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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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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湛陽不喜歡參加祭典,尤其不喜歡和二弟時繹舟一起。他們的母親是日本人,每年夏季都要帶他們坐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到京都娘家參加祇園祭,參拜八阪神社。

無非是一堆紙糊的轎輦和燈籠,還有眼花繚亂的浴衣和服,從“神轎洗禮”到“還興祭”,卻要洋洋灑灑地花費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倒不是時湛陽對神明不敬,也不是他對扶桑文化中的神聖華美不感興趣,他煩只是因為,他深知母親冒著臺風回來的真正目的才不是什麽祭禮活動,也對參拜的神明缺少敬畏之心。雖說早年嫁入了時家,常年定居舊金山,還取了漢字姓氏為“邱”,江湖人稱邱夫人,他母親的真名終究是以“江口”打頭。

江口又是什麽?說“江口組”大概更加容易解釋一些。邱夫人,他的母親,原名江口一惠,是這個黑道組織三代目的長女,也就是四代目的長姐,如今管事的五代目江口雀的姑姑。

母親每年回娘家,也都會把兩個兒子帶回組織,住上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裏,邱夫人總是很神秘,時湛陽基本見不著她,只能照顧自己每天只會任性胡鬧的二弟。倘使下狠手打他,還會被江口組派來看護他們的黑西裝馬仔嚴詞制止。

至於這個組織的其餘種種行為,時湛陽更加厭惡。一年年過去,他也就在日本住了一個又一個七月,越來越見識到真正的“基層黑社會”是個什麽樣,和他販賣軍火的父親不同,江口組的殘忍和攻擊性都是明面上的,這讓時湛陽很不舒服。

他有時候會擔憂,自己某天是否也要變成這個樣子?

他情願留在家裏接受父親嚴苛的訓練,每天五點半起床,十一點半睡覺,在十餘個老師的教導下,讀書,長跑,練習格鬥和槍法。

時湛陽十三歲時,時繹舟十歲,他們第六次來到這祭典。時繹舟照舊胡鬧,小小的個子搶了馬仔的機車,居然一頭撞飛了一個老奶奶,停在邊上,懵懵地大哭。時湛陽跑過去,發覺老太太在血泊中尚有呼吸,他剛要撥119,江口組的人也跑來了,竟一窩蜂直接將老太太擡走,濃稠的血漿滴了一路。

後來時湛陽得知,他們沒有搶救她,而是把她丟進了東京灣。

時湛陽也沒有在新聞看到警方的任何通報。

第二年,時湛陽十四歲,又到了七月。時繹舟還是興奮不已,期待著離開父親監控從而胡作非為的假期,時湛陽則對邱夫人說:“,對不起,媽媽,我不會再去了。”

邱夫人沒有問他原因,更沒有勉強,她只身前往,同樣沒帶時繹舟。

接下來一連數月,她都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對此父親並不解釋,時湛陽還是過著勤勉自律的生活,每天被二弟纏著騷擾。

同年十二月,母親突然來了電話,要求時湛陽獨自去往日本,只不過這回不是在京都,而是在日本最北部的青森縣,也沒有祭典做幌子。

母親在電話裏的解釋是:“幫助媽媽救人,接回家去。”

那時還是九十年代,通訊並不發達,據說青森全縣有信號的地方也不多,因此時湛陽再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他仔細研究了從青森火車站到目的地村落的線路,又獨自收拾好了簡便的行李,出發前夜,舊金山下起大雪,他在母親臨時發來的郵件中看到了一個人。

圖片並不清晰,時湛陽只看到一個孩子戴著氧氣面罩,七八歲的模樣,頭發密長烏黑,安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配文曰:江口虹生(えぐち ナナ)。江口大和(已故四代目)私生,由“教母”江口千春(三代目遺孀)撫養至七歲。

撫養至七歲?之後呢?這麽小就……死了嗎?

時湛陽莫名有點難過,他想不應該,自己要去救的應該就是這位ナナ小姐,那她就應該是活的,可是她看起來太虛弱了,也太模糊,這讓時湛陽難過。

這個人是他母親弟弟的孩子,仔細想想,大概是他的堂妹?

時湛陽又忽然多了種責任感。

邱夫人果然沒有去青森火車站接他,也不見江口組的人,這場行動是神秘的,他甚至不能告訴時繹舟。時湛陽就這樣獨自奔波兩天,飛機火車過後,又乘了電車騎了自行車,終於到達了那個名為“鳳凰”的小村莊。

青森也在下雪,那裏的雪粒比舊金山細軟得多,卻厚重,落在農田上,天地就化為純凈的白色,落在櫻樹的枝幹上,就仿佛櫻花盛開。鳳凰建在一汪冰湖邊,遠遠望去,有許多神宮似的傳統和式建築,黛色尖頂,月白墻壁,亭臺樓閣,層層疊疊,掩在叢叢枯樹間,泡在默默降落的大雪中,如同仙境。

時湛陽隔著冰湖看,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隱約聽到鼓聲,再仔細看,湖邊竟也有祭典,只不過規模很小,大約二十幾人的樣子,就像二十幾個小小的黑點,沒有游行,沒有轎輦,只是單純圍著一面鮮紅的大鼓,一個鮮紅的大點。

時湛陽心臟狂跳,蹬著車繞湖猛騎,果然母親就在那群人之間,及踝雪地中,她穿著紅底白邊的振袖和服,梳著高高的發髻,唇色點染鮮紅,正對著大鼓領頭輕聲念著什麽,念罷納頭便拜。

眾人和她一同念誦,一同躬拜,低沈聲浪陣陣,混在悠悠鼓點中。時湛陽的牛仔褲和羽絨服顯得格格不入,他站在一棵樹下,默默地看,只見母親不經意般回頭,看了自己一眼,沒有笑,隨即又轉回頭去。

時湛陽還沒想明白其中意味,只覺頭頂樹枝忽然抖動,一個純白的身影跳下來,輕盈地落在雪面上,根本沒轉臉看他,徑直朝那面大鼓走去。黑發如瀑般披散在那副背影上,七八歲的身量,腰桿挺得筆直,穿著寬松的羽織。

這就是那位ナナ?看來確實沒死,還能爬樹。

時湛陽稍稍放下心來。

他看著那孩子穿過一眾高大的成人,站在最前面,連母親都往後退了兩步。隨後,ナナ隨著鼓聲,一板一眼地跳起舞蹈,時湛陽見過這種舞,名為“翁”,動作沈練肅穆,更像是一種祭祀,之前回來參加四代目舅舅的葬禮時,就有巫女在靈堂表演過。

或許說“表演”不太合適,至少現在,這位ナナ雖然舞藝欠佳,尚顯青雉笨拙,但是認真嚴肅至極。時湛陽甚至能從那動作中看出她的痛苦。

她在為誰祭奠呢?

鼓聲終於停了,“翁”的舞蹈也戛然而止,眾人一副要散場的樣子。時湛陽撂下自行車,剛想跑過去,只見自己的母親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示意他不要動。

母親先是檢查了一下他是否老實穿了保暖褲和毛衣,等時湛陽再往那團人群看,堂妹ナナ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幾個搬鼓的男人,和一片狼藉的雪地。

時湛陽不禁發問,一連串地,他把這些天攢的疑問全都倒了出來。

母親對他解釋道,這幾個月留在日本是因為他素未謀面的外婆江口千春重病,五天前外婆已經過世,在京都的墓地下葬,方才的儀式就是在為她安魂。

母親還說,外婆去世前,對他們家有所托付,要他們時家代為撫養那位ナナ小朋友,並且這件事萬萬不能讓江口組本家插手,她之所以一直親自守在這裏,就是為了守住ナナ。

時湛陽立刻來了精神,又問:“照片裏她為什麽躺在病床上?她生病了嗎?”

母親回答:“外婆重病期間,ナナ的心臟也做了個小手術,現在已經完全恢覆了。”

母親又道:“回家之後,ナナ跟我的姓,叫做邱十裏,取‘時’的諧音。”

時湛陽道:“好聽好聽。”

母親拂落他頭頂的雪片,“你要負責照顧他,教導他,盡到大哥的責任,把他培養成你最得力的助手。”

解釋完這些,邱夫人便帶著時湛陽去找他們未來嶄新的家人,他們在一戶寬敞的閣式建築後找到了小小的邱十裏。她又在樹上,暮雪落滿庭院,一見兩人進來,就立刻縱身一躍,提著魚形燈籠走近。

那麽小,那麽幹凈,簡直透明了,又被燈籠裏的火光映出淺淡的暖紅,仿佛書裏走出的少年狐仙。時湛陽甚至不敢碰她。

“ナナ,你好,”時湛陽蹲下,操起他的三腳貓日語,“我姓時,叫時湛陽,是家裏老大,從今天開始,我是你的哥哥了。”

邱十裏張著圓圓的大眼睛,仔細上下打量著他,咬咬唇,點點頭。

“你的中文名字叫做,邱,十,裏,”時湛陽又慢慢道,好讓ナナ記住那些中文發音,“我會快點學好日語,然後教你中文和英語,這樣我們就能好好說話了,你在我們家裏,也可以好好和別人說話。”

“謝謝你,兄上。”邱十裏忽然笑了。

時湛陽有點楞神,一方面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開口,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孩子笑,好像初次看見花開似的,他之前觀察ナナ心思沈重的樣子,認定祖母過世對她打擊不小;另一方面,他是第一次被人以“兄上”稱呼。a-ni-u-e,四個音節,他知道這在日語裏是“長兄大人”的意思,是敬語,是很重的一種叫法。

那種責任感在他心裏燒得更旺了些。他想,怎麽比時繹舟那混小子乖巧那麽多!在家裏要那小子叫一聲“brother”都是奇跡了。

“不用客氣,ナナ妹妹!”他試著拍了拍邱十裏薄薄的肩膀,幫她拂落碎雪。

方才一直微笑站在一邊看“兄妹相認”的邱夫人忽然笑出了聲,對上時湛陽迷惑的眼神,她笑著用日語道,“是弟弟哦。”

時湛陽楞了楞,臉色時青時紅,似乎有點受挫地看著面前的清秀臉龐和漂亮長發,不過他還是很快恢覆了淡定爽朗,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母親剛才要強調培養助手的事,“不用客氣,ナナ小弟!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哥哥保護你。”他重新拍了拍邱十裏的肩膀。

邱十裏乖乖點頭,把鯉魚燈籠往時湛陽手裏塞,看那意思是要送給他自己的寶貝,又轉身往閣樓走,大概是要他們母子跟自己進屋暖和一下。

時湛陽接得手忙腳亂,傻傻地站起來,提著紙燈,輕手輕腳跟在他身後走,站得比平時都直,完全沒有平時教訓頑劣二弟時的嚴厲和不耐煩。

邱夫人在後面,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她知道自己的的大兒子,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對混蛋有的是招兒對付,對乖孩子倒是沒有辦法。

時湛陽當時還保有寫日記的習慣,當天夜裏,在爐火邊,邱十裏已經窩在被爐裏睡著了,手邊是幾塊時湛陽帶來的美國酒心巧克力,安靜得像一片白色的睡蓮。時湛陽也不敢亂動,悄悄打開鋼筆,用日本文學老師教的筆法,在本子上一本正經地寫道:

“1997年(平成九年)12月7日,”

“我被授予兄長的職責,從遙遠的彼岸前來尋找母親,在湖邊小憩。看見了祭典上飄然起舞的ナナ小弟。”

“我冬季平靜的心頭上赫然開出了一片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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