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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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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是什麽讓一家人聚在一起”這件事,邱十裏做過較為全面的思考,答案可以是血緣,可以是社會的要求、利益的權衡,當然,也可以是因為“愛”這種東西的存在。

他也琢磨過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家裏待上快十年,似乎哪個答案也不完全合適。他記得奶奶去世之前,只說過這家人會養他,卻沒說過誰會愛他,從稍微懂點事開始,他也是以幫手的姿態自居。邱十裏始終認為,自己留在這裏,總該有些價值,他為這價值殺過貓,也殺過人。

前一天夜裏,戴上耳釘之前,還有戴上耳釘之後,那不長不短的幾個小時,養父說了很多話,最後的意思,無非也只是提醒他這一點——

他只是把刀子而已,養了他這麽久,把他的銹都給磨亮,他就得多幹事,少做夢。

邱十裏想,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至少耳垂上這副紅而冷的金屬給了他確切的身份,他以後就不會再是掛件似的蒙著頭混在大哥的隊伍裏了,更何況他也知道,並不是沒有人愛他。

他相信時湛陽,相信他對自己的無條件,可他也明白,這個家庭並不是只有時湛陽一個人。

不得不說睡眠是性價比相當高的一件事。一覺醒來,邱十裏就恢覆了力氣和精神,耳朵的疼痛也淡了不少,早餐前的半個小時,他梳好頭發系好腰帶,站在窗前幹吞消炎藥片,看著雪後格外明亮開闊的清晨,深深地呼吸。敲門聲忽然響起,是時湛陽。

“睡得好嗎?”時湛陽走進來,又把門關上。

邱十裏被阿莫西林弄得滿口幹澀,啞著嗓子說:“躺下就睡著了。”

時湛陽楞了一下,沒有再往屋裏進,就站在門邊,如往常般問:“今天準備做什麽?”

邱十裏也如往常般答:“跑十公裏,練槍,再寫幾副對聯,”他笑了笑,“快過年了。”

“好。”時湛陽低著頭。以前他突發奇想,送兩個弟弟去過書法課外班,跟群鬧哄哄的美國小孩一塊,拎著毛筆在宣紙上抹著粗粗的筆畫,就數邱十裏寫得最認真,一直堅持到十四五歲。他的字確實也好,連著好多年了,家裏幾道大門的對聯,都是默認交給他的。

“我讓馮伯準備紅紙。”時湛陽又道。

“我昨天和他說過了,就是在樓下等你的時候,”邱十裏走去關窗,又回頭道,“兄上,你今天和我一起跑步嗎?”

“當然。”

“練槍呢?”

“我覺得跑完你就會發燒了。”

邱十裏下意識把碎發捋到耳後,不讓它蹭著尚且新鮮的傷口,“不會的,我吃了藥。我就想跟你一起打槍,下完雪反光強,不是該多練練這種情況嗎。”他也低下頭。

“好。好。”時湛陽慢慢地說,可這緩慢並不是一種從容,“ナナ,”他好像被釘住了,想去抱邱十裏,卻一動也不能動,“對不起。”

邱十裏疑惑地擡起眼睫,走到他身前。

“你……不該戴這種東西。是大哥沒有處理好。”這話終於說出口了,時湛陽終於能夠直視那兩抹殷紅。從那麽白那麽小的耳垂上,悄然鉆進他眼中,宛如凍出了棱角的血滴。

邱十裏輕輕搖了搖頭,“我覺得挺好的,這是最深的那一種紅呢,父親說一般只有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單生意,才能戴。”

“他還和你說了什麽?”

“就是那些規則,還有我以後的責任,”邱十裏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兄上,其實紅色跟銀色差不了很多的,你不用太在意。”

怎麽會。時湛陽想。

邱十裏又道:“我明白,你是覺得紅色沒有決定他人的權利,卻能被輕易殺死,可是,在父親面前,銀色不也是一樣的嗎?他本來就是想殺誰就殺誰,什麽顏色都不例外,連你也不例外。”

時湛陽略顯愕然地點點頭,對於邱十裏這般平淡清醒的態度,“你說得對。”他說。

“我還知道,現在一共有六對銀耳釘,必須他們一致同意了才能決定別人的死活,”邱十裏一板一眼地說,把手插進時湛陽的褲袋,額頭沈沈地靠上他的胸膛,蜷縮似的把全身的力氣倚上去,“哥哥,你是其中一對,只要你不答應,其他五個誰也不能讓我死。這樣的話,和我戴了銀又有什麽區別呢?平時就是幹活而已,如果真的出了事,誰那麽恨我,有你幫我守著就夠。戴和不戴,是我自己決定好的,沒有人委屈我,我也不會因為戴了它就死掉。”

時湛陽安靜了好一陣,最終擡手圈住那把瘦得讓人心口發皺的腰,此刻,它靠著自己,是柔順無力的。“誰讓你死,我先殺他。”他把鼻尖埋入邱十裏的發梢,情不自禁地說。

邱十裏被摟得害了羞,方才時湛陽這話也帶著種詭異的濃情蜜意,燙在他耳畔,害得他只想往這懷抱外逃,大哥總愛把話說得這麽恐怖,可他也總是喜歡。

他用在口袋裏捂熱了的手推著時湛陽的小腹,“我們,我們下樓吃早飯吧。”

時湛陽卻不讓他推,一手把他箍得更緊了些,一手勾起他下巴,朝著自己,“時間還早。ナナ,我問你,這些都是你昨晚睡覺前想清楚的嗎?”

“……我早上五點多就醒了。”

“喔。”時湛陽的目光又柔和了不少,“我沒有醒,我一直沒睡,一直坐在地上想,我到底是個多大的笨蛋?”

“就是笨蛋。”邱十裏扭頭看向別處。

時湛陽笑了,又把他的臉蛋撥了回來,頗有些委屈地低頭蹭了蹭他,也不吭聲,也不親他,倒把邱十裏給蹭得著了急,“兄上……哥哥,哥!”他用手掌擋在自己跟那副高挺的鼻梁之間,慌慌張張地解釋,“本來我想親你,我滿嘴藥味……”

“阿莫西林沒有什麽味道。”時湛陽看了看桌上的藥盒,晨光竟把它照得很漂亮,“你吃的是膠囊吧。”

邱十裏僵了一下,還真正經琢磨起來。也沒猶豫太多,他放下擋臉的手,把它背到身後,壓著腰後的那個弧,踮起腳尖,快而輕地啄了時湛陽嘴唇一口。

然後他探究似的問:“有味嗎?”

這能嘗出來什麽,時湛陽簡直要大叫了,他想,我已經是笨蛋了,不想每天當變態啊!

“沒有,什麽味道都沒有,”他認了命,一臉的虛假淡定,攬過小弟下樓,“走,今天有你最喜歡的生煎。”

那個春節過得不算安穩,一方面是年三十當天時湛陽還在外面辦事,當然邱十裏也在,他們帶了一大支隊伍,把一批貨送去了中東,還見了不少血,倒不是他們又跟誰結了仇,只是當地整個國家都在打仗,反對派對軍火的需求格外驚人。

另一方面,邱十裏發覺養父和大哥之間的氣氛變了不少。他素來擅長察言觀色,他當然看得出來,以往這對父子雖然也親近不到哪裏去,但正常的調侃玩笑還是有的,時湛陽也是真心實意地在把父親當作標桿來尊敬,而現在,他的態度更趨近於一種公事公辦。

同時,父親對長子的管束也越來越少,基本可以說是不做評價,就算他賺得缽滿盆盈地回家,就算他年輕氣盛鋌而走險,差了幾分鐘就會被炸死在荒漠裏。

簡言之,父親對時湛陽的關註減少了許多,還比不上邱十裏對大哥的關心。雖說這聽起來很正常,可能一直也是如此,但邱十裏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大哥就像跟父親約好了互不幹涉一樣。

他們仍舊離不開對方,可是也無比厭惡彼此,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和,因為是人工做出的影像,所以所謂的“水面”連一點漣漪都看不見。

會是因為自己嗎?邱十裏想。

退一步,會不會和自己有關?他又摸著耳朵琢磨。

然而留給他的也沒有太多思考的機會,新年剛過,早春二月的某天,時湛陽居然在靶場放下槍桿,問他說,願不願意去中國上大學。

“就在上海,學校我已經聯系好了,專業是金融或者機械工程,你可以選,”時湛陽坐上放彈夾的鐵皮臺子,手肘支在膝蓋上,側目看著邱十裏,“都是對家裏工作有幫助的。”

邱十裏在袖口上擦了擦槍口,隨手把它放下,“我沒上過學。”他垂眼看著大哥的腳踝,怔怔地說。

“你可以看看學校是什麽樣子,和同齡人接觸試試,”時湛陽溫和得看不出什麽情緒,“也不用讀什麽學位,不用太拼命,輕輕松松當個普通大學生就好,過一兩年就能回來。”

能回來又是什麽意思?邱十裏的困惑沒有消解,“我……一定要去中國嗎?三藩市也有很多大學,我可以去考。考上了我就會認真讀,有什麽事情,我留在這邊,也方便幫你做。”

“中國治安更好吧,禁槍的國家,這得多安全,在那邊咱們一點生意都沒有,”時湛陽笑了笑,“上海的生煎也最好吃。你不是喜歡嗎?”

邱十裏忽然懂了,可能時湛陽就是要他走,“兄上,”他輕聲問,“你想讓我去?”

“我想讓你去。ナナ,十八歲你就能回來繼續幫我了。”時湛陽臉上竟有淡漠的哀傷,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推卻的堅決,“你就在上海,多交幾個朋友,少想事情,我會每天和你打電話。”

他一旦這樣,那就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不願意說的,他也一個字都不會多提。於是邱十裏就不再多問,簡潔地答應下來。

深冬的積雪化開了,水也解凍,林地中心的湖泊邊,那對兒翡翠鳥已經繁衍到第二代,一扇扇小小的羽翼,碧玉鈴鐺般點綴在水面上,蘆葦中,邱十裏拉上時湛陽,一起去看了半個下午,他聽著輕快的鳴囀,告誡自己,不要問,不要多想。

他只是把那枚貼身的禦守從頸上一把扯下,塞到時湛陽手裏,“它替我陪你。”

“什麽傻話,”時湛陽爽朗地笑,“放心,我每天抱著它睡。”

之後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跨越一個大洋,去到另一個大洲的另一個國度,也就是要花上一天多的時間而已,你只需告訴自己,你將換個地方生活。時湛陽一直把邱十裏送到大學的門口,沒有進去,只是在車子裏吻了他,攏著他的頸子,吻他的眼睛、臉頰、嘴唇、脖頸……還有那對已經習慣了現狀的耳垂,吻了很久。

車裏還有別人,邱十裏不想喘得太大聲,就憋得一個勁打哆嗦,時湛陽也有顫抖,不過多數都壓下去了。吻完了,他倒是足夠幹脆利落,簡單囑咐開車的老K和副駕駛的邵三送邱十裏進去,幫他收拾宿舍,自己則開門下了車。

邱十裏渾身都是燙的,他居然還流了淚,不知從何時開始,淚也是滾燙,不想出聲,他就抿著嘴給自己擦,惶急地回過身去,透過厚實的後玻璃看。只見滿路的桃花繽紛,更高的還有梧桐和細柳,好一派滬上春光,一地都是嘰嘰喳喳過來報到的新生,陽光蔥蘢,春風是毛茸茸的,而時湛陽挺拔地站在這流動的混亂中,正笑著對他揮別,雋永得像尊靜止的雕像。

可雕像不會笑得那麽生動,更不會壓著那麽多感情和顫抖,生動地親吻他。邱十裏警告自己爭點氣,咽下喉頭的抽噎,擦幹眼角,平靜地靠回椅背,又過了幾秒,他就能笑了,並且笑得無可挑剔,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邱十裏的大學生涯格外順利。

他適應性極強,也不是不擅長和人相處,只是覺得費力氣,以前打打殺殺的,不用怎麽刻意經營,自然而然就能稱兄道弟,放在普通環境裏倒是要顧及考慮更多。不過,既然時湛陽要他多交正常朋友,他就算費力也要交,他長得不錯,口才不錯,體能極佳,請客還大方,甚至軍訓後就高票選上了班長;時湛陽又要他學金融或者機械工程,他也要做得徹底,選課後幹脆兩個系院來回跑。

雖然他連身份證和學歷檔案都是作假的,但這事兒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兩邊的教授們都對他格外包容,在圖書館熬通宵,也只有新交的那些朋友連著串大驚小怪:“邱大班長,你就等著猝死吧!”

邱十裏只是笑,“暫時應該死不了。”

上海是個宜人的城市,風也宜人,雨也宜人,日和夜都朦朧又琳瑯,邱十裏在這溫柔中,有時卻會覺得自己笑得有點累,嘴角和臉都發麻。只有每天和時湛陽通話的那幾分鐘他是真實的,做了什麽,認識了誰,他都想傾吐,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時都訴說出去,可這會兒,他發現自己也還是笑著,窩在被子裏,或者躲在圖書館外的灌木之間,興奮得就像捧著天大的一個秘密,這秘密還是鉆石做的。

只能說真笑雖然看起來傻,但不會讓人感到疲倦。這是邱十裏得出的結論。

在電話裏,還有視頻中,時湛陽總是耐心地聽,溫柔直接地給出建議,卻很少說自己最近在做什麽。邱十裏只知道他很忙,比以前更忙,從管家和幾個隊裏的老夥計那兒零星聽到,老大很少回家,周末也都在外工作,沒有急活要帶,他就泡在其他州的工廠裏,或者大橋對面的辦公室待著,不怎麽在家裏露面。

於是邱十裏也就沒再盼著假期,回家有什麽用呢?在那棟四層小樓其實很冷,他不想見誰,似乎也沒人想見他。

上大學的第二個月,也就是四月出頭,邱十裏忽地發現了些許端倪,不出幾天,他就在假裝逛商場的時候把尾隨的老K和邵三抓了個現行。

“老大要我們守在這裏啦。”本幫小吃店裏,邵三咬著拳頭大小的燒麥,滿口含混地這樣解釋。

老K捶了他一拳,“放屁!老大是要我們在這兒找人,順便看看三少爺。”

邱十裏已經在食堂吃過了,給他倆倒了兩杯可樂,要他們慢慢吃,“就你們兩個嗎?”

“不是,”老K咬斷一大筷子面條,囫圇吞下,“一共十來個兄弟,都在這片呢。”

“這麽多?”邱十裏皺眉,“為了看著我,還是為了找人?”

“……說實話,都有。”老K從自己碗裏給邵三加了兩大塊牛肉。

“找誰?”

“老大沒有細說啊,神神秘秘的,”邵三立刻把兩塊肉都吃幹凈了,跟餓鬼似的,“就說是個姓秦的外科醫生,六十歲左右,只有一只耳朵,高個子,之前在日本待著。”

“是有消息說他最近定居上海。”老K嘆了口氣,“找他做什麽呀,大海撈針的,老大也不肯告訴我們,就說是抓到了也不能打不能收拾,好好把人押回去。”

邱十裏也琢磨不明白,但他至少懂了一點,看這兩位穿得落魄,胃口又這麽好,大概是自己大哥的經費沒給到位。

“我知道了,你們這是準備找上一陣了吧,”他說,“上海物價這麽高,大哥應該多撥點錢的,我去跟他說。平時多叫兄弟們一起出來,我請大家吃飯。”

老K一臉靦腆,“您年紀還小——”

邵三則喜笑顏開地把他推到後面,自己給邱十裏敬可樂,“好嘞,我替兄弟們謝謝小嫂子!”

邱十裏一楞,“什麽小嫂子?”

“啊……”邵三被老K狠狠擰了大腿,啞著口,“就是,就是……”

“別聽他胡說!”老K怒道。

“行了,”邱十裏低垂著腦袋揉了揉臉,叫服務員過來結了賬,兀自起身就走,“我回去上課了。”

都快九點了,他哪有什麽課,只是他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臉紅得沒法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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