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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臨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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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之後,我和公子如先前約定, 到田莊裏去。

他見陶氏領著兩個人提著各式食盒跟在後面, 訝然, 問道:“這是做甚?”

我說:“我想先取祭拜我祖父。”

公子了然, 看了看那些食盒,卻道:“祭物只有這些?”

我知道按照他上次的手筆,祭肉夠得所有佃戶都分上好些,忙道:“這些足矣, 走吧。”

說罷, 我拉著他, 往山上走去。

祖父的墳仍在那裏,佃戶們照料得甚好, 四周一點雜草也沒有。而當看到我父母的衣冠冢, 我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

公子見我望著那邊,大約知道我的心思, 道:“那雖是衣冠冢,可也是你祖父誠心誠意做下。名氏雖假, 卻也是給你父母的。想來他也自有一番苦心。”

我頷首,收回目光。

陶氏等人替我將祭品擺好, 我和公子一道在祖父的墳前跪下, 向他拜了拜。

公子拜得頗為端正, 有大家的禮數,拜過之後,還親口念了一段祭文, 敬上茶和酒。我在一旁看著,忽而覺得有些長臉的感覺。祖父若真的能看到公子,應當會為我的眼光感到欣慰吧?

“霓生,”公子拜過之後,忽而對我道,“你可曾想過,你就算帶著鄉人走了,你祖父的墳還在。若無人看守,毀壞如何是好?”

我楞了楞,不由朝祖父的墓看了看。

“那也無法。”沈默片刻之後,我說,“祖父說過,這世上唯性命最是寶貴,遇得大難先行避禍,亦是他的主張。”

公子頷首,不再言語。

祭拜過之後,我和公子順著另一側下山的路,走到田莊裏。

田地一塊接一塊,光禿禿的。而田邊上的人家,我每戶仍然熟識,沒進門就能想起姓什麽,怎麽稱呼。從前祖父帶我巡田的時候,我總覺得無聊,在祖父跟佃戶說話的時候,跑到院子裏玩。現在,我則要像祖父一樣,問問他們年景收成,家中生活如何,可有什麽難處。

見得我來,佃戶們皆露出欣喜之色;而當他們看到公子,無一例外地先是目光一定,而後驚艷。當公子微笑著開口與他們說話,上年紀的老者還好些,若是年輕些的,男女無不受寵若驚。

不過這都是初見時的模樣,當話頭聊下去,許多佃戶都向我問起了中原的形勢,並長籲短嘆,說起了家中物什如何不好處置。

雖然每戶人家逗留得並不太久,待得三十多戶佃戶走完,回家的時候,已是將近黃昏。

我走在路上,愁眉不展。

公子看向我,道:“莫喪氣,你不曾做錯。”

我頷首。

“霓生。”公子道,“你可想過,若這些佃戶並非全部願隨你離開,如何是好?”

我咬了咬唇,道:“還有些日子,從明日起,我一戶一戶勸說,他們會願意。”

公子問:“你打算如何勸說?”

我笑笑:“我自有辦法。”說罷,將身上他的那件皮裘大氅攏緊些,繼續往宅中而去。

我自然不會真的苦口婆心去勸,我勸人,有我勸人的辦法。

我先將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無論男女都召集起來,備了敬老宴,雞鴨魚肉俱全,請他們到大宅來吃一頓。在宴上,我先是代祖父敬他們多年來為田莊出的力,而後,便與他們敘舊。從幾年前敘到幾十年前。

這些老人都是經歷過從前喪亂的,祖父曾告訴過我,當年他回到淮南的時候,此地十不存一,頗是淒涼。這些老人,有些出身淮南本地,有的從外鄉而來,對當年的兵荒馬亂記憶猶新。

我感慨道:“諸位亦知曉,我祖父生前頗有些通靈之術。前些日子,我受他托夢,備言此地將來恐再受兵災□□,重蹈當年覆轍。祖父亦囑托與我,務必保下每一戶鄉人性命周全,故而我千裏迢迢趕回鄉中,勸說諸位隨我往蜀中去。蜀中地處偏遠,有高山險阻,戰事難以波及。田地留在淮南,無論如何也不會丟,諸位家小性命卻只得一條,孰輕孰重,還請深思。”

這話出來之後,眾人面面相覷,不少人撫須頷首。

事後,公子看著我,無奈搖頭:“你這並非勸說,這是恐嚇。”

我不以為然:“勸得動便是好話,管它是如何。”

此法確實奏效,兩三日之後,越來越多原本猶猶豫豫的人打消了留下的念頭。不少人家也開始宰殺帶不走的禽畜,修理牛車,為上路做準備。

鄉間的日子,每天都過得頗為緩慢。

隨著離開之事漸漸上了正道,我和公子不必再挨家挨戶登門勸說,漸漸清閑下來。

我從不厭惡清閑。因為清閑可讓我有工夫坐下來,好好讀一讀我的閑書。可惜托荀尚的福,祖父給我積攢的那些閑書都被朝廷抄了,一本不剩。如今這宅中還剩下的,便只有無名書。對於我而言,它是從小看慣的東西,裏面好些篇幅我甚至能背,雖說溫故可知新,卻免不得無趣。

公子卻毫不覺無聊,他這幾日似乎喜歡上了木匠活。

伍祥說著大宅久了無人住,須得將各處加固替換。這幾日,他常常和幾個佃戶過來,不是修葺屋頂,便是加固門窗。公子亦帶著兩個侍從加入其中。

程亮會做些木匠活,手藝頗是精細,公子便跟著他每日琢磨。有時我發現公子不見了,走出門去,必定會在房前屋後找到。他穿著短褐,與旁人一道琢磨榫卯,搬運木料,頎長的身形頗是好看。而每每此時,周圍總是聚著一群婦人和年輕女子,羞澀地望著,巧笑倩兮。

我想了想,決定到城中一趟。那裏有幾間書鋪,店主人是我從前熟識的,隔一陣子去總會有些好東西。雖然我多年不曾出現,但他們應當還識得我,不知會不會有什麽好貨。

“你要去城中?”公子訝然,將手中的活放下,“我可與你一道去。”

我說:“不必。縣城甚近,我去去就回,最多也不過兩個時辰。”

公子猶豫了一下,顯然有些心動。

“果真不須我陪你去?”他看著我,低低道。

雖然天寒,他身上卻穿著薄衣,站在我面前,胸膛幾乎可擋住所有視線。

“不必。”我笑笑,輕聲道,“你手上的憑幾不是還要修理,它是我祖父的,待我回來,你須修好。”

公子露出笑容,抱著我,低頭,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後面突然傳來吃吃的笑聲,我們轉頭看去,只見幾個偷窺的小女子正跑開。

我的臉上亦發熱。

公子卻頗是鎮定,摸摸我的頭發:“去吧,快去快回。”

我應一聲,抿唇笑著,轉身走開。

正當褚義套馬,忽然,幾個佃戶跑來,神色驚惶。

“女君!”一人邊跑到我面前邊喊道,指著遠處,氣喘籲籲,“那邊……那邊來了兵馬!”

兵馬?我詫異不已,忙向遠處望去。只見果然一陣煙塵彌漫,卻見是一彪兵馬疾馳而來,目測足有二三十人。

公子等人也聞得了動靜,從院子裏出來。

“出了何事?”他亦露出訝色,向伍祥問道。

伍祥卻是一臉茫然,道:“自從這田莊被雲氏贖回,我等三年來見到的官府士吏屈指可數,從未見有甚兵卒上門。”

“哦?”我聞得此言,心知事出反常,不禁一沈。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縣長馬韜。雖然我和伍祥一再交代佃戶們務必將我和公子來到之事以及遷走之事保守秘密,不可告知外人。但那畢竟是一百幾十張嘴,誰人要是透露出去我等也無法。

當然,我和公子既然敢頂著本來面目回來,就不在乎馬韜知不知道。馬韜雖與大長公主有舊,但在公子這關中都督面前,只有低頭的份,斷不至於輕舉妄動。

那麽,這些人看著氣勢洶洶的,又是為何而來?

我再看向公子,只見他亦凝眉不語。

眼見著那些兵馬近了,公子正待上前,伍祥將他攔住。

“女君,公子,”他說,“此事尚不知緣由,請二位到屋中回避,我自去應付便是。”

公子目光閃了閃,看向我,我亦覺得這話有理,對公子道:“伍叔所言甚是。”

公子頷首,道:“且有勞伍叔。”說罷,與我走入院中。

只聽墻外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未多時,驟然而至。

“這田莊的主人可在?且出來說話!”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像是那是士卒的頭領。

這時,伍祥的聲音響起:“這位將官,我家主人不在,未知將官來此何事?”

那人道:“我等奉臨淮王之命,到這田莊中征兵!凡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子,皆在征用之列,這莊中籍冊拿來,待我等一一查點!”

這話一出,眾人一片嘩然。

我和公子對視,俱是震驚。

臨淮王。

我原以為此人就算要伸手到淮南來,也要先動一番刀兵,且不會太快。不想我來到還沒幾日,他竟然這般堂而皇之地派人來征兵,已然將鐘離縣當做了自己的地盤。

“臨淮王?”只聽伍祥笑了笑,道,“將官莫耍弄我等小民,臨淮王不是在臨淮國?怎跑到了鐘離縣來征兵?”

“伍祥,就你最是啰嗦!”這時,另一個聲音又響起,我聽出來,這是馬韜的心腹,戶曹何密。

何密道:“爾等每日縮在這田莊之中,知道甚天下大事!如今朝廷皇帝都沒了,將來誰人做皇帝也不一定。臨淮王乃高祖之後,論起輩分,雒陽哪個王也不如他!如今鐘離縣得他庇護,乃是莫大的福分……”

聽他在外頭高聲地胡說八道一通,我明白過來。

馬韜這賊人,站邊倒是站得快。雒陽事情才出,他就投了臨淮王。只怕此事並非臨機起意,而是早有預謀。臨淮王必是早料得朝中的變故,先走了一步棋,兵不血刃取了鐘離縣。

——自古以來,江淮凡有大亂,無不先爭淮南。遠的不說,便說與鐘離縣相鄰的臨淮國,臨淮王八千兵馬,一旦成割據之勢,必先取鐘離,再取淮南……

那夜在渡口,秦王說的話倏而又在心頭浮起,我不禁捏了一把汗。

老狐貍,竟是被他說中了。也不知是猜中的,還是事先得了風聲……

“臨淮王來了此地?”公子低聲道。

我頷首:“聽口氣,當是如此。”

公子皺起眉來。

這個臨淮王,我沒有在雒陽見過他,但是聽說過他的名聲。並且我還知道,公子很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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