖著。他反覆確認了幾遍,才勉強安下心來。

程修說:“我知道你心軟,見不得他發作的樣子,可你必須忍住!上回他就差點弄得你流產,這回要是再給他碰了,鈴蘭可就真活不下來了!”

“不會的,我不會給他開門的。”何岸緊抓手機,神情堅決,“如果他找過來,我會第一時間報警,然後給你打電話。程修,鈴蘭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我不會再縱容飛鸞了。”

無論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他都不會再無條件地縱容那個男人了。

真的不會了。

結束與程修的通話之後,窄小的出租屋又恢覆了僻靜。何岸住在一樓,屋外時常有人經過,腳步聲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天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樓道的聲控燈壞了,貓眼透不進一線亮光。他感到心驚肉跳,只怕下一刻就會響起巨大的踹門聲。

“別怕,這兒很安全……別怕。”

他將裹身的毛毯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面孔,小聲安慰著孩子,也安慰著自己。

第二天是聖誕前的平安夜,何岸心有餘悸,不敢在家待著,只好去附近的公園和圖書館躲了一天。

傍晚時分,夜色大片籠罩下來。

今晚久盛總部有一場年度聖誕酒會,何岸算了算時間,臨近開場,鄭飛鸞肯定已經到了,不可能出現在西郊堵人,才壯著膽子去超市買了一些冷鮮與蔬菜,提著購物袋混在灰撲撲的人群中往家趕。

剛拐過樓角,離單元門只差十幾步,他接到了程修的電話。

“何岸!”那頭叫聲尖銳,嚇得他險些甩掉了購物袋,“你在家嗎,在家的話立刻鎖好門!插銷、鎖扣、防盜栓,能掛的全掛上!”

何岸立刻加快步伐,朝著單元門一陣蹣跚小跑:“怎麽了?”

程修近乎崩潰:“鄭總不見了!今晚久盛有酒會,他一小時前就該到場了,現在連個影子都沒看到!我聯系不到他,他哥他爸也聯系不到他,所有人都聯系不到他!”

“我……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家!”

何岸匆匆拐進單元門,一邊爬樓梯,一邊低頭從褲兜裏找鑰匙。

他沒有註意到,就在身後五六米遠的雪地裏,停著一輛融入了夜色的亞光黑漆邁巴赫。駕駛座一側車門敞開,鑰匙還插在上頭,車內卻空無一人。發動機未關,引擎低低地轟鳴著。車主離開得那樣急,把價值千萬的豪車像垃圾一樣扔在路邊,根本不在乎它會不會被偷走。

何岸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轉過樓道一擡頭,突然臉色大變,收住了腳步。

他看到了鄭飛鸞。

男人背對著他,低著頭,雙手張開撐墻,像一只意欲獨占獵物的頭狼據守在門前,周身散發出極其陰森可怕的氣場,門邊的墻上到處都是淩亂踐踏的足印。

何岸害怕極了,想轉頭逃跑,又怕腳步聲驚動了聽覺敏銳的男人。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偏偏極不湊巧的,手機裏傳出了程修洪亮的聲音:“何岸,你到家了嗎?我剛才聽泰廣銀行的人說,鄭飛鸞一小時前從他們那兒拿到了你的地址,現在估計已經在路上了!”

樓道內無比安靜,電話那頭的聒噪叫喊被襯托得異常刺耳。鄭飛鸞身體一震,尋著聲音慢慢轉過身來,將昏沈的目光鎖定在何岸臉上,遲鈍地看了一會兒。

然後,他笑了。

笑容裏有一種饑餓到極致而又覓得食物的狂喜,令人毛骨悚然。

黑襯衣,平直領結,尖頭皮鞋,純白色宴會禮服——這是一個迷途的紳士,向何岸緩步走來,仿佛要邀請他共舞。何岸打心底裏感到恐懼,扶著墻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購物袋“砰”一聲落到地上,豆腐、青菜、馬鈴薯七零八落滾了一地。

“何岸,何岸!你到家了嗎?!”

程修等不到回答,握著手機急得滿頭大汗。

一段短暫的靜謐過後,他聽到電話那邊猝然傳來了一聲屬於何岸的淒厲尖叫,緊接著是人體撞上墻面的鈍響。鑰匙被什麽人粗魯地奪去、粗魯地捅入孔眼、粗魯地轉開把手,隨後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撞門聲。手機被遺落在門外,所有的響動隨之一輕,變得又悶又遠,但即使是這樣,他依然隔著門板聽到了何岸絕望的呼救。

完了。

程修呆呆地看著手機,心想,這下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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