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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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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紗子看起來就像受到了天大的羞辱,但她立刻控制住表情,也按住部下們的騷動,望著時湛陽,“這也是表哥的祖墳。”

時湛陽繼續吸煙,“是嗎?”

理紗子笑了,“你也流著一半江口組的血。一惠姑母不會想你這樣做的。”

時湛陽並不否認,像是並不在意,關於人情血緣,又關於,那個安眠於香港的、越發像團迷霧似的母親,再和江口理紗子扯些沒用的廢話,倒讓他自己惡心。他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坑中待命的夥計繼續挖掘書箱。

江口組的人不幹了,暫且沒敢先亮家夥,只是個個蠻牛似的擠,想往那墓穴裏跳,時家的夥計固然哄上去攔,眼看著就要打起來,兩邊的老大卻還在互相靜靜看著。

理紗子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從部下手裏接過她的細管香煙,咬進發紫的嘴唇裏。在這墓園,抽煙本是大忌,會打擾祖先的清凈,她剛剛分明從時湛陽嘴邊的火星中看到了輕蔑和不敬,可她現在也控制不住自己。

“這樣好嗎?”理紗子問。

“我覺得很好。”時湛陽欣賞地看著在墳頭推搡的眾人。

“表哥,你想做什麽?”

“我說過了,就是想刨你家祖墳啊。”時湛陽從八仔手裏接過水杯,矮胖得像個飯桶,保溫效果倒是極佳,是邱十裏給他買的。裏面裝的是一種降火的中國涼茶,也是邱十裏給他打聽的方子,從廣東運了大堆的藥材,入秋以來就經常煮給他喝。暢快地飲下幾口,苦有回甘,他當然不打算多透露任何信息,找書稿是顯而易見的,至於其他,多說無異於節外生枝。

“我弟弟的手術出了問題?”理紗子面不改色。除去邱十裏還活著,她幾乎一無所知。她安在舊金山的人連邱十裏的面都見不到,因為此事,組裏已經人心大動。

“你弟弟?”時湛陽合上杯蓋,往死裏擰。

“銣礦的事,表哥總不會言而無信,”理紗子上前一步,又道,“我只帶了五十個人來,表哥總不會以多欺少。”

不知自己這種“品德高尚”的印象是何時在道上形成的,除去理紗子,經常有人跟他這樣講道理,仿佛他真會認真去聽,對任何人守著他的那點仁義道德。時湛陽緩緩笑了,之後便專心盯著那幾塊墓石旁邊的混亂,他不給答覆,明擺著要搶,理紗子也著了大急,當那邊終於見了第一滴血,這邊的槍也相互對著舉了起來。

理紗子的手指搭在扳機上,“我不想這樣。”

另一邊負責舉槍的則是兩個年輕夥計,在八仔兩側各站一個,八仔還是淡定撐傘,時湛陽也還是淡定抽煙。

“請便。”他說。

他們都明白,這槍輕易發不出子彈,一旦槍聲響了,這附近的住戶也不是聾子,郊區的警察當然也沒有放假——那情形對誰都沒有好處。

當熱的不行的時候,冷兵器就體現出它的好來,軍刀、警棍、人的拳腳,各有各的好。雨幕是灰色的,血的濃艷被雨沖淡驅逐,只有喧囂和咒罵在雨聲中被放大,回聲般層層疊疊,潑得整座墓園都是,好像在聲明,死亡本身吵鬧。在這場鼎沸的鬥毆,或者說是血拼中,時湛陽周身畫出了一個安靜的大圓,他在其中,安靜地看著逐步崩潰的江口理紗子。

“我沒有想到。這種事……我一直以為你不屑於去做。”

“我也沒有。”時湛陽溫和道,他說起日語來,總是十分和順儒雅,邱十裏說過,他這樣就像個老師,要叫他“先生”。

“江口小姐,”他又說,“你其實不必來的,我挖完之後,會把石頭好好地放回去,再給你的祖父母供上鮮花。”

理紗子氣得嘴唇發抖,兩指用力掐滅煙頭。她最近快被壓力逼瘋了,在家裏喝酒聚會了一個通宵,方才派對還在繼續,她的確也不想急匆匆地穿上衣裳趕過來,可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時湛陽突然出現在日本,家族墳墓被人動土,自己倘若不抓緊時間領人掙紮一番,這件事在組內都說不過去。

使她更加為之不安的是,時湛陽如此大動幹戈,到底想從這墳墓裏得到什麽。

“表哥還真是溫柔貼心。”她淡淡地說,“這又是何必呢?”

“因為我們雙方本來都可以少一點損失,”時湛陽冷聲道,冷得在雨落和廝殺聲中也相當明晰,好像這一切都令他興味索然,“你的五十個人快死完了呀。我的土也快挖完了。”

江口理紗子立刻放棄了掙紮,許是尚且抱有一些合作的希望,她示意部下們收手,和時湛陽那邊同時放下了槍桿。放眼一看,躺著的居多,其餘的稍微一站起來,立刻全被時家的夥計拎著幫忙刨土去了,任憑再受侮辱,也只能咬牙去做。這當然是按照時湛陽的意思,他果真是要將挖墳進行到底。

而他本人只是默默地看,不和理紗子再聊上一句,亦不再看她一眼,坐姿尤為愜意。等那十來箱書稿被整齊堆放在石道一邊,他對兩邊的夥計都報以微笑,笑得很完美,一點陰狠也看不到,“真是辛苦了。”之後他便轉向離開,輪椅碾過地上的枯枝敗葉,八仔撐高傘面錯身跟上,其餘夥計則自動分為兩撥,一撥擡箱背傷員,一撥留下收拾殘局。

理紗子看看手表,距她匆忙到達不過二十分鐘而已。

“表哥這是在拿兩家的和氣開玩笑。”她打破這片有序的肅靜。

“江口小姐最近在家族裏面應該不太好過,今天過來受罪,想必也是迫不得已,”時湛陽在坡道前停住,擡高了聲量,“當然,有我的責任,剛才的事,還有銣礦的事,誰有異議就請他來找我,我會在東京留上一段時間,隨時歡迎。”

話畢他便不再回頭,輪椅經過新鮮的血,印在濕潤的石板和土地上,又很快被雨水洗刷幹凈,片刻,盤踞在墓園外的車隊揚長而去,連鳴笛都沒有一聲。

十二個容量三百升左右的大不銹鋼箱,全都塞滿,其中書稿的數量可想而知。時湛陽不想讓任何人摻和進來,於是只能自己逐步查看。他在東京中央區的一座美資銀行的大廈裏租了三層樓,上下兩層用來放順手的夥計,以便隨時拿出來用,中間一層給自己待著,翻閱那些發黃蛀蟲的老本冊,並且每天一壺涼茶,時刻提醒自己心平氣和。

其中的信息質量也是良莠不齊,時湛陽翻到數十年前的幾個銀行賬戶和密碼,翻到江口組當年鼎盛時期在新宿區開過多少家成人俱樂部和非法賭場,各個區域的頭目都姓甚名誰家裏有幾個孩子,甚至翻到了諸多違禁藥品供貨渠道,九十年代暢通無阻,不知現在如何。

此類消息,放在當年恐怕價值連城,出於某種原因,也許是家族內鬥,它們不幸隨逝世的老嫗入土蒙塵,時代的變遷使得它們的價值消失一半,現如今落到時湛陽手裏,它們更是一團過時的廢紙。

不過,其餘大多數信息都是更加無意義的垃圾,譬如某個警長在風月場所摟著三個女人留下的裸照,又譬如江口千春調查丈夫外遇期間記下的時不時蹦出句詛咒的日記,時湛陽簡直不忍直視,只能粗讀一遍算作過篩。

其實他大可以把這些箱子全都帶回舊金山,大不了藏得隱秘一點,不讓邱十裏發現就行,那樣恐怕更為保險,或者他至少應該看得快一些,以防夜長夢多,可時湛陽偏不。他就是要在江口組的地盤旁邊,大搖大擺、不緊不慢地待著,他在等。

手術那年,邱十裏七歲,江口理紗子也只是個十歲的小姑娘,他至少要等到一個當年過了三十歲的來找自己聊聊。

除去被海量奇形怪狀的陳年舊事持續精神汙染之外,那幾天時湛陽過得還算舒心。他見了幾個老朋友,給幾個基金會捐了幾筆錢,每天都會早起花上兩個小時鍛煉身體,血鉆風波後,自家的兩支老股和一支新股也開始了第一次回漲,並且沒在休市之前跌回去。

他甚至嘗試過在晚高峰期間擠山手線,以此放松身心。八仔等人可放不下心了,做賊似的偷偷跟著,時湛陽選擇無視,也許是他這張臉比較有欺騙性,還沒到站臺就有工作人員上來幫忙。成功塞進車廂,他旁邊還是一群結伴放學的小學生,各自脖子上都掛著一把小口琴,時不時無聊了,還要吹上幾個音再立刻放下,一臉興奮,好像給自己創造了什麽秘密。

時湛陽透過玻璃窗上的反射,仔細觀察他們。

活生生的小孩不也就是這樣,可愛不到哪裏去,還有點吵人,他想,領養一個又能有什麽區別?還要把他養大,教他做人,一不留神就長歪了天天發神經,後患無窮,夠麻煩的。

特別可愛除外。

怎麽才能特別可愛?這答案太簡單,時湛陽認為只需滿足一點,“是邱十裏給自己生的”,這就是充分必要條件。無論男孩女孩,又無論長得像誰,他簡直能想象得出這孩子以後如何傾倒眾生了。

緊接著又是一個閃念,車門打開,小學生跟小鴨子似的排隊擠下去,時湛陽也恍然清醒。雖然他長年堅持投資基因技術,近幾年生化研究也是大熱門,但兩個男性結合繁育仍舊是許多天方夜譚中最不切實際的那個。要是真能做到,那百分百諾貝爾獎了。

時湛陽認為自己中毒不淺,打開手機準備冷靜一下。他交了幾輛跑車的定金,準備一部分送給即將成年的老四,一部分讓邱十裏挑,算作他術後接風的小禮物。

在當晚,假裝在美國時區和剛起床的邱十裏通著視頻電話,時湛陽瞧著小弟秀氣的眉眼,白膩膩的下巴和鎖骨,又想起地鐵上的古怪想法,還真有點不好意思。邱十裏的面色恢覆得健康了許多,還是那樣一本正經,跟他匯報康覆情況,匯報老四和邵三為了不讓他無聊都幹了些什麽好事,還說自己閑得快長毛,問大哥有沒有再上火,卻不多問上一句他忙完了沒有,什麽時候能見面。這讓時湛陽感到放松、舒服,卻又有點心疼。

已經小半個月了,他從青森到京都又到東京折騰,邱十裏也住了這麽多天的院,血鉆的熱度褪了,距離約好的兩周幾乎只剩分秒。他知道邱十裏是在意的,不是閑得快長毛,是在意得快長毛,那種在意從每個笑,每次眼睫的開合中溢出,都順著網絡信號爬過來了,一株藤,長出溫順的刺,冒冒頭,頂到時湛陽的指腹,可邱十裏還是不問。

正好時湛陽也不想答。

他反思,邱十裏這麽小心翼翼閉口如瓶,是不是因為被自己瞞過太多次。他坦言說過,“我可能會騙你,做讓你難過的事情,”這是渾話,也是真話,說出來就好像給自己找到了合適的萬能擋箭牌,好像兩人之間的不透明生來就有天經地義,所以說的時候時湛陽認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也記得邱十裏聽到這話時的神情,好像什麽突然失去了嗅覺的小動物,只能大大地睜著眼睛,想從茫然中抓住些東西。

這種神情是美的,比時湛陽想象中的任何一款未來小孩都要好看,美得一把就能捏碎,變成蒸汽飄個沒影。但時湛陽一點也不願意看到這種神情。他經常想,還有多長時間,還有多少事,自己必須瞞著邱十裏去做?於兩人來說都是煎熬。可是又有太多事,需要太長的時間,時湛陽得去解決,至少得自己先弄清楚,由不得它們稀裏嘩啦兜頭往邱十裏身上砸,那樣太殘酷了。

就比如在美麗的“阿爾忒彌斯號”上,在得知身世之後,邱十裏紮在大腿上的那一刀。時湛陽至今想起來都會心生郁郁,他想,自己捧著的這位也是夠狠,一刀能紮兩人。

好吧,總而言之,時湛陽確實想要阻止邱十裏看到這世界的某一部分真實,並且他還真的動手去幹預了,一度對自己信心十足,像個自以為是的封建長輩,最後卻還是沒能避免傷害的產生,甚至眼睜睜看著這口子越拉扯越大,所以時湛陽經常覺得自己也挺無知挺卑鄙。

所以時湛陽也覺得,自己這次千萬不能敗,他也是強忍著殺人的念頭,留著理紗子的命,也留著江口組的,想要抽絲剝繭,他總不能提前搗了蟲巢,在搞清楚到底是什麽狗玩意致使自家小弟在心口白白挨上兩刀之前,這些書稿,這些秘密,都必須真空存放,只能自己碰。

於是,在看著邱十裏喝上熱粥,放心關上視頻通話之後,時湛陽進了銀行閑置的金庫,把自己和那些發餿的舊紙張鎖在一起。已經是最後一箱了,還是沒有任何資歷老一點的黑社會來找他算賬,他也還是沒有翻到什麽有用信息,前面整整十一箱,只有一張疑似邱十裏的童年照被他從合照裏剪下來塞進了錢夾。

要說不焦慮,那是假的,但越往後翻,堆疊的廢紙越高,時湛陽就越平靜。假如他之前的猜想正確,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著不可忽視的功能的人,在這個家族瑣碎龐雜的生存證物當中,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痕跡。

眼見著箱子見了底,已經是淩晨四點出頭。不會這麽巧吧,時湛陽用力按了按太陽穴,冷笑著想,需要的總是壓在最後,或者根本沒有。

反正壓在一厚沓保險單上的是一本家庭相冊,又一本家庭相冊,這江口家還真夠和諧,幹什麽都要留幾張影。時湛陽翻開看,這本果然也是布滿他憎恨的人的那種,耐著性子繼續瀏覽過每頁,一張照片猛地抓牢了他的視線。

富士相紙,褪色明顯,大概是一次成像的拍立得作品。

照片上是兩個嬰兒,在繈褓中,並排放在一起,應該是剛剛出生,還在懵懂酣睡,臉蛋都是皺皺巴巴的。旁邊亂得像羊肚似的床面上,一個年輕女人正虛弱地對鏡頭微笑,她應當是出了很多汗,漆黑的頭發黏在煞白的額前、頰側。脖頸上,她有著一雙和邱十裏酷似的眼睛,那應該叫桃花眼,或許她不開心,但她的雙眼總是含笑。

時湛陽捏緊頁腳,灌了一大口涼茶,把相片從塑料封套中抽出時,一種直教人喘不上氣的、猛浪般的宿命感就一寸不差地壓在他的脊梁上。

緊接著,他翻過相片來看,背面一行日文,筆墨廉價,字跡工麗。

那意思是——那其實只是兩個名字和一個日期:

えぐち しゅん(江口瞬),えぐち ナナ(江口虹生),平成2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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