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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定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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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掌心溫熱, 似乎怕我不答應或者一下走開, 緊緊地將我的手裹在其中。

就像三年前。

“此事, 三年前公子就與我說過了。”我說。

“嗯。”公子道,“我那時又信你胡謅了一回, 此後再不會了。”

我無奈而笑。

公子說得沒錯。我和他之間, 所謂的可選之路,本來就沒有。他走得越高, 我們二人離得就越遠。何況我現在還是一個不可為人所知的人。當年說的那些話, 也不過是為了將他安撫下來。

公子不是愚鈍之人,不會總被我糊弄著。如今再見面, 他已經明白了過來。

“公子。”我嘆口氣,道, “公子怕我從此又躲起來不見公子,是麽?”

公子楞了楞。

“我雖身在海鹽,朝中之事卻知曉一二。如今雖看著一切順遂,卻已是危如累卵。”我說, “否則,子泉公子與司鹽校尉怎會來吳郡整治鹽政?國庫連年空耗,基業已是千瘡百孔。若我未料錯,聖上此番派公子去會稽郡, 並非只是為了吊唁, 亦是為了試探。朝廷疲敝, 而各地諸侯富可敵國, 雖先帝以來仿效前朝行推恩之制, 卻軟弱無效。朝廷若想自救,唯有強行削藩。會稽王乃是諸侯之中最強之一,如今會稽王去世,乃是最好的時機。想來公子雖去吊唁,但並未帶去朝廷封王世子為新王的詔令,可對?”

公子眉間的訝色終於沈凝下來。

他沒有否認,唇邊再度牽起一絲苦笑。

“我還是小看了你。”他說罷,卻神色認真,“霓生,可我方才所言皆發自肺腑。只要你願意,這些我皆可不去理會。”

我搖頭:“就算公子不理會,他們便會放過公子麽?別人不說,便說長公主與主公。他們雖允許公子離開桓府,但公子要出走,他們絕不會願意,就算上天入地,他們也會將公子找出來。此乃其一。其二,公子就算隨我離開,有朝一日天下傾覆,公子可會坐視?”

公子目光一緊,正要說話,我道:“公子且聽我說完。”

我抽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公子與我既心意明了,今後我便不會再躲著公子。公子熟讀兵法,知曉攻防之道。凡守城者,上策乃主動出擊,破敵於城外;下策才是守城,頑抗消耗,看誰撐到最後。而一旦棄城,則為潰敗,連對策都算不上,唯任人宰割罷了。你我之事亦然。公子若隨我一道出走,說好聽些是出世隱逸,說得不好聽,則恰如潰兵棄城。你我未做錯一事,餘生卻要似做賊般避人目光,連名姓也不敢提起,這般活法,非公子之道,亦非我道。”

公子看著我,神色起了些變化。

“可你先前也在躲避。”他說。

“我先前雖躲避,但一直在尋機重拾身份。”我說,“假以時日,我仍會頂著雲霓生的名姓,光明正大地回到田莊中。”

公子問:“如何重拾?”

這個問題問得甚好,輪到我苦笑:“現下我仍無主意。”停了停,我補充道,“但有了時機,我就會回去。”

公子沒有問下去,目光平靜而深邃。

“我會幫你。”過了會,他說。

我詫異:“如何幫?”

公子淡淡一笑,沒有解釋,聲音低緩:“你只須等著。”說罷,卻轉而道,“買下你祖父田莊的那個雲蘭,便是你麽?”

我:“……”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將此事點破,不禁哂然。

不過這雖然是我的秘密,但既然公子猜到了,我也不打算再騙他:“公子怎知曉?”

“倪蘭,雲蘭,又都是寡婦。”公子道,“我打聽到你這名姓之後,便即刻想了起來。”

原來如此。我心想,太圖省事也是不好,日後再要編個什麽身份,須得防著遇到公子這樣看似正人君子,其實一肚子鬼精的……

“這般說起來,那時在鐘離縣,你前面剛去誆了縣府,轉頭便去誆我麽?”公子的神色似在回憶,不緊不慢道。

我有些汗顏,忙反駁道:“我可不曾誆公子,那時我也不知公子會去,不過巧遇罷了。”說著,我討好地賠笑,“且公子也不虧,若非我在,公子也吃不到那許多淮南名產。”

“哦?”公子看我一眼,“我那時剝的蟹,不是幾乎都入了你的腹中?”

我:“……”

我須得承認此事是我心虛,被公子一拿一個準,全無反駁餘地。正感嘆著昨日因今日果,公子看著我,卻露出笑意。

他的手上微微使勁,未幾,再度將我拉到他的懷裏,雙臂環起。

他不像方才那般用力,甚為溫和,有些小心翼翼。

當我那再度燒熱的臉靠在他的肩上,忽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仿佛騰空已久的雙足終於踩到了地上,心不再惶然不安。

“霓生,我仍在此處留多些時日,好麽?”公子輕聲問道。

我笑笑,將手反抱著他:“好。”

公子的來到,除了教我驚喜之外,也著實讓我忙了一通。

首先,他除了不帶隨從,也沒有帶任何行囊,從踏入萬安館之時起便是兩手空空。

“我唯恐你聽到風聲又要跑,到了錢唐之後便即刻登船而來。”公子一臉無辜,“走得急,無許多功夫拾掇行囊。”

我無語。

如今他既然要暫且住下,便須得要給他找些換洗的衣裳。然而我一個女子,一無丈夫二無奸夫,自然不會備有男子的衣物,而老錢他們那些人的衣裳簡樸粗陋,就算公子不介意,我也不會拿來給他穿。

“這有何妨。”公子一臉不在乎,“這街上總有成衣鋪子,我隨你去挑些,順便結識結識街坊。”

我好氣又好笑。那些街坊只怕如今已經聽到了關於公子的言語,正往這邊翹首打聽,公子若跟著我出去走一遭,只怕這小城沒多久便會轟動起來。

我不打算這樣,公子的長相實在太引人註目,而這海鹽縣城裏多的是四面八方的客商,就算沒人認得他,也難保會被什麽人記住,日後認出來。我既然還要繼續隱姓埋名待下去,便不可去招惹這般風險。

不過幸好我對公子足夠了解,知道他的身量,如今情勢,便只好我自己去買。正要出門的時候,一個縣長府中的管事突然登門而來,恭恭敬敬地讓人呈上幾只衣箱,說這是柏隆讓送過來的。

我將衣箱打開,只見裏面裝著厚薄衣裳及鞋襪,應有盡有且用料上乘。我心想公子說柏隆做事細致,倒是不假。

公子看到那些衣物,並無異色,對我笑笑:“也好,省得你出門了。”

五月的天氣,溽熱初起。他從錢唐趕來,便是水路便捷也須得一天一夜。我這院子雖不大,但建有浴房,見得衣裳備齊了,我便讓仆人去備好溫水,讓公子洗塵。

公子仍如從前一般,徑自入內。

“夫人,”小鶯見狀,好奇地問,“主公不須人伺候沐浴麽?”

我說:“何有此問?”

小鶯笑嘻嘻:“我聽說那些大家出身的子弟都這樣,不僅沐浴,連如廁也少不得仆人。”

我訝然:“你怎知他是大家子弟?”

“他們都這麽說。”小鶯說著,忽而發覺說漏了嘴,訕訕地看著我,忙道,“夫人,我等不過自己說說,絕無傳謠詆毀之意!”

我看著她,並不覺意外,卻意識到此事既然眾人已經知道,藏著掖著終非長久之計。

公子的來到,在萬安館中顯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們的主人我,如今突然從寡婦變成了有婦之夫,而他們則有了一個主公。

這大約相當於一班朝臣幹得好好的,突然換了天子。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對萬安館一眾人等再解釋解釋此事,以正視聽。而現下公子不在,正是剛好。

“誰說你們傳謠詆毀了。”我和氣道,“小鶯,你去將老錢和阿香喚來。”

小鶯應下,朝前堂而去。沒多久,二人都到了我面前。

他們看著我,眉眼間都帶著喜氣,尤其阿香,瞅著我,眼睛亮閃閃的。

我假裝不知,道:“我請你們二人來,乃是為主公之事。你們都是館中主事之人,各當一方,我與你們說清楚了,別人便也就清楚了,以免亂說亂傳。”

二人皆頷首,顯然早有預料,聽著我說下去。

我說:“我方才在堂上時也說過了,我自稱寡婦,乃是迫不得已。至於我當年與主公分開,亦是有一段苦衷。主公不是壞人,從前待我一向甚好……”說著,我嘆口氣,編下去,“可世間之事,並非你情我願便可圓滿,便是那富貴之家,也總有難言之處……”

“夫人若為難,便不必說了。”不待我說完,阿香上前道,神色關切,“我等雖跟著夫人不過兩年,可夫人品性如何,我等皆是知曉。過去的事,夫人不說也罷,如今主公既然找來,夫人又願與他重歸於好,乃是好事。”

我等的就是這話,再看老錢,只見他也頷首讚同。

我又嘆口氣:“此事,你們有這般明白心思,我便也放心了。”

老錢問:“不知夫人日後如何打算?”

我說:“無甚打算,我仍留在這館中,日後一切照舊。”

二人皆露出訝色。

阿香:“可主公……”

我苦笑:“主公雖來尋我,可家中之事仍未了卻,我還不可回去。故而他住上些時日,便也回去了。”

二人更是詫異,老錢正好再問,阿香碰了碰他的手肘,老錢隨即不再多言。

我將他們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裏,道:“此事你二人知曉便罷了,別的仆婢幫傭問起,也不必多說,將一切照舊之言告知便是。”

二人皆應下,退了出去。

我留在房中,正要去收拾公子的那些新衣裳,阿香卻又走了回來。

“夫人,”她仍是一臉關切,壓低聲音,“不瞞夫人,外頭現在已經起了些風言風語,都在猜測夫人那些過往之事。方才老錢在,我不好問,夫人不若將原委都告知我,外頭再有人胡說,我便替夫人澄清。”

我知道她不會放過這些八卦,卻欲言又止,少頃,作出為難之色,搖頭:“罷了,不過是家家都有之事,不提也罷。”

阿香目光一動,道:“是夫人那舅姑?”

我嘆口氣,沒有言語。

阿香隨即露出了然之色,“哼”一聲,道:“我就知曉。夫人這般寬和通達,主公也不似薄情之人。從譙郡千裏迢迢來尋夫人,生得又這般好……要說有甚千難萬難鬧得二人分離,那定然便是舅姑難伺候了。”她說著,愈發義憤填膺,“我看夫人就是性情太軟,碰到刻薄的舅姑便要受欺負。夫人莫怕,舅姑麽,誰家沒有。那裁縫容氏家裏的舅姑也厲害得很,鄉裏出了名的,可你猜如何,容氏嫁進去之後,將他們治得服服帖帖。看哪日主公不在,我將容氏喚來教夫人幾招,保管除了夫人心病!”

我沒想到能引出她許多想法,訕訕:“如此,便有勞你了。”

阿香面上重新浮起笑意,正待再說話,一個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看去,卻見是公子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寬松的長衣,幾乎曳地,在頎長的身形上卻絲毫無累贅之感。因得方才沐浴,脖頸和面龐的肌膚殘存著水漬,發髻微微有些墮下,卻又反添幾分慵懶。

我和阿香皆是怔了怔。

“主公回來了,我且告退。”阿香忙起身,面上泛紅,笑嘻嘻地看我一眼,又向公子行了個禮,走出門去。

公子將目光從她的背影收回,用巾帕擦拭著脖頸,走過來:“方才可是她在說話?什麽心病?”

“也沒什麽,她說對門的一位街坊了心病。”我一邊說著,一邊欣賞眼前的美色。但過了一會,我對公子那胡亂的擦法實在看不過眼,只得走上前去接過他手中的巾帕,替他擦拭鬢邊的濕發。

公子沒有反抗,由著我上下其手,註視著我,唇邊揚起笑意。

“霓生,”片刻,他忽而問,“今夜我宿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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