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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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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是一只讓人捉摸不定的貓。

高興的時候,它會和任何溫順懶散的寵物貓一樣,窩在邱十裏腿上打瞌睡,睡一會兒,就打個滾,像個熱乎乎的小手爐。邱十裏有時還得放下書本撈它一把,免得它真滾下去。

不高興的時候,它又凈喜歡幹些讓人沒轍的事,譬如爬樹。也不知道它是從哪扇窗戶溜出去的,二十幾米高的老橡樹,邱十裏爬上去追,它就繼續往上,棲在邱十裏過不去的細細的新枝杈上,黑漆漆的毛發隱入深碧色的陰影,舔抓瞇眼,和邱十裏僵持許久,一臉傲視群雄的神情。

最後還得時湛陽在下面哄,“ナナ,你下來。”

邱十裏抱著樹枝,撥開樹葉,低頭看他,“抓不到小七,我就不。”

時湛陽知道他的執拗性子,也不急,等了兩分鐘,就有傭人端著小鍋燉的雜魚過來,那貓一見這鍋,蹭地一下就往下竄,邊竄還邊大聲地喵喵叫,唱歌說話似的,魚進到嘴裏才會稍微安靜那麽一點。

邱十裏則灰溜溜地一點點滑下來,挑個離地面近點的粗枝,站好往下跳。

他蹲著減震,又低著腦袋站起來,學院短褲下方的膝蓋都被樹幹磨紅了,襯衫也蹭了不少臟東西,“唉,我還想生擒猛虎呢。沒想到就是一只饞貓。”他拍拍手上的灰,自覺有點丟人。

時湛陽就哈哈大笑,他有種奇異的錯覺,好像燉魚引下來的不止一只小貓似的。

夥食好,又有人寵著,這貓的生長速度就極快。一年多過去了,邱十裏十六歲的夏天,雖然他自己還是絕望地一厘米沒長,但他的貓早已經大得不像剛剛一歲多的小崽子,身形極其矯健,叫聲極其嘹亮,皮毛極其順滑,並且越來越熱衷在樹上待著。

時湛陽站在樹下,問邱十裏:“我們是不是把它養成了一只野貓?”

邱十裏盯著樹冠想了想,認真回答:“但是它懂得自己回家,不算野貓。”

的確,如今他們已經不用再上樹,也不用再拿燉魚利誘了,因為小七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從意想不到的窗子鉆回家裏,乖乖窩在邱十裏的旁邊,用鼻頭蹭他,乖乖地睡覺。其餘時候,隨它喜歡,樹上也沒什麽不好。

那年七月,時湛陽跟父親去香港見了幾個朋友,登機的前一天晚上,他給家裏打電話,和母親聊了幾分鐘後,老二時繹舟拒絕和他交流,老四時郁楓才七歲,已經回屋睡覺了,聽筒就被放到了邱十裏手裏。

“這次有遇到麻煩嗎?”邱十裏握緊聽筒問。時湛陽這次足足出去了二十四天,比平常都要長,也很少和家裏聯系。他萬萬不想再看到自己大哥帶著傷回家了,不論是輕是重。

“沒有啊,主要是應酬多,那邊禮節很講究,”時湛陽輕松道,“我逛了好幾天街,給大家買禮物。香港的大街真的超級擠,而且當地人講話我經常聽不懂,和咱們這邊白話不太一樣。”

“哦。”邱十裏擡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二哥,“兄上早點回家就好。我不要禮物的。”

“你不要啊,”時湛陽笑了,“我給媽媽買了蜂巢雪蛤和燕窩,還有幾件旗袍,給老二買了毛筆和粵語唱片,給老四買了四大名著連環畫。”

他說得有腔有調,有滋有味,可連環畫過後,他就不出聲了,邱十裏半天都沒等到後文,心提到了嗓子眼,道:“這些都是在這邊不好買到的東西,大哥很用心了。”

他這話裏的故作老成太明顯,也太客氣,他自己不覺得,可時湛陽卻聽得又笑了,“ナナ,你真的以為我沒有給你帶呀。”

邱十裏發覺屋裏其餘的兩位都放下了手裏的事,正在盯著自己,遂緊張道:“我也沒有什麽愛好……你的行李太重了,我不用。”

時湛陽很發愁似的,自顧自地說:“不是什麽有中國特色的東西,你不用就丟掉好咯。”

邱十裏楞了楞,忽然笑了,“是什麽啊。”

“一部手機,還是比較輕便的,可以上網,還可以視頻通話,這樣你隨時可以找我,”時湛陽輕描淡寫,“雖然在舊金山也可以買,但是我恰巧路過,看到它,就突然很想把它送給你。”

這還是2006年,智能通訊沒有那麽普及的年代,電子郵件和電話還是主流。邱十裏本以為自己能在客廳裏排隊和大哥通上幾分鐘的話就很幸福了。

此時,從時湛陽口中聽到這話,邱十裏就預見到了自己一晚上都在琢磨那部手機的未來。

然而,掛掉電話後,他剛準備和母親道晚安,卻見邱夫人對二哥說:“早點回屋睡吧,我和老三有話要談。”

時繹舟放下報紙,看了邱十裏兩眼,兀自走了。

邱十裏筆直地站在邱夫人面前,他的養母,之前一直是個精秀優雅的貴婦人,近兩年卻生了重病,據說和淋巴有關,她迅速地衰敗下去,年輕如沙般流逝,如今她像一把枯柴,被陳列在沙發上,蓋著過於厚重的毯子。

但她的神情未變,她看邱十裏時,還是柔和又慈祥。

“想大哥了嗎?”她輕聲問。

“想。”邱十裏點頭。

“一眨眼你就十六歲了,你大哥總是和我說,和你相處非常自在,把你當成年人都可以。”

這是在誇自己成熟嗎?邱十裏羞澀地笑了笑。

“我們這一代,馬上就老了,以後老大出去的時候會越來越多,他爸爸做不完的事,最後都要交給他來做,”邱夫人嘆了口氣,又問:“想不想以後和他一起出去辦事情?”

邱十裏張大雙眼,“我嗎?”

“老二和老大合不來的,讓他做自己的破事就好,”邱夫人笑了,“但是十裏是一個懂事又能幹的孩子。你大哥也是十六歲開始和他爸爸出去打拼的,入行早一點,也能積累經驗多一點。”

邱十裏把每個字聽在心裏,聽得心臟狂跳,他挺直腰桿,高興得手都在抖,“我一直很想和大哥一起出去……如果我能幫上他的忙,不給他拖後腿,那就更好了。”

邱夫人點點頭,“下次就開始吧。”

邱十裏吸了吸鼻子,“謝謝您,媽媽,”他不太習慣面對面這麽叫,咬了一下唇,“我一定會努力。”

邱夫人還是點頭,抱著一杯溫水,好像對這件事已然放下心來,卻又說道:“對了,在這之前,十裏,你還要做成一件事,你要向我,向全家證明。”

“什麽?”邱十裏明白,想跟著大哥出去做事的人有很多,除了他們兄弟幾個,那些經驗豐富的紅耳釘也都是競爭對手,所以,只要能證明自己,他願意做任何事。

“自己動手,殺了小七。”

“……小七?”

“老大他們後天中午到家,你要在這之前做幹凈。”

“為什麽?”邱十裏剛才還在想任何事都可以,此時,他卻猛地頭痛欲裂。

“老大讓你這樣做。他在電話裏要我通知你。”

邱十裏怔了好一會兒,“不,不可能的,”他忽然笑了,“大哥絕不會這樣,如果這件事是真的,您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要求我在他回家之前動手。”

邱夫人聞言,也沈默了,邱十裏絞緊雙手,垂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好吧,”半晌,邱夫人終於開了口,“是我要你這樣做。”

邱十裏一言不發。

“你想問,這件事能證明什麽?”

“我想問。”邱十裏啞聲道。

“證明你的行動力,執行力,還有,為達目的,你究竟能下多大的決心,”邱夫人揉了揉眉頭,閉上那雙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我知道,這件事會很痛苦,在你看來也毫無實際作用,可是,當這件事是你進入這個行當的第一道門檻,你只能去做的時候,你能夠下定這種決心嗎?”

“我只知道,”邱十裏攥緊了拳頭,少有地擡高聲量,“我只知道大哥絕對不會想要我這麽做!小七不只是我的貓,是我們的。”

“他不想,可他是你嗎?他需要再進入這個行當一次嗎?”

“大哥從不殺無辜的人,更何況一只貓,一只貓……一直貓沒有做錯任何事。”

“不殺無辜的人……陽陽的確一直很想做到這一點啊,”邱夫人睜眼,哀傷地看著邱十裏通紅的眼皮,看著他睫毛下的影,“我明白,在你心裏面,大哥是最重要的。可是如果某一天,為了你的大哥,你不得不做他不想讓你做的事情,殺和你產生了感情的人,十裏,你能不能拿出這個勇氣?”

邱十裏咬緊臼齒,咬得他渾身上下都是酸麻的。

“這一行非常殘酷,殘酷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你要證明你有能力承受痛苦,”邱夫人把他握在一起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掰開,輕輕托在自己枯瘦的手心裏,“一只貓而已,比山羊簡單太多。羊就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

“那你是覺得我這樣問,這樣要求,都很殘忍。”

“是的。”

“這就是你必須面對的殘忍,你的大哥每天都在經歷,無論是傷害,還是被傷害,我已經幫不了他很多了,可是他還要繼續支撐這一整個家庭,”邱夫人近乎莊重地看進邱十裏的瞳孔,“以後,沒有你……如果沒有你鼓足勇氣,站在他前後,他就是一個人經歷。”

邱十裏也看進她的瞳孔,它們是渾濁的,帶淚的,可邱十裏終究是沒有哭。他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眼中霧蒙蒙的困惑漸漸淡了,消失了,轉成一種死寂的黑,“好。我殺。”

想了兩秒,他又問:“最遲明天,我把屍體交給您,您可以幫我處理嗎?”

“交給我吧。會埋好的。”

“謝謝。”邱十裏用力握了一把養母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

小七已經回家了,蜷成一個毛團,正在他床尾睡覺,他一推門,它就張開眼,打了個哈欠,肚皮朝上地打起滾來。

邱十裏一步步走近,從腰後抽出一把雙刃匕首。是他最開始練刀的那把,也是他最順手的那把。他不能在床上殺,因為床單不好清理。

小七卻像感覺到了什麽似的,把肚皮藏起來,迷茫地看了他兩眼,跳下床又跳上窗,直接扒上了窗邊樹冠的枝杈,窸窸窣窣往樹冠裏鉆。

貓或許是有靈性的。夏夜的風吹來清爽的草木香,邱十裏深呼吸,瞇眼看了一下。這棵樹是獨立栽種的,周圍沒有其他樹冠相連,他估算了一下高度,扒在窗沿上,跳上一樓陽臺的窗頂,玻璃沒有碎,緊接著,他落在地上,輕盈安靜得就像一片雲霧。

他走到樹下,擡頭看到一雙散著幽光的眼,就像當年,他在墻角撿到它一樣。

小七沒有再往上逃,就在最低的枝杈上伏著,甚至還極其輕微地喵喵叫了兩聲。

你在問我話嗎,問我為什麽。邱十裏在底下逼著它,默默想,為什麽,我說不出來。

如果沒有撿你,你活下去的機會是不是更大?你會長成一只更威風,更壯實的大貓。你一身黑還戴著白手套,和交響樂的指揮家一樣。大哥帶我去看過交響樂,沒帶你去看過吧。

他又想。

他或許可以直接爬上樹去,就像他之前總是試圖做成的那樣,去“生擒猛虎”,但邱十裏最終沒有。他在樹下蹲下,非常想哭,可是眼睛是幹涸的,他把匕首深深插進土裏,看著小七的眼睛,對今夜感到迷茫。

他想自己大概要等過這一夜了,再獨處一會兒,等天亮再動手。殺之前的糾纏或許比殺之後的空白更加痛苦,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理應承受的,甚至還遠遠不夠,因為他要剝奪一條比他弱小得多的生命。

哪知小七竟然自己跳下樹來。至少五米的高度,它輕盈安靜得也像一片雲霧。

邱十裏怔怔地,下意識握住刀柄,他做好飛跑狂追的準備了,只是鉆進灌木會比較棘手,卻見小七慢慢地走過來,尾巴高高地翹著擺動,到他身邊,蹭了蹭他搭在刀刃一側的手。

它還舔了舔邱十裏已然汗濕的指縫,用胡子輕輕地碰他的指節。

緊接著,小七席地趴下,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

它想要被摸的時候會這樣做,邱十裏如往常般緩緩摸了它幾把,它也如往常般呼嚕了幾聲,舒適地睡在邱十裏手下,之後,短短幾秒過去了,呼嚕聲戛然而止。邱十裏幾乎是用左手抵死擡著右手手腕,才把刀刃從這只貓的頸子裏抽出來,他好像從沒拿過這麽沈的刀,也從沒割斷過一頭山羊的喉管。他好像第一次見到血。

邱十裏在原地站到天亮,一直盯著地面。血腥味已經散了,飛蟲都被邱十裏趕走,晨露打濕了小七的皮毛,晨光照得它發亮,下手摸起來,它是冰涼的,抱一抱,比以前沈了許多。

邱十裏還是沒想明白,它當初跳下來,那麽尋常地接近自己,是不是已經懂了什麽。是不是已經接受了。

貓真的是有靈性的嗎?和人一樣。

可是哪個人會把脖子亮在他的刀刃下,答應他就這樣殺死自己呢。

八點整的時候,邱十裏拎著貓和刀,敲門回到家宅。他把貓交給管家,要他轉交給邱夫人,沒有進屋吃早餐,直接往林子裏走,他走到林中的那個不大不小的湖,揚起手一扔,雙刃匕首撲上湖心的水面,沈入湖底。

這是他第一次扔掉時湛陽送給他的東西。扔之前他很難過,因為他發覺自己再也無法用這把刀做任何事了,哪怕他以前能麻利地用它制伏最兇的公羊,切出最薄的土豆片。

第二天中午,時湛陽準時回到家裏,他進了前院的大鐵門,走在父親後面,意氣風發地,拎著送給家人們的大包小包,把它們遞給迎上來的女傭,只留了一個盒子在手裏。那是邱十裏的手機,他想親手放到小弟手中,順便教教他怎麽使用,倒時差什麽的都放後面再說。

邱十裏的確就在宅子門口站著,在他母親和二弟身側,臺階最邊緣,收拾得很精神,乳白的襯衫紮進背帶短褲的褲腰裏面,正在笑。

挨個問好擁抱過後,時湛陽拍拍小弟的肩膀,攬著他往沙發上坐,結果他自己坐下了,邱十裏還是站著。

“兄上,”他垂眼看著他,輕輕地問,“我跟你說過嗎?小七是一只公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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