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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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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時分,下雨了。

李嬤嬤服侍著徐幼微洗漱的時候,聽著窗外雨聲,在心裏嘆了口氣。

徐幼微凈面後,望一眼窗紗,神色黯了黯。

用過飯,李嬤嬤請徐幼微示下:“大夫人、徐二夫人派人來傳話,問您今日精氣神兒如何,能不能過來看望,再就是……”

徐幼微擺手道:“天氣放晴之前,除了我父母,看望的人一概回了,由頭隨你說,我還是安心將養為上。”

李嬤嬤笑著稱是,轉身安排下去。

徐幼微待她折回到面前,鄭重道:“嬤嬤,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您說。”

徐幼微示意李嬤嬤在近前落座。

大早朝之後,皇帝與孟觀潮去了南書房。

皇帝今年九歲,曉事了,對朝政卻興致缺缺,每日挑挑揀揀地批閱一些折子,絕大多數仍由輔政的孟觀潮代為批閱。必須要看的,是彈劾孟觀潮的。自從他坐上龍椅,隔三差五就有擁兵自重的封疆大吏疑心或認定太傅蓄意謀朝篡位,直來直去地寫在奏折中。

起初皇帝看了,總是氣得不輕,嚷著要把那官員砍了,明白這是必不可免且會反覆發生的事之後,更是憤懣。但他不是跟自己過不去的性子,一來二去的,想到了應對的法子:匆匆掃幾眼,便扔到一旁留中不發,或是親筆寫一些“全屬胡說八道、該掌嘴”之類的話。

折子送出去之前,孟觀潮少不得再過一遍,一看那孩子氣的批示,不免苦笑,卻也沒別的法子。這就夠讓他頭疼了,卻不想,還有更惡劣的:

皇帝記仇,總彈劾太傅的人,他都記住了名字,偶爾見到那些人只說公務等待示下的折子,便主動要到手裏批閱。

孟觀潮不知他要耍壞,自然喜聞樂見。

皇帝對著折子琢磨大半晌,絞盡腦汁地尋找不準或是延後再議的由頭,現翻史書四書五經,引經據典,洋洋灑灑批閱一大段。

折子回到孟觀潮手裏,氣得寒了臉,告誡皇帝,朝政不是兒戲。

皇帝絞著小手說,就是容不下那種人,我憑什麽不能整治他一下?

整治人無妨,但這行徑會耽擱正事:寫了那麽一大串子一本正經胡攪蠻纏的話,沒得塗改——帝王金口玉言,不可能讓他在折子裏抽自己的小胖臉兒。

孟觀潮又訓又哄地解釋很久,讓皇帝懂得,有些人雖然不認可自己,卻有真才實學,甚至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只憑一面看人看事,是大忌。而這般行徑,並不能整治到寫折子的人,只會苦了他轄區內的人。

皇帝明白過來,懊悔不已,認錯之後,卻又沒心沒肺起來,說已經這樣了,那你就幫我善後吧。

孟觀潮又能怎麽辦,真就只能追著那道折子給他善後。

後來,那名官員特地寫過一封書信給孟觀潮,大概意思是說:我彈劾你的折子,皇上的批示是掉價的大白話;刁難我的折子的批示,卻是引經據典,頗見文采。

旁的不論,只說這沒個準成的架勢,怕不是近墨者黑,學了你說發瘋就發瘋的做派吧?你這帝師當的不臉紅麽?

他不臉紅。只是窩火得腦仁兒疼。

今日,一如以往,皇帝在裏間,拖拖拉拉地批閱折子。

孟觀潮批閱完加急折子,取過自己連夜寫就的針對西北布局的密折,細細檢視。

沒過多時,他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眉心微動。

人前的皇帝,儀態很說得過去:挺著小胸脯,背著小胖手,步調有著九五之尊該有的從容優雅穩重。

私下裏卻很不成樣子:走路時,雙腳像是擡不起來,鞋底蹭著地面,不揮著小胳膊跑的時候少。

皇帝走到外間,小跑到孟觀潮跟前,仰著小臉兒說:“我眼睛累了,歇會兒。”

每回半道丟下折子,找的都是眼睛累的由頭。懶死算了。孟觀潮懶得說話,只是慢悠悠看他一眼。

“四叔,要不要吃糖?很甜的。”皇帝揚了揚手裏的幾顆糖。

孟觀潮沒搭理,片刻後,意識到了什麽,轉頭看住皇帝。

“怎麽了?”皇帝剝了一顆糖,塞進嘴裏。

孟觀潮瞇了瞇眸子,“雙下巴頦兒了。”

“是嗎?”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沒心沒肺的,“這叫心寬體胖。”

孟觀潮微笑,“有道理。”心說你的文武功課,都該加些分量了,橫著長可不成。

皇帝推了推孟觀潮,示意他給自己騰出點兒位置。

孟觀潮則將手裏的折子遞向他,“密折,需得快些批示。”語畢,下巴點一點裏間。

“一起看。”皇帝自顧自擠到椅子上。四叔最不喜歡被他黏著,他正相反。

孟觀潮沒轍,起身一臂抄起他,讓他站在椅子上,轉手拿過一幅輿圖,展開來,“事關西北。”

皇帝立時變得緊張兮兮,“要打仗?”

孟觀潮靜靜看著他,不語。

皇帝抓住他衣袖,“你要出征?我不讓你去,這折子我不看了。”

孟觀潮只是道:“有將有兵,缺銀子。”

皇帝想到他以前的提點,立時放松下來,“這樣的話,用兵便是勞民傷財,不可行。”

孟觀潮一笑。

“那麽,我們要事先布局、避免戰事,還是要禍水東引,讓禍胚和別人打?”皇帝雙手撐著桌案,興致勃勃地看向輿圖,“四叔快講給我聽。”

皇帝對這種事頗有興趣,每每遇見,小腦瓜便轉得飛快。孟觀潮唇角逸出柔和的笑容,一面講解,一面用手邊鎮紙之類的小物件兒充作標識,放到圖上。

皇帝神色專註地聽著,時不時用力點一點頭,不懂的就及時發問,說到興起,穿著靴子的雙腳不自覺地挪來挪去,身形隨之扭來扭去。

孟觀潮一手始終虛虛地護在他背後,可能摔下椅子的時候,便拎一把。

皇帝聽完原委,眉飛色舞的,迅速轉動腦筋,結合著能夠想到的太傅的未盡之語,全然領會:

西北兩個總兵,彈劾太傅的折子不斷,更以清君側的名義出言挑釁,委實是給朝廷出了個難題。

西北並不是精兵良將的情形,而他們也知曉國庫空虛,不宜用兵。

他們的打算是:君子小人手段並用的鬧一陣,攪和得朝堂之上風波不斷,逼迫著太傅窩著火氣低頭,讓朝廷予用高官厚祿金銀財帛的安撫。

如願以償之時,便是西北暗中招兵買馬廣納人才之日。待到底氣勝過今年,便又要開始找轍撒野。

如意算盤打得是很好,可惜,他們遇見的是孟觀潮。

防範靖王野心的一顆顆棋子,早就安放在了西北。

眼下,調度幾顆棋子,讓他們離間靖王與兩位總兵、離間西北與漠北。多說三五個月,西北就會自顧不暇、吃到苦頭。到那關頭,西北哭著喊著要的,便是朝廷的援兵。援兵去了就會長期駐紮,代朝廷安民,震懾奸佞。

自然,在目的達成之前的三五個月,他要遵循太傅指教,做些門面功夫,與西北打太極,而日子最難受最不得消停的,自然是太傅,是人不是人的都會勸他戰或不戰。

好些文官言官,真是莫名其妙的:只要遇見可打或不可打的仗,就會興奮激動得不得了,知曉他不愛看奏折,就在大早朝上慷慨陳詞。

那真是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事情:四叔用過的分量最輕的殺敵的刀槍劍戟,累死他們都拎不起來吧?就那樣,還好意思對軍務指手畫腳?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些人怎麽就那麽不識數還那麽膽兒肥?

“我明白了。”皇帝轉頭看住孟觀潮,“這就批折子。”語畢就去拿筆。

“看都不看?”孟觀潮蹙眉。

“嗯……要看的。”皇帝取過那道折子,跳下地,踢踢踏踏的跑向裏間。

孟觀潮叮囑一句:“少吃糖。”

“好!”

孟觀潮順勢加一句:“註意儀容。”

“不!又沒外人。”皇帝答的幹脆,想著他此刻的臉色,一陣嘻嘻哈哈。

當晚,孟觀潮先後見了幾個心腹,將西北相關的樁樁件件事宜安排下去,忙完時,已到寅時。

今日沒有朝會,辰正到宮裏即可。

沒事可忙,在這種日子,反倒是煎熬。

背部的骨骼之間似是旋著小風,血脈之間似被填入了泥沙冰渣,被粗暴的手蹂/躪著,牽連的左邊手臂僵硬遲滯。

耳鳴已有緩解,頭疼還在時時發作。

他起身踱步至廊間,望著淅淅瀝瀝的夜雨。

不知過了多久,謹言匆匆而來,行禮後道:“方才宮裏派人來傳過話,說太後娘娘今日身子不適,皇帝要侍疾,大抵申時就沒事了,太傅要是得空,申時到南書房即可。”

母子兩個,有時有晌的生病、侍疾,自然是有緣故的。

孟觀潮頷首,又靜立片刻,回了卿雲齋正屋。在院中值夜的丫鬟婆子曉得規矩,只是行禮,不言語。

他步入廳堂,轉入寢室。

值夜的侍書合衣睡在外間的美人榻上,裏間床帳掩著,床頭留了一盞羊角宮燈。

孟觀潮悄然穿過床帳,坐在床邊,瞧著沈睡中的女孩。

她氣色好了一些,睡顏單純恬靜,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

他揚了揚唇角。瞧了一陣子,如進門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

清晨,李嬤嬤來稟:“奴婢將您的信件送到寧先生、寧夫人手裏了。寧先生看完信,嘆息一聲,說寧家的人登門,太傅無異議的話,他自然也無二話。寧夫人亦是如此,盼著見您和四老爺呢。”又將手裏的信件遞給徐幼微,“這是寧夫人給您的回信。”

徐幼微看完信,欣然一笑,又問:“四老爺在沒在家?我想盡早跟他商量此事。”

“在。”李嬤嬤道,“在小花廳的宴息室。今日好像是下午去宮裏點個卯就行。奴婢請他回來……”

“不用,不用的。”徐幼微心說,人家要是不回來,你能怎麽辦?“我去見他。”

“不妥吧?”李嬤嬤關切地瞧著她,“雨還沒停,您也不宜走動。”眼前的美人,身子骨虛弱得很。

“幾步路而已,無妨。”徐幼微笑道,“你喚人備些茶點。”

李嬤嬤略一躊躇,恭聲稱是。

以往,太夫人瞧著四老爺臉色不好的時候,便知怎麽回事,勸著他喚太醫大夫把脈。

他就說,真沒事,再說服藥之後頭昏腦漲的,不全然對癥也罷了,還耽誤正事。

太夫人沒法子,只能一直派人尋找專治他那些病痛的良醫,可找到了也沒用——他不讓人把脈,總不能強押著他。

為這事,太夫人沒少生悶氣。

如今,四夫人為了四老爺的病痛設法周旋,四老爺總會留些餘地,不至於還跟誰較勁。

宴息室南面的窗戶全開,室內充盈著微寒濕潤的空氣。

孟觀潮姿勢隨意地坐在三圍羅漢床上,右臂搭在靠背上,側頭透過窗戶,望著院中一株西府海棠。

有一陣子了,他一動不動,好似要把那一株西府海棠看得開得更美,或是看得它迅速雕零。

這樣的時刻,他不需要誰在跟前服侍,除了外院的謹言、慎宇,沒有誰會找到他面前惹他發火。

可是,他聽到了緩慢卻輕盈的腳步聲趨近,也不通稟,便走進門來。

已然不悅,循聲望過去,一見來人,他便更沒好氣了:“回去!”

徐幼微與他四目相對時,不由微笑,聽到那兩個字,心頭又驚又怕。但是,她強自穩住心神,“我來送一盞茶,說幾句話就走,只耽擱你片刻光景。”

孟觀潮沒聽到似的,只是看著她。

俏生生站在那兒,明明是膽怯的,卻強撐著不逃離。

他蹙著眉,好一會兒,左手伸出去,輕輕一勾,“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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