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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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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爺思忖之後, 冷然一笑, “我就算死,也絕不會死在你手裏!”

孟觀潮語氣淡淡的:“但願你可以。”

三老爺起身,拂袖離開卿雲齋的正廳。

孟觀潮慢悠悠地喝完手邊的茶, 隨後走出卿雲齋, 沿著甬路, 緩步去往外院。

平時快步走的話, 走到孟府的岔道口, 需要兩刻鐘。行至外院, 也需要兩刻鐘左右。再走到孟府西面,又要花費不短的時間。

期間遇見了值夜的婆子、護衛,俱是戰戰兢兢的將落鎖的門打開來。

到了東院外院, 謹言慎宇尋到他, 遠遠跟隨。

他走著,又用了不短的時間,走到西院的垂花門前,再原路返回——不是有意的,卻將三老爺今夜走過的路大略重走了一遍。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會覺得,這孟府太大了些。

回到西院外院, 他望著一棟院落,久久的。那是他十歲到十九歲的居處。

十歲之前,住在西院內宅的正房,彩衣娛親。

如今的西院, 是曾經的孟府,是他曾以為的家。

曾以為而已。

是從什麽時候,知道那兄弟三個容不得自己的?

或許是從記事起,感覺到的他們的皮笑肉不笑;

或許是母親反覆叮囑,不要招惹那三個人。

在那時,母親在這偌大的孟府,孤立無援,從不敢指望他能與那三兄弟抗衡。

那些年,父親都在做什麽?忙於公務,見到四個兒子,總是詢問當差讀書的情形、考問他的功課。

他得到的,從來是父親掩飾不住的笑容與誇讚。

這情形卻惹了禍,明裏暗裏被那兄弟三個算計。

那時的母親,並不擅長這種爭鬥,而他年紀還小,城府不足,是以,不論明裏暗裏有沒有吃虧,都抓不到那三個人的把柄。無法有理有據地告知父親,索性就只挨罰挨打——沒憑據的事情到了父親那裏,得到的只能是對母親的猜忌和對他更重的懲戒。

兩相權衡取其輕。

他再大一些,母親已被風雨歷練得頗有城府,他亦是。但在同時,那兄弟三個的手段也更高明。

一次次的爭端,都在西院發生。

一次次明明是對方要取他性命,卻仍是不留憑據,明面上於情於理,形成的局面或是他的錯,或是該各打三十大板。

有苦不能說的滋味,沒有誰比他和母親的體會更深。

那些年,孟府明明那麽多人,他最清楚的卻是,只有母親與自己相依為命。

也是因這緣故,在那年月,不能輕信任何人,不能與任何人交心。

再大一些,到金吾衛當差之後,因著先帝照拂,總算熬出了頭。所經的來自所謂手足的算計,是暗箭、暗殺。

那些伎倆,於他真不算什麽,一次次化險為夷,全部當做是運氣好。要到征戰幾年之後,才能確定那些事能幸免於難,完全出自天生的警覺。

而安排暗殺、冷箭的人,是老三。他篤定,在父親過世之後委婉地問過,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當然了,從那時起,他也沒閑著,沒少挖坑整治他們。

老三說過,如果沒有他,他們只憑借著出自簪纓世家的身份,便能一世錦衣玉食、安穩無憂。

但如果可以,他又怎麽會選擇生於孟府。

孟府讓他自幼便有的感受是孤獨。明明需要同齡友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抵觸,與人來往,心裏再認可對方,做派也總存著幾分疏離。

直到到了軍中,有了袍澤之誼,這情形才有所緩解。

返回卿雲齋,經過母親住的院落,他駐足凝望片刻。

母親是他除了母子之情又特別欽佩的女子。平時都會盡量遵循著禮數,對待每一個人,到了什麽關口,便視約束世人的尋常規矩如腳底泥,該發狠就發狠。

最早也不是那樣的,一切的改變,是為了護他周全。

不怪父親病重時,當著母親的面兒,握著他的手說:“我不會管教子嗣,而你又過於敏銳聰慧,我大抵是誤了你。別怪我,這非我所願。可是,說回來,你娘也真沒比我好哪兒去。你那跋扈嗜血的性子,我老覺著,是隨了她。”

何其哀慟、不舍、煎熬的時日之中,那幾句話,在當時讓母子兩個笑了。

雖然,眼底都噙著淚。

到底,父親是離開了母親與他。

離開前,私下裏就反覆叮囑他,孟家不能散,日後要忍讓著三個哥哥,畢竟,都是他的骨血。

他不明白,委婉地問,為什麽不能讓他和母親搬出去過自己的日子。

父親就笑,說要是那樣的話,不出兩年,他們三個就到地底下陪我去了,我還不知道你?

隨後,蒼老的大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懇切地望著他,說無論如何,他們也是我的兒子,我虧欠他們的,不比虧欠你的少,答應爹爹。

他答應了。

父親仍是不放心,便有了發毒誓的事。

但他終將對父親食言。

對父親食言的滋味好受麽?不好受。

只是別無選擇。

他不能為了已故的父親,而不顧母親、幼微和日後一定會降臨人世的孩子的安危。

到了卿雲齋院門外,他按了按後頸,轉身示意遙遙相隨的謹言、慎宇上前來,“安排下去,給我請一天假。好些天不合眼,累了。”

謹言慎宇稱是。

一早,徐幼微掙紮許久,才一點點離開孟觀潮的懷抱,輕手輕腳地起身。

期間看了幾回孟觀潮,見他神色平寧,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靜心聆聽,呼吸勻凈。

在睡著。

穿好衣服,去洗漱之前,又看了他的睡顏一會兒,給他掖了掖被角,遲疑片刻,輕輕地吻了吻他眉心。

在盥洗室,李嬤嬤服侍著徐幼微洗漱的時候,說了孟觀潮請了一天假的事。

好些天不合眼,該歇一歇了。徐幼微嘀咕一句:“橫豎也是請假,怎麽才請一天?”她希望他好好兒歇息幾天。

李嬤嬤笑瞇瞇的,“奴婢也是這麽想呢。”

洗漱裝扮之後,侍書怡墨問要不要擺飯。

徐幼微想了想,轉回寢室,走到床前,握住孟觀潮的手,輕輕地搖了搖,“吃完早飯再接著睡吧。”

他沒反應。

“孟觀潮?”她喚他。

他仍是沒反應。

“那,就接著睡吧。晚點兒再來叫你。”她小聲說著,松開他的手,哪成想,轉身時被他展臂勾到了床上。

徐幼微低呼,繼而便是氣呼呼,“幼稚!”

他卻低聲笑起來。

站在簾帳外的侍書怡墨聽了,相視而笑,退了出去。

孟觀潮摟著幼微坐起來,用力親了親她鼓鼓的小腮幫,“我原以為,要賴床的是你。”

徐幼微睇著他。因著他的放縱,放縱自己賴床?不用別人,她就會笑話自己。

孟觀潮柔聲問:“每日騎馬,習慣了?”

“嗯。”徐幼微的小脾氣,總能被他的溫柔輕易化解,“到這兩日,真習慣了。今日其實晚起了一刻鐘。”那一刻鐘,全用來勸自己快起身了。

“怪我。”孟觀潮又親了她一下,“可也沒法子,對不對?趕上忙的時候,一個月也就陪你幾天。”

要是她好好兒的,也不用這樣。徐幼微的心完全軟化下來,抱了抱他,“起來吃飯吧?吃完飯再接著睡。”

“不用。我就是想在家待一天,陪陪你們。”

“隨你吧。那我們去娘房裏用飯。”

“嗯。”

上午,孟觀潮和李之澄站在練功場外圍,望著徐幼微。

幼微穿著一襲月白色道袍,策馬馳騁在草地上。明明該顯得颯爽英姿,她卻是仙氣飄飄的。

李之澄笑道:“特別靈。下個月起,教她馬術。逐風也特別有靈性。”

孟觀潮頷首微笑。

李之澄側頭看他一眼,就見他望著妻子的眸子在發光,整個人也煥發出無形的光芒。

這光芒萬丈的男子,不論在何時,不論對待何人何事,都會迸射出光芒,區別只在於森寒、平和或溫暖而已。

“四夫人真是讓人艷羨。”李之澄由衷地道。

孟觀潮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看她一眼,轉身道:“走了。哄孩子去。”

李之澄輕笑出聲。這樣的孟觀潮,親眼得見之前,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

年少時,他就是讓她羨慕甚至嫉妒的人:明明她是大學士的女兒,自幼年起,父親就親自教導,可是到了孟觀潮面前,見識、學識就不夠用了。

都是文武雙全的人,文的比不過,就找機會跟他過招。

當時他怎麽說來著?哦,不跟女子動手,贏的有多漂亮就有多丟人。

氣得她。

索性求著自己的師傅跟他過招。結果,沒出十招,師傅就敗了,過後還說,孟老四已經手下留情,不然連三招都過不了。

她就覺得自己的日子沒法兒過了,好像十來年的苦學都是白費力氣,拼了命也比不上那天賦異稟的孟觀潮。

真是咬牙切齒地妒恨了他一陣。

但是,父親特別欣賞他。

他在金吾衛行走之後,經常被先帝留在宮裏,君臣兩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小小年紀就成了寵臣,跟誰說理去?

直到父親被強行拉入皇子爭儲的風波之中,她對他才沒了孩子氣的情緒,只有感激。

若不是他,孟府老國公爺在當時不會力保父親,父親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頭。

他在軍中,對自己的父親都不放心,時不時遞加急折子給先帝。大抵是總帶著情緒,話很刺耳,先帝當下夠不著他,就拿他父親撒氣。最好笑的一次,先帝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念了他的折子,吹胡子瞪眼的,隨後,讓他父親替他受先帝的罰:禁足十日。

想來,他應該至今都不知道吧。那種讓他不安的事,親朋怎麽會告知。

而她在當時聽說了,當然笑不出來,而且哭了大半晌。

是清楚,父親有孟家父子兩個力保,一定會走出困境。因為放心了,因為滿心感激卻不能道謝,還因為,有另一個人,一直陪著自己,無法回報。情緒只能以淚水宣洩。

到最終,先帝終於還了父親清白。

得了清白,父親那口氣散了,倒撐不下去了。

父親臨終前叮囑她,往後萬一遇到什麽事,只要占理,就去找觀潮。他的狠辣殘酷,只用在兩軍陣前,其實,他最寬和,也最仁義。

她能遇到什麽事呢?這些年,受困其中的,皆因兒女情長而起。

不用他幫忙,甚至,最怕他幫忙。

再想到上次原沖放的狠話,她的心就懸了起來。

只是,如何的焦慮也沒用。遇到原沖或孟觀潮那樣的人,她除了順其自然,無計可施。

颯沓的馬蹄聲趨近,讓李之澄回過神來,牽出微笑,走向那漂亮得不像話的一人一馬。

孟觀潮帶著林漪出門了。

抱著女兒,先後走進一家家相熟的店鋪,添置了好些東西:女兒留意的、女兒能用到的,一概買下。

期間,林漪看不下去了,悄聲說:“爹爹,您給我花了好多好多錢了,這樣可不行。”

他哈哈地笑,說放心,爹爹有好多好多錢,給閨女怎麽花都花不完。

林漪摟著他的脖子,愛嬌地蹭了蹭他面頰,又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說爹爹跟娘親祖母一樣好。

他笑著摸了摸女兒的小腦瓜,在她腦門兒上親了一下。

閑閑走在街頭,眉眼太過昳麗的一對兒父女,行人齊齊矚目。孟觀潮習以為常,林漪卻很是不安。

孟觀潮安撫她:“他們只是覺得你太好看。”

“才不是呢。”林漪認真地端詳著他俊美的容顏,反駁道,“爹爹最好看。”

孟觀潮心裏啼笑皆非,嘴裏卻道:“那就是看我呢。人這張臉就是給人看的。不用打怵。”頓一頓,又順勢提點女兒,“你不妨看看,絕大多數人,眼神都特別和善。有的目光不善,一定是嫉妒我有個這麽漂亮的女兒。”

“是嗎?”林漪笑嘻嘻的,果然就開始觀察起所經路人的神色眼神,所得到的回饋,絕大多數都是善意的笑容,有不知何故目光不善的,對上她的大眼睛的時候,便當即匆匆錯轉視線,並且快步走遠。

“果然和爹爹說的一樣。”她說。

“是吧?”孟觀潮笑說,“往後再遇到這種情形,你要怎麽辦?”

“嗯……他看我,我也看他。”

“對。只要問心無愧,就像剛才那樣,看得他躲著你。或者像我一樣,視若無睹,不理會。”

“嗯!”林漪應下之後才問,“可是,爹爹,我不太明白問心無愧、視若無睹的意思誒。”

孟觀潮哈哈一樂,耐心講解。

父女兩個回家的時候,沒忘了給太夫人和徐幼微帶回不少零嘴兒。

下午,李之澄在後園的梧桐書齋,給林漪上課。

孟觀潮躺在東次間的大炕上,慵懶的大貓似的,視線不離在打絡子的幼微。

徐幼微被他看得頗不自在,手都要抖了,遣了服侍在室內的下人,問道:“總盯著我看什麽啊?你去睡一會兒,好不好?”

“不好。”

“……”

孟觀潮笑了,“別做那些了,說說話吧。”

“好啊。”徐幼微將手中的絡子放到針線簍中,轉到他跟前。

孟觀潮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給你的零花錢。”

“不用的。”徐幼微忙道,“我上次開庫房的時候,取出了爹娘給的銀票。”

他蹙眉,“放回去。”

“嗯?”徐幼微訝然。

“嫁妝裏的銀錢怎麽能動?我養不起你?”

“……”徐幼微沒轍,接過荷包,“其實是我沒花錢的地方。”

這是真的。除了誥命夫人每月的例銀,宮裏對四房和太夫人時時有豐厚的賞賜,囊括衣食住行所需。這幾日,太後更是為了回報她贈書之誼,遣宮人送來不少字畫珍玩。

“胡扯。”孟觀潮笑一笑,“得空就去街上轉轉,別總悶在家裏。不是只有內務府才有好東西。”

徐幼微笑得甜甜的,“好。”

孟觀潮伸手一帶,把她圈到懷裏。

徐幼微挪了挪身形,尋到舒適的位置,和他相擁而臥,道:“昨晚你大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來,什麽事啊?”

孟觀潮卻反問:“你是自己知道我出去,還是李嬤嬤告訴你的?”

“當然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在身邊,我怎麽會不知道。”

孟觀潮心裏暖暖的,這才照實回答了她的問題。

“你這是——”

孟觀潮說:“先用離間計,讓他們內亂、窩裏鬥,我動手的時候,更容易。這種關乎銀錢的事,老三告訴長房二房是我做的手腳,長房二房也是半信半疑。更何況,還有下人幫我敲邊鼓。”

“原來如此。”徐幼微輕聲問道,“那麽,三老爺——”

“最好是長房二房處置他,省得臟了我的手。若是不能,也沒關系,還有後招。”

徐幼微頷首,心裏卻在想:這樣一來,他不就等於把三老爺逼急了麽?萬一三老爺狗急跳墻,來前世那麽一出……

要命。

早就吩咐下去了,讓李嬤嬤、侍書、怡墨選派合適的人,不著痕跡地打聽三老爺或三房的動靜,然而到今日,也沒任何發現。

怎麽辦呢?

斟酌之後,她說:“這樣的話,三老爺一定恨死你了,你可千萬小心,確保娘和林漪安然無恙。”

“這是自然。”孟觀潮吻一吻她的唇,“娘和你,還有林漪,我都會加派人手,暗中保護。”

徐幼微稍稍心安。

“小沒良心的,怎麽不擔心我?”他故意逗她。

“……連你都需要我擔心的話,那我們還是趁早跑掉的好。”

孟觀潮哈哈大笑,用力抱了抱她。

傍晚,原沖下衙後,坐馬車去往孟府,有些軍務要找觀潮商量。也不是需要抓緊的事,但是……孟府是她白日都在的地方,不想看到她,卻想離她近一些。

事實卻總與他的心思擰著來:趨近孟府時,無意間看了看窗外,就看到了她。她提著書箱,走在路上。

這是有多巧?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野。

沈了片刻,原沖吩咐車夫:“調頭,跟著拎書箱的女子。”

李之澄走在路上,想到幼微、林漪,便會不自覺地微笑。都是那麽聰慧的人,她不知多省心。

孟府離住處並不遠,步行需要小半個時辰。當然,所謂不遠,只是針對她這樣的女子而言。

在這樣的季節,邊走邊看景致,是享受。

沒多久,她就發現了尾隨自己的那輛馬車。回頭望了一眼,見車上有原府標識,就知道馬車裏的人是誰了。

她步調如常。

走著,走著,年少時的事便浮上心頭。

她和他相識,好像是十二三的時候。

那一陣,她迷上了侍弄花草,家中有個到了年紀去別院容養的管事媽媽,頗善此道。別院與李府只隔了兩條街,她每次去請教那位媽媽,都是步行過去。

在路上,策馬而行的他看到了她,找到她面前搭話。

她只當是誰家的紈絝子弟,不搭理。

他也不惱,停了片刻,牽著馬跟在她身後。等到她從別院走出來,他還在,仍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第二日,她不免犯嘀咕:要不要乘坐馬車?轉念就覺得這是自作多情,憑什麽以為他還會出現?再說了,就算他又出現了,她又為什麽因他改變習慣?

出門了,沒走出多遠,看到了笑微微的他。仍如前一日,不言不語地,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連續幾日都如此。直到她忍不住,問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笑了,這才自報家門。

對原府,她並不怎麽了解,很委婉也很傷人地對他說,家父的愛徒是孟觀潮。

他氣得嘴角一抽,說要是這樣,我跟定你了。

倒讓她沒詞兒了。她怎麽拉得下臉去求孟觀潮。接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便真正相識了。

大概就因為她那一句隨口說出的話,他與孟觀潮都不算相識,便橫豎看不上人家。說笑時,尤其抵觸聽她提及孟觀潮。後來兩個人在軍中掐架,或多或少的,應該與此有些關系。

當時年少,便是有情愫,也是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熟稔了,便是一年多的分離,他去軍中建功立業。

父親出事的日子裏,在最難過的時候,他總是會陪著她,懊惱自己官職不夠高,幹著急出不了力。

而她,其實已經知足。

遐思間,李之澄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並不知道,沈浸在回憶裏的自己,連背影都透著哀傷。

後面的馬蹄聲急促起來。她因此回神,而就在同時,有高大又輕靈矯捷的身影躍下馬車,不待她有任何反應,便將她帶入車廂。

李之澄看清出手的人是誰之後,心頭驚惶立時消散一空,神色恢覆慣有的平靜淡然,“你這是做什麽?”

“猜猜看。”原沖放開她身形,和她拉開距離,卻封住了她跳下車的路。

“我該回家了。”

“我帶你回家。”

李之澄不再言語。隨他怎樣吧。他是她永不需要害怕、防範的人。

他對她,沒有什麽可珍惜了。

她對他,沒有什麽好失去了。

原沖帶她回了自己一所私宅。

是個特別小的院落,只有兩個老仆人照看著。

原沖真就像回到家一樣,喚仆人準備了四菜一湯,和她一起吃。

“我什麽時候可以走?”吃完飯,李之澄問道。

“明早。”

“……”

“你可以這就走,不想你住處的下人活不到明日的話。”原沖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殘酷的話,“之澄,如今我可什麽都幹得出來。”

“……”

之後相對無語,但在東次間的圓桌前相對坐到很晚。

李之澄先一步起身,在正屋游轉一圈,才發現室內只有一張床。

連大炕、躺椅都沒有。

這是什麽鬼地方?他怎麽找到的?——她腹誹著。

轉回到東次間,他已不見人影。進到寢室,就見他正從箱櫃中取出被褥,親手鋪在床上。

他出門時說:“去耳房洗漱。早點兒睡。”

李之澄嗯了一聲,依言去了耳房,洗漱之後,回返時聽到他與老仆人的說笑聲。

她進到寢室,合衣歇下。

約莫過了子時,原沖洗漱之後進門來,徑自到了床前,脫下外袍。

李之澄飛快下地,趿上鞋子,轉而坐到窗下的圓椅上。

原沖不以為意,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要麽就在椅子上坐一夜,要麽就打地鋪,你看著辦。”

李之澄並不惱,只是好奇:“憑什麽要我這樣?”

“現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無事生非。”原沖的手落在身側她睡過的位置,又氣死人不償命地補了一句,“我一向都覺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李之澄覺得自己跟他說話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聲,靜靜地看著他。

原沖的心再寬,被她看了許久,也有些別扭,打趣道:“總看著我做什麽?像個花癡。”

“本就不是腦筋靈光的人。”

原沖笑了笑。許久了無睡意,看著他的人也還是不肯錯轉視線,他起身,“你陪我喝幾杯,我把床讓給你,怎樣?”

李之澄想了想,“好。”

原沖喚仆人溫了一壺酒,備了幾道下酒菜。不消多時,老夫人端著酒菜進門,一一放在李之澄身側的圓幾上。

原沖擺手命仆人退下,親手斟滿兩杯酒,將一個酒杯送到她面前時道:“說說話?”

“說什麽?”

原沖和她碰了碰杯,“說說你到底為何這般對待我。”

李之澄不言語。

原沖用下巴點了點她手裏的酒杯,“喝。”

李之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倒滿。

“分別前,我們連婚書都寫好了。”原沖說,“我那份,一直如珍寶一般保存著,你的呢?”

李之澄沈默著。

“我與你,不似尋常的兩情相悅,本就已是夫妻。”原沖凝著她,“如今怎麽連跟我睡一張床都不肯了?你矯情個什麽勁兒?”

李之澄仍舊神色平靜,但面色有些發白了。又喝完一杯酒,她站起身來,往外走。

原沖沒好氣地扣住她手腕,“大半夜的,要去哪兒?”

李之澄身形站定,施猛力要甩開他的手,卻是幾次不能如願。

原沖看向一側的床,“睡覺。”

“我要回家。”李之澄說,“懶得看到你。”

“再鬧信不信我把你綁起來?”原沖笑笑地說。

李之澄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越想掙脫,越是不能如願。

原沖逸出危險的笑意,打橫將她抱起來,轉到床前,將她丟到床上。

李之澄利用這間隙抽出了匕首,對準他頭部,猛力擲出。

原沖閃身躲過,欺身到了她近前,鉗制住她雙臂,笑意更濃,“別鬧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讓你看看什麽叫做土匪。”

李之澄雙腿發力,用膝蓋撞擊他腹部。

原沖側身躲過,之後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將她雙手按在她頭頂,還是故意氣她:“我這才明白過來,你鬧了半晌,原來是蓄意勾引我。”

李之澄極力掙紮,片刻間已是氣喘籲籲,聽得他的話,終究是惱了,“我勾引你?再沒有比你更面目可憎的人。”

原沖俊顏趨近,“你再好好兒看看。”

李之澄整個人都被他壓制著,能動能發力的也只有頭部了。氣急敗壞之下,她猛地挺身,額頭狠狠撞擊他的額頭。明知是都沒便宜可占,還是這麽做了。

沈悶的聲音響過,兩個人俱是眼前一黑。

原沖濃眉緊蹙,覺得頭部嗡嗡作響,閉了閉眼,恨不得將身下這女人掐死。

李之澄是主動出擊的人,多少比他好過一點。在這片刻間覺出他力道漸緩,便要反轉身形變被動為主動。

她沒想到的是,原沖竟隨著她翻轉身形。

於是,兩個人的姿勢就變成了李之澄壓在他身上。

原沖將她雙臂擰到她背後,之後緊緊地抱住了她,愜意地深深呼吸,“還是那麽香。”

李之澄掙紮幾下,因著這樣暧昧的姿勢,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動了。

原沖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顏,說了句心底話:“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覺得你生氣的樣子比較好看。”

李之澄轉臉看向別處。

原沖毫無松手的意思,卻沒再說話,眸子慢慢變得幽深。

安靜的氛圍下,她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鼻端縈繞著屬於他的清冽氣息,身體感受到了他身體的溫度。

她撐不下去了,“不鬧了,放開我行不行?”

“方才還出手傷人,現在竟連看都不敢看我了?”原沖語帶笑意。

李之澄轉臉看向他,“我說真的,不鬧了,你放開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原沖審視著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實實睡覺?”

李之澄輕輕點頭。

“一起睡。”

李之澄閉了閉眼,淡然的神色消失殆盡,一副要赴刑場的樣子。

原沖失笑,“不管你願不願意,今夜都要聽我的。否則,”他又深深呼吸,“我很願意就這麽抱著你到天明。”

“……”

“你就是武藝再高強,這麽糾纏也不是我的對手,放聰明一點兒。”原沖委婉地警告之後,側轉身,將她安置到身側,又給她蓋上被子,“睡吧。”

李之澄翻來覆去一陣,最終是側身面對著他。這樣的話,相對來講比較安全。

原沖也側轉身,面對著她,目光微凝,手扣住她的下巴,指腹輕柔摩挲,細膩柔滑的肌膚帶來的觸感,好得不可思議。

李之澄打開他的手。

片刻後,他改為輕撫她面頰。

她再次打開,這一次,很用力。

原沖嘶地一聲,皺眉。

不自覺的,她笑出來。

含著淺淡笑意的容顏,宛若綻放在午夜的嬌弱蘭花,輕輕搖曳出無聲無形的醉人漣漪。

他心湖微動,剎那失神,不自覺被感染,逸出笑容。

他笑容的紋路刻畫著與生俱來的風情,星眸的光芒在頃刻化作秋夜的燈火,暖意沁人心脾。

她閉了閉眼睛。

這一晚的孟府,十分熱鬧。當然,所謂熱鬧,是對孟觀潮和徐幼微而言。

晚膳後,三老爺把平白損失了二十一萬兩的事情告訴了大夫人、孟文暉和二老爺。

三老爺很清楚,此事宜早不宜晚:沒得轉圜,若再拖延數日,引起的誤會、猜忌只能更深。

大夫人聽了,驚愕不已,來來回回地問:“你說的是真的?你竟然挪用了公中那麽多銀兩?啊?”

孟文暉、二老爺還算理智,追問原由。

三老爺覆述了管事稟明自己的話,並沒提及孟觀潮。口說無憑,當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孟觀潮完全可以否認。

二老爺忍不住長籲短嘆:“那麽多銀兩,你怎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挪用了?眼下怎麽辦?家裏統共才有多少多少現銀?”

孟文暉亦是滿心憤懣,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三叔。

不管這些人是什麽態度,三老爺也只能受著。

隨後,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圍攻三老爺,言辭越來越不好聽。

慢慢的,讓打定主意忍著的三老爺忍不下去了,“你們能不能別只顧著埋怨我?三件事,同時出了岔子,你們怎麽就不想想為什麽會這麽巧?我打理庶務十餘年,眼光再不濟,也不至於差到這地步。難道我跟銀錢有仇?”

二老爺斟酌半晌,神色越來越凝重,忽而問道:“昨夜,你去找過老四?”

“對。”

二老爺拔腿就走。大夫人、孟文暉也回過神來,齊齊追上去。

三個人一同去往卿雲齋。

正屋的小書房裏,林漪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做功課,孟觀潮在一旁看著。

徐幼微則坐在大書桌前畫花樣子。她知道不少之後幾年時興的樣式,在畫的卻不是那些——別人的心血,仗著重生就先一步搶到手裏,太不厚道了。手裏的樣式,是看畫冊時靈光一現,適合母親、婆婆用。

柔和的燈光影中,一家三口呈現出格外溫馨的畫面。

林漪做完功課,滿足地嘆息一聲。

孟觀潮拍拍她的背,“不早了,回房歇息。”

“好。”林漪給父母行禮之後,帶著夏荷、新竹回了東廂房。

孟觀潮走到幼微身側。

徐幼微怕他讓自己也當即回房,“馬上,馬上就好了。”

他一笑,“別急。”

徐幼微對他一笑,一邊忙碌一邊說:“你這樣在家的日子,真好。”

上午陪女兒,下午和她說了一陣子話,等雨停了,又去陪太夫人說話。每個人都因為他滿心愉悅。

“等過年的時候,我少應承官員,多留在家中。”

一竿子就支出去那麽久。徐幼微沈了沈,凝了他一眼,“忙得讓人心酸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孟觀潮笑著撫了撫她的後頸,沒正形,“得給娘和你賺錦衣玉食,給林漪攢嫁妝,怎麽能不忙。”

徐幼微輕笑出聲。

畫完花樣子,夫妻兩個手牽著手回到正屋。正要洗漱歇下的時候,大夫人、孟文暉和二老爺來了。

叔侄兩個要見孟觀潮,大夫人則要見徐幼微,有意讓這個年少的妯娌聽聽她夫君做了什麽好事。

夫妻兩個去廳堂見他們。

剛一落座,大夫人就抹起眼淚來,“四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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