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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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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理紗子身穿花灰色的雙排扣大衣,裏面是件寬松厚實的麻黃色毛衣裙,拖著大箱子站在門口,在晨光中,笑得溫順。

簡直讓人很難把她和一年多之前游船上的暗殺事件聯系在一起。

她和兄弟三個依次握手過後,又鞠了一躬,說著“抱歉突然來訪”的客氣話,又問候了他們遠在太平洋中央的老父親,這才讓管家收下她的那幾提禮物,又放好自己的行李箱,在沙發坐定。

客廳統共三張沙發,一長兩短,長沙發上,邱十裏坐在時湛陽旁邊,學著大哥的樣子,優雅地翹起一條腿。短沙發上,時繹舟和理紗子隔了張茶幾,心不在焉地盤腿坐著。

理紗子的目光掃過壁爐邊高大的文藝覆興雕塑,又掃過墻上的塞尚,“聖誕節——表哥有什麽休假計劃嗎?”她捧起茶杯暖手,隨口般問道,用的日語。

時湛陽笑瞇瞇地看著她,“這要看江口小姐有何貴幹。”

理紗子也笑了,“唉,說起來真是讓人難堪,”她松松地垂下眼,“我只是出來逃難啦,趁最近事情少,旅行幾天,躲一躲家裏的叔叔嬸嬸。”

時湛陽點點頭,默默聽。

理紗子又苦惱道:“真是搞不懂他們,不僅每天給我介紹奇怪的對象,還要在大學裏給我招親,招攬那些滿臉痘痘的小男孩,逼我去見他們,好像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一樣,”她小小地抿了口紅茶,又用手帕仔細擦掉杯沿上沾的口紅印,“我這個組長當得,真是窩囊又丟臉!”

時湛陽露出和善又了然的神情,“長輩都是這樣,到了年齡不成家,難免著急。”

“唉,道理是這樣講的,”理紗子長長地嘆著氣,忽然看向時繹舟,“二表哥——不對,二表弟,我們應該同歲?”

時繹舟聽不懂日語,坐在這兒單純是和尚撞鐘,他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被提問,一時間只是拉了拉口罩,狐疑地看著這位只在小時候有過幾面之緣的親戚。

於是理紗子又用英文問了一遍。

“我二十一歲。”時繹舟試圖糾正牙齒漏風造成的發音變形。

“我也是哦。”理紗子捋了捋頭發,柔柔地笑了,“月份應該比你早,記得你是夏天出生。”

時繹舟沒再接話,似乎有點驚訝,又並不相信她。畢竟江口組近來在時家只剩惡名,他也不是不明白。

之後幾人又閑聊了一會兒,基本上是理紗子喋喋不休,時湛陽客客氣氣地應她幾句,邱十裏又偶爾回答幾個問題。理紗子似乎不打算把自己當外人看,被管家帶著,在這棟小樓裏參觀了一圈,一路嘖嘖驚嘆,又在三樓的客房區溜達了兩步,明擺著想住下,時湛陽盡地主之誼跟在後面陪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根本不接她這茬。

“馮伯,”時湛陽在走廊裏提醒管家,“把車子準備好,午餐後就送江口小姐去酒店休息,這幾天叫幾個夥計全程陪她,照顧得細心一點。”

理紗子回頭看他,笑道:“怎麽辦,我去過好幾家問,沒有空房才來投奔表哥的。舊金山這麽大,不會沒有我住的地方吧?”

“放心,放心,”時湛陽耐心十足地說,把她往客房外迎,“有幾個老板是我的朋友。”

聞言,理紗子也就沒再堅持,老實出了房間。混了這麽久,誰都不是聽不懂話的人。之後的午餐也是一團和氣,不過時湛陽臨時下桌接了個緊急電話,回來的時候臉色如舊,也沒有人多問他怎麽了,只有邱十裏給他新盛了碗熱的烏雞湯。

臨行之前,理紗子站在她來時的門口,看了兩眼在餐桌上也不摘口罩的老二,忽然道:“表哥,我可以請你二弟送我去酒店嗎?從小也沒有講過幾句……這幾天我自己轉一轉,也不需要你費人手去陪。”

她的口吻聽起來格外有禮,時湛陽把她的皮手套遞到她手中,“這你當然要問我二弟本人。”

理紗子把泛紅的纖手塞入指套,彎起眉眼,瞧著時繹舟,“可以嗎?”她輕輕地問。

時繹舟在口罩下面無表情,也不拿外套,只是插著兜,慢悠悠地下了門前的臺階,拽開那輛老凱迪拉克的車門,把司機揪出來,自己坐進去按了按喇叭。

理紗子似乎很開心,踩著高跟鞋下行幾步,那動作輕盈得就像個普通的少女,“表哥,三表弟,”她又回頭道別,“再見啦,貿然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再見。”臺階上的兩位沖她揮手。

時繹舟的車速很快,路上不發一語,也不看理紗子一眼,只是把窗戶搖到最低,任那冷風吹進來,灌了滿車。

“你在生悶氣?”理紗子說,“有什麽不開心的,我能聽懂也說不定。”

時繹舟嗤笑一聲,不屑一顧。

理紗子也不惱,居然也閉了嘴,就這麽安靜了一路。

到達管家聯系的酒店門口,冬日冰涼的陽光漏下大廈之間的縫隙,撞上玻璃,又反射到車子內部。門童穿得倒是十分單薄筆挺,三三兩兩地迎上來,幫他們拉開車門。

理紗子卻不急著下去,忽然擡手,趁時繹舟反應的當兒,把他的口罩摘了下來。

“不戴更帥哦。”她眨眨眼,帶有日本口音的英文顯得很溫柔。

時繹舟要搶,又被她躲開了,“不生悶氣也會更帥。”她竟直接把口罩戴倒了自己臉上,又小心地把箍在耳帶裏的發絲和耳墜摘出來。

“關你什麽事。”時繹舟低下頭,從褲兜裏掏出個鐵盒,倒了一把藥丸在手裏。

“你喜歡吃糖?”

時繹舟冷笑,在這個硬要裝作無邪的女黑道頭子面前,他拿出了一百分的輕蔑,“那你的組織就靠賣糖賺錢。”

理紗子卻還是不生氣,把一個小東西放到他手心,壓住了那一攤黑壓壓的藥丸,“試試這個。”

時繹舟盯著那個被灰綠色糖紙包裹著的小方塊,“這是什麽?”

“我最喜歡的糖果,抹茶太妃,在日本的百貨商場裏面很常見的,”理紗子這樣說著,給自己剝了一顆,撩開口罩含入口中,“甜味讓我很放松,會讓你開心也說不定?”

時繹舟不應聲,隨手撒了那把黑色“糖丸”,又把這太妃糖和鐵盒一塊塞進褲子口袋,手搭在方向盤上,緊緊地閉著嘴巴,一臉都是目不斜視的趕客樣。

理紗子笑了笑,被門童扶下了車,她又彎腰探回來問:“你準備回家嗎?”

“不。”

“那去哪裏?”

“拉斯維加斯。”時繹舟轉過身,一把扯了她的口罩,作勢就要關上車門,“別再見了!”

“不討厭的話,歡迎來京都找我!隨時哦!”隔著一層鐵殼,時繹舟聽見理紗子這樣高聲叫道,他沒有再往那方向看。再次戴回的口罩有一股女人常見的脂粉氣,卻混了些淡淡的清甜味,悶在口鼻之間。不自覺地,他把那太妃糖取出來,剝掉糖紙,含在嘴裏。

難吃。牙疼。日本人都是一路貨色。他這樣想。然後他就飛竄上公路,一邊加速,一邊把手機丟出車窗。

時繹舟真的去往了拉斯維加斯的方向。

而另一邊,時湛陽也接到了部下的通知,確定江口理紗子是一個人進了酒店。事實上,從開始他就看了出來,這位所謂的表妹對老二很感興趣,他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這女人是想找個結婚對象——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時湛陽有充足的理由去推測,她大老遠前來,一大半的目的都是邱十裏。

兩天之前他放出過一條消息,自己帶了老四去夏威夷看望父親,留老二老三在家。

今天理紗子果然聞風而來。

時湛陽想證實的東西得到應證。他從不相信什麽巧合——當他迎上理紗子完美的微笑,心裏越發肯定,有關銣礦,有關那枚芯片的下落,江口組內部已經把邱十裏當成了極其重點的關註對象。至於那只藏有另一半信息的禦守的存在,他還無法確定江口組了解到了多少。

這麽一琢磨,理紗子接近時繹舟的目的就非常明顯了,他至少在這個家裏有一席之地,也是最容易擊碎或變質的一個角。理紗子要求老二送,這也是時湛陽預料到的,雖然老二不知道什麽有效信息,他還是不想在這種關頭吃自己家裏冒出的絆子,所以趁午飯接電話的時候,安排了大量手下準備監視。

得知老二開車去了拉斯維加斯砸錢豪賭買越南美女,他倒是舒了口氣。

收到這個消息已經是理紗子離開莊園的幾十個小時之後,時湛陽正在太平洋上空飛行,邱十裏和老四也在他身邊。可他們並不是為了躲開那位不速之客,卻也不是去度假,午餐時的電話其實是父親的護士打來的,居然說他腦袋堵了血栓,島上醫療條件有限,病人的身體狀況又不宜高空飛行,可能快出大問題了。

老四對此並不是很在意的樣子,早就抱著小狗酣睡過去,而邱十裏頂著黑眼圈,正用著時湛陽的電腦,焦頭爛額地和幾個已經出發趕往那座小島的腦外科專家發著郵件。

郵件終於敲完了,他擡起頭,發現大哥不知何時掛了電話,正在對面的沙發上,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

“睡一會吧。”時湛陽扔過來一張毛毯。

邱十裏則抱著毛毯走到他跟前,擠著他坐下,把毯子蓋在兩人身上,“他會死嗎?”

“可能。”時湛陽摟上小弟,把他的腿撈到自己大腿上放著,平靜地說。

邱十裏沈默下來,蜷起雙腿,上身安靜地伏在大哥胸口。

時湛陽知道他沒睡著,靜了一會兒,他問,“ナナ,在想什麽?”

“我在想,他其實挺可悲的。”

“是啊。”

時湛陽的邏輯是,這件事最可悲就在於,父親到了這個歲數,重病之時,名下的四個兒子,似乎沒有一個在真正為他難過。

可父親自己也應該最清楚這是因為什麽。

“我還在想,”邱十裏又慢慢說道,呼出的氣息濕潤又暖和,“被抱著好舒服,如果到我死的那一天,兄上在我旁邊,這樣抱著我,我的死就不會可悲。”

時湛陽失笑,“說什麽胡話。”

邱十裏往下一躺,撩起眼皮看著大哥,“我們都會死,我們也都要承認這一點。”

時湛陽放輕手上的力氣,觸摸肥皂泡一樣碰了碰他的眼皮,“你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年紀。”

“等我們老了呢?像爸爸一樣生了病,連飛機都坐不了。”

時湛陽笑了,他捏住邱十裏的鼻頭,懲罰似的擰了擰,“那我可能要比ナナ更早一步變成老頭子,麻煩你照顧我很久,然後,某天,我倒在你的懷——”

這話被邱十裏擋住了,他雙手捂住大哥的嘴,眼睛瞪得圓圓的,那眼神還真挺像小狗,“我會等你醒過來的,兄上。”

時湛陽就想逗他,悶悶道:“死了就醒不過來,最好把我埋了。”

邱十裏神情不變,還是把他捂得很緊,好大一股子執拗勁兒,冷靜得好像在說一件已經成了定律的事情,“不埋!我一定要躺在你旁邊,告訴你我要自殺了!我說十遍,你不起來阻止我,我就把刀插進去,我不會埋你的,除非我和你一起。”

時湛陽本以為一旦說起這種事,必然看得見小弟發紅的眼圈,可現在不然,邱十裏的眼睛是發毒誓時的眼睛,裏面一點柔也看不見,全身狠。

他頓時覺得不行,這話題已經嚴重跑偏,這麽遙遠又荒謬的事,細想反而徒增煩惱——現在最應該引發悵然的不是病懨懨的垂垂老父以及迪士尼行程的泡湯嗎?

於是時湛陽趁邱十裏不備,下手撓他癢癢,掐過了平坦的肚皮,撓到肋骨下面,邱十裏終於繃不住力氣,想憋笑卻還是哧哧笑出了聲。這種時候,就可以附身去親了。

這招時湛陽屢試不爽。

那次他們兄弟三個,還有少量臉冒黑氣的心腹,在夏威夷待了小半個月。在各路專家的努力之下,父親救了過來,但落下個不尷不尬的偏癱,床都下不了,左邊的手腳腰腿全都動彈不得,眼珠也轉得遲緩。話倒是還能說,但思路很難清晰,還必須是右邊嘴唇帶著左邊,說得相當緩慢含混。

時湛陽反應非常快,他把這件事封鎖得極為仔細,只有絕對信任的心腹和邱十裏清楚癱瘓的事實,舊金山那邊的本家,還有各個生產線上的工廠,包括他還在賭城紙醉金迷的二弟,全都沒有漏上一點風聲。

甚至老四也只是在病房外遠遠地看了一眼,見父親一動不動,他被告知他只是還在昏迷。

除去這些之外,時湛陽並沒有急著再做什麽動作,只是每天在父親床邊堅持守著,照顧得盡心盡力,晚上才交給護工。第三天夜裏,自家房產的露臺上,月光和濤聲隱隱綽綽,涼風和秋千晃晃悠悠,他正抱著邱十裏黏糊,忽然接到電話,也只能提上褲子趕去病房。

邱十裏已經養成了給大哥開車的習慣,大哥上去了,他就在樓下的車子的駕駛座上乖乖地等。

“我差不多……快死了吧。”父親咳嗽著說。

時湛陽幫他拭去嘴角的口涎,又給他餵了點淡鹽水,“您要好好活著。家裏離開您,還是立不起來。”

父親模糊地笑了兩聲,“老二要分家啊,你……都看出來了吧。”

“嗯,他自己分了最好,”時湛陽在床邊坐定,“帶走幾個廠子,再帶走幾條生意鏈,都是臟的,省得我們趕,您說呢?”

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沒說話,時湛陽也就默默看著他,貼心地把燈光調到最暗。這般窘態的暴露或許也是種酷刑,遙遠海面上的風聲卻讓人舒爽。

最終,在時湛陽準備離開之前,父親叫他靠近一些,把本家地下那間密室的三重密碼全部告訴了他。那密室是每個人耳垂上鐐銬的起始,更裝有更多秘密記錄在冊的人脈、賬戶、產品計劃和數據。

“謝謝。”時湛陽說。

“請您放心。”他又道。

“走吧,走吧,”父親虛弱得像是隨時都要睡著,說起他最後的叮囑,“做事,要幹凈,不要留禍患,不要……意氣用事。”

沒過幾天,時湛陽就帶著弟弟們離開了這座島嶼,把父親留下來繼續療養。剛一回到家,他就把註意力集中在那間密室上,那些曾經被限制的東西,隨著三重密碼的輸入,隨著石門和保險櫃的打開,浮現在他的面前。

他挑出其中最為要害的部分,花了幾個晚上記在腦子裏,又花了幾個晚上讓邱十裏記,確認兩人的記憶均無沖突謬誤之後,時湛陽把那幾大摞卷宗扔進了壁爐,親眼看著它們完全化為灰燼。

畢竟父親素來喜歡玩互相牽制這一招,倘若哪天腦子不清楚,又把密碼告訴了老二——時湛陽拒絕接受這種風險。

之後開了年,生意尤為密集,量也大了起來。外界流傳的消息是時家的老輩暫時退休,幾個隱形的大買家卻一個接一個露了面,只有他們知道,老的那位已經再也幹不起來,於是,面對年輕人遞來的一支嶄新的橄欖,他們選擇開始和時湛陽的直接合作。

從前的生意兇險,有時是因為不入流,買家受人欺負,供貨的也得跟著受麻煩。現如今這種情況得到了不小的改善,對於邱十裏來說,在公司和工廠待的時間長了,真刀真槍血拼的機會少了,但繁忙事只增不減,一連好幾個月下來,他跟時湛陽連個休假的時間都沒有。

終於,在五月的末尾,一大筆尾款入賬的晴朗下午,時湛陽來了個電話,叫邱十裏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邱十裏穿越一小節走廊,路過擠擠挨挨的秘書室,敲了敲大哥的門。

時湛陽坐在辦公桌沿,端著茶壺喝茶,正在等他。

“最近太累了。”時湛陽道。

“還好。賺得也多了呀。”邱十裏道,心裏默默想著,除去忙得親熱時間變少之外,確實沒什麽壞處。

“過幾天是六一兒童節,”時湛陽放下茶壺,笑笑地對上他的目光,“ナナ,我們是不是應該兌現一下承諾。”

邱十裏楞了一下,旋即,他的眼睛亮起來,“是,對的,行程我去定,不讓外人安排了。”說著,他走過去,也坐上辦公桌沿,被時湛陽摟住,他就心領神會地環上那副肩膀,咬著那下唇親吻,一邊親一邊傻笑。

三天過後,天色陰藍的早晨,邱十裏一手牽著大哥,一手牽著小弟,周圍人群攘攘。

擡頭去看,城堡的尖頂就在眼前,他終於來到了這座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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