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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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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晚甚為寒冷, 走出浴房外的時候,一陣寒風迎面而來。

我不禁打了個哈欠。

公子回頭看我, 目光在我身上轉了轉。

“把那袍子披上。”他說。

我淡淡道:“不必。”

心裏道,要你管。

公子不由分說, 將袍子從我懷裏扯出來, 展開, 披在我的身上。

身上一陣溫暖,但袍子上有公子身上淡淡的味道, 我聞著,卻愈加煩躁不已。

“瞪著我做甚?”他看著我,忽然道。

我也看著他,面無表情:“我豈敢瞪公子。”

“現在不就瞪著。”

我冷笑:“公子看走眼了。”說罷,我徑自向前走去。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也不知做了些什麽……心想,先前不是連仆人都不讓看麽,到了外頭讓別人伺候倒是無所顧忌,原來都是假模假樣……

公子是主人, 他愛做什麽自是由他, 你管的著麽?心底一個聲音詰問道。且你就要走了, 他將來如何又與你何幹?

怎麽管不著?我當然管得著!

另有聲音叫囂, 正是因為我要走了, 出於職責和情義, 我才須對他看得緊些。

他一個決心要成為肱股重臣的人, 才十八歲就學著桓瓖那沾染上拈花惹草的習氣如何使得?且那些將他捧上天的人, 最常讚他的是什麽?乃是冰玉高潔之氣,風骨出塵之姿,若是得知他竟私下裏跟別家侍婢不幹不凈,必然要損傷名望,而後就像無數一閃而過的所謂名士一樣,迅速被人遺忘。

還說什麽不想依靠父母。

我心底哼一聲。

到得那時,除非再像河西那樣有立下大功之機,否則就一輩子留在這個什麽破通直散騎侍郎的位子上吧!

我越想越氣,正走著,突然,胳膊被拉住:“霓生。”

回頭,卻見公子指了指廊下的另一個岔道:“你走錯路了,逸之院子在左邊。”

他開口說話,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直行也可往。”我生硬地說。

公子訝然:“可平日我等都是往左邊走。”

“公子要往左走,自去便是。奴婢一向直走,待回到院中再去與公子會合。”我說罷,不再理他,自往前而去。

我知道這樣很是無禮,不過我現在只想靜一靜,不想看到公子的臉。按公子脾氣,他必然也要生氣,索性讓我走開,不會再理會我。

不料,沒走兩步,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並未消失。

回頭,卻見公子竟也跟了上來。

我:“……”

“你說的,直行也能去,那便直行。”公子面無表情,看也不看我,從我身邊走過,徑自向前。

我盯著他的背影,不得不承認此人頗有些讓人氣瘋的本事。

他走這邊,你就回頭左拐得了,看誰氣誰。心裏氣道。

但我終究沒有往回邁動步子。

“楞著做甚。”公子的聲音從前方廊下燈籠的綽約光照中傳來。我深吸一口氣,翻個白眼,跟上前去。

這條路的確能回沈沖院子,不過要繞過花園,須得走很長一段路。

公子一直走在前面,我隔著兩步走在後面,誰也沒有說話。

許是因為沒有人會無聊到夜裏來逛花園,走出回廊之後,再也沒有了燈籠光可照路。幸好天空中星稀月明,月光掛在當空,暉光清冷如霜,倒也能看得清幾分。

一陣風吹來,我再度打起可噴嚏,一連兩個,只覺鼻子塞塞的。

正在前面的公子忽而站住腳步,回頭。

我也站住,看著他,楞了楞。

“走快些。”他說,“跟著我。”

我說:“為何?”

“前方無燈燭照路,稍不小心便會摔倒。”

我心中嗤之以鼻。

“公子但走便是,我看得清。”我說罷,徑自像他剛才那樣,從他身邊經過,看也不看他。

不料,才堪堪過去,手臂突然被握住。

公子拉著我,月光下,映得那張臉更加冷峻。

“你發甚脾氣?”他低低問道,聲音裏壓著不滿,“出了何事?”

“奴婢未曾發脾氣。”我說。

公子冷冷道:“你自進了那浴房起便這般無禮,我已忍讓你至此,究竟有何不滿?”

他不提那浴房也罷,如今提起,我登時火冒三丈。

“我一向這般無禮。”我冷笑,“公子若看不上,便把我趕了,換那些又穿裙裳又含情脈脈又說話溫柔的侍婢來伺候好了!”

公子一楞,不明所以。

“甚穿裙衫,甚含情脈脈說話溫柔?”他皺眉,“你說清楚些!”

我其實有些後悔。

方才一時嘴快不擇言語,說出來之後,我也有些楞怔。

不過這不是服軟的時候,我不與他多言,道:“公子放開。”

“不放。”

我用力掙脫,不料,公子外表文質彬彬,氣力卻是大得很,我發蠻力甩了好幾下,他才終於松手。

“霓生……”公子話音才出口,我已經快步往前走去。

又一陣寒風出來,我又打了個噴嚏,但我一步也未停下。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越急,我也走得越急。但就在走過一處轉彎的時候,突然,腳下一空,我猝不及防地朝前倒了下去。

幸得我反應及時,用手撐住地面,不至於摔個面朝天地。但右邊膝頭卻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卵石鋪就的地面上,一陣鈍痛。

“嘶……”我疼得齜牙咧嘴。

“霓生!”公子追上前來,將我扶住,“如何?”

我不想跟他說話,再次掙開他的手。但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時候,只覺腿上還在發軟。

公子不由分說,將我架起,往前走幾步,在一個石墩上坐下。

“傷到了何處?”他半蹲下來,問,“足踝?”

我瞪著他,想從他手裏把腳挪開,公子卻忽而面色一整:“莫任性。”

月光下,那雙眸銳利而明亮,竟有一番威嚴的氣勢。

我知道現在不是亂發脾氣的時候,片刻,從牙縫裏道:“膝蓋。”

公子隨即方才足踝,將手指在我的膝蓋上面輕輕按了按,問:“疼麽?”

我不情願地點點頭。

“辣痛還是暗痛?”

“暗痛。”

“麻麽?”

“麻。”

公子沈吟,道:“或許不曾破皮,但定有瘀傷,須得以冰水敷起。”說罷,他站起身來,四下裏看了看,而後,看向我。

“我背你回去。”

我一楞,忙道:“不必。”

“甚不必,我說要就要。”公子拉下臉,聲音不容置疑。說罷,他背過身去,“上來。”

我:“……”

我看著他的背,心底糾結不已。

說來屈辱,我這些年來伏低做小,恪守奴婢本分,唯此一次在他面前發過脾氣。可好死不死,竟在這樣重要的時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並且我還是個學過些打鬥本事的,要是曹麟知道,也不知要如何嘲笑我。

“不必。”我別扭地囁嚅,“我歇息一會便可回去。”

“歇息到何時?”公子道,“跌打之事,你知曉得多我還知曉得多?”

這倒是確實。公子平時除了聯系劍術騎射,也學搏鬥,少不得磕磕碰碰。對於習武之人來說,跌打損傷是家常便飯,便是公子這樣防護萬全的貴公子,也懂得許多傷痛緩和之法。

“快些。”他不耐煩地催促。

我看著他高高的肩背,無語。

公子果真從不曾服侍過人,連怎麽背人都不會。

“公子,”我無奈道,“我夠不著。”

公子一楞,回頭看看我,片刻,蹲下些。

我只得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片刻,將雙手搭在他的背上。

公子圈住我的腿,未幾,站起身。

他的氣力的確比我想象的大得多,雖背著我,卻絲毫沒有吃力的模樣,似乎不過背了一個行囊,步子輕快。

我在他背上,感覺奇異又別扭。

我的手肘撐在他的肩膀上,盡量不讓自己跟他貼得太近,但我畢竟被他背著,近在咫尺。

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帶著浴後的清香。

公子的衣裳一向熏香,且很是講究,根據時節、厚薄甚至場合的不同,熏香所用的香料亦是不同。不過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分辨出公子自己的味道。那是我在他身邊服侍許久,自然而然熟悉的。很淡,如同太陽曬過後的褥面,甚是幹凈。

想這些做甚……心裏不禁又鄙視起自己來。我努力地將那些討厭的雜念趕走,將眼睛註視著地面,還有那個在月光下突兀行走的人影。

公子自幼便時常來淮陰侯府玩耍,對於這裏的院子和花園,他比我熟。雖然路上鋪著不便摸黑行走的各色卵石,但公子仍健步如飛,如履平地。

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夜風吹在臉上,方才說話時的那股血氣漸漸消失。我訕訕地想,也不知惠風若是知道了,如何作想……

不過,雖然我一直貼身服侍公子,只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會驀地發現公子的脊背的確很是寬闊。我的手放在上面,張開手指,根本夠不到邊際。

直到公子走進沈沖的院子,仆人看到連忙走過來,我才結束一番胡思亂想。

公子沒有讓仆人接手,只吩咐打開我的房門,然後走進去,將我放在了榻上。

“取一盆水來,”公子對身後的仆人吩咐道,“務必要冰涼的。”

仆人不敢怠慢,忙應下,匆匆走了出去。

公子想將我的袴腳拉起,才伸出手,忽而頓住。

我亦一窘,忙道:“公子,我見過別人療傷,稍後自來便是。”

公子沒有多言,看著我,卻沒有動。

忽然,他笑了起來。起初,只是低低的。

我發覺之後,瞪起眼睛。可目光相對,他卻愈加放肆,笑得愈發開心起來。

方才的怒氣再度沖上心頭,我正想起身走開,公子忽而捉住我的手。

“霓生,”他低低道,“你可是在氣我讓別人服侍?”

我一楞。

只見他看著我,燭光下,那雙漂亮的眼眸深黝而璀璨。

“霓生。”他說,“莫惱了。”

那聲音輕而緩和,仿佛三月裏化去春冰的泉水,傳入耳中,忽而帶起一陣熱來。

他的笑容並不似平日那樣內斂,卻毫無掩飾,似乎帶著光,讓人失神。

而那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溫暖而有力,我的心卻驀地跳將起來,一下比一下快。

“誰惱了……”我囁嚅著,不自在地轉開眼睛,企圖從他的目光中掙脫。

——五下之內,若他轉開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歡你……

桓瓖曾說過的話突然在心頭浮起。

我愕然,怔在當下。

我忘了公子後來說了什麽,只記得無論他說什麽,我都應了下來,始終沒有再敢擡眼。不久,仆人將水送來,惠風也走了進來。公子讓惠風好好照顧我,停了停,然後走了出去。

“這是出了何事?”惠風走過來,一臉詫異,“霓生,你怎會摔到了腿?”

我說:“回院子的路上摔到的。”

惠風道:“從湯苑回這院子不是都有回廊,且一路都點了燈?你怎麽走得這般不小心?”

我:“……”

我回答不上來,我的腦子裏想的都是方才的公子。

惠風將我的袴腿挽起,膝上果然青紫了一塊,不過如公子所言,沒有破皮。

“嘖嘖,疼麽?”惠風問。

——疼麽?

那園子裏,公子說過的話仿佛又在耳畔。

“不疼。”我說,“公子說用那巾帕蘸冷水敷上便好。”

惠風又訝然。

“桓公子還知道這些?”說罷,她盯著我,一臉不善,“我聽說是桓公子背你回來的?”

“我行走不得,旁邊又無別人,公子不背何人來背?”

惠風吃驚:“桓公子竟對仆婢這麽好?”說著,她露出一臉向往之色。

我想起那浴房的事,亦是不善,睨著她,“你有甚不喜,方才你不是服侍了公子沐浴?”

惠風卻神色失落。

“若是他讓我服侍就好了。”她嘆口氣,“我想為他脫衣他都說不必,自己進了浴室,讓我一人留在外間……霓生,桓公子果真如傳言那般,沐浴如廁從不讓人近身麽?”

她這話,如同一記力道不足的棍棒打在我的後腦上,並不足以讓我昏厥,但足以讓我一下清醒。

我楞住,竟是好一會也沒說出話來。

臉上忽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辣辣地燒。

我這個蠢貨。

無可救藥的蠢貨。

我平日裏總腹誹這個腹誹那個豬油蒙心犯蠢,沒想到我自己也會有撞了鬼的時候。

我竟然懷疑公子在男女之事上開了竅。

雒陽多少美人在他面前晃過,無論貴賤,公子皆如視而不見。甚至連青玄都一度擔心起來,私底下跟我說,公子該不會是喜歡男子……這樣一個呆子,又怎會像沈延那樣,洗個澡就能被人勾搭了去?

與今夜同樣的事,明明平日如果有人拿來告訴我,我一定會覺得他是個沒見識的傻瓜。而今夜,就在剛才,我竟然為此昏了頭,巴巴地闖到了那浴房裏,對著公子發脾氣。

就像……就像個捉奸的正房……

想著這一點,我的臉上燒得更燙。

更別提當我最氣焰沖天的時候,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我仰頭望著房梁,深吸口氣。

然後,長長地嘆了出來。

我這輩子,唯二腸子悔青的兩件事,一是三年前答應族叔那門婚事,另一個就是今夜。

雲霓生,你這個蠢貨。

心底再罵了一次,我覺得身上的氣力似乎頃刻皆消失不見,倒在了褥子上。

惠風被我的模樣嚇一跳,露出吃驚之色,忙抓著我的肩膀搖晃:“霓生,你怎麽了?霓生……”

這一夜,我過得渾渾噩噩。

晚上做的夢,凈是些光怪陸離不知所雲的事。

我夢見我重新回到了那浴房前,心想斷然不可再那般蠢,然後推開了門。但與先前不同,我走進去,公子卻不在外間。只聞一陣嬌聲軟語的輕笑聲傳入耳中,浴室裏熱氣蒸騰,珠簾在燭光中晶瑩微動,閃著暧昧的光澤。我輕輕撩開,走進去。卻見浴池中,公子身體浸在水中,未著寸縷。而浴池邊上,一個女子正給公子揉按著肩膀。

她衣衫半褪,輕薄的衣料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而公子似乎很是享受,唇邊掛著迷離的笑,結實白皙的胸膛在熱氣中染上了一層誘人的淡紅。

未幾,那女子擡起頭來,竟是南陽公主的臉。

我那早已平定下來的心緒再度如同水珠滾落沸油鍋,一下炸開。

我沖上前去,正要質問公子怎能墮落至此,公子卻回頭看著我,面上全無訝色。

“霓生……”他低低喚道,低沈的聲音勾得人心弦一緊。

而我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肩膀上,而那衣衫半褪的人,正是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我望著頭頂的幔帳,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那是夢。

莫名的,心中竟倏而生出些遺憾。

喉嚨裏幹幹的,我拿起榻旁的水杯,連飲了好幾口。待得終於清醒,我坐在榻旁,回想起昨夜,再回想起那個夢,我的腦子裏“嗡”地響了一聲。

我居然做了個春夢。

並且,還是公子的。

——五下之內……

桓瓖的話又在腦子裏徘徊。

公子的臉閃過心底,牽起一絲悸動。

我怔怔地盯著墻壁,只覺就算睡了一覺,頭腦也跟昨夜一樣,全然無法回神。

就在我發著呆的時候,門上傳來兩聲輕叩。

“霓生。”是惠風的聲音。

我忙披衣下榻,打開門。

她手裏端著水盆,走進來,放在榻旁。

“你今日如何?”她問,“桓公子上朝之前,讓我來看看你。”

聽她提到公子,我的耳根又是一燙。

“好多了,已不覺得疼。”我說著,瞅瞅她,“公子上朝去了?”

“當然是,你看現下是何時辰?”說罷,她看著我,笑嘻嘻,“霓生,你是故意起遲,讓我侍奉桓公子更衣上朝的吧?”

我:“……”

“霓生,”惠風拉著我的手,一臉嬌羞,“你真好。”

我扯了扯唇角。

莫名的,心裏竟有些慶幸。

我不知道昨夜的事,公子怎麽看,但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他。雖然從醒來開始,他的臉就一直在我心裏到處晃……

“是公子讓你來看我?”我瞅瞅惠風,問道。

“正是。”

“公子可還說了什麽?”我話才出口,忙補充道,“我未曾早起服侍,他可生氣?”

“不曾。”惠風道,“他只說他今日要隨溫侍中去一趟辟雍,或許會遲些回來。”

我了然。辟雍就在太學的附近,乃是禮教儀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歲時節日,各官署的高官重臣時常會去行禮,其中自然也包括散騎省。溫禹會帶上他,想來的確對他甚為看重。

惠風說著,嬌羞一笑,用手肘推了我一下,嗔道,“霓生,你從前騙人。”

“我哪裏騙人?”我問。

“你從前總說桓公子不過就是生得好些,脾氣又差又冷傲,還挑三揀四,什麽也看不上。”

我訝然:“不是麽?”

“當然不是。”惠風雙目春情蕩漾,“他不過言語少些,可說話之時,乃是溫和有度,全無盛氣淩人之態。”

我覺得惠風當真是無藥可救。

“是麽。”我忽而想起桓瓖那辦法,故意道,“或許他待你不同。我昨日說的那試探之法,你可用過?”

“昨日我侍奉桓公子去浴房的時候便用了。”惠風說著,神色又沮喪下來。

看著她的樣子,我已經明白了結果,心情卻莫名地輕松起來。

“哦?”我頗有耐心地問,“如何?”

惠風紅著臉,道:“我與他對視還不到兩下,便自己轉開了。”說罷,她望著我,可憐兮兮,“霓生,我可是甚為無用?”

“怎會?”我拍拍她的肩頭,“莫放心上,想來此法也做不得準。”

惠風道:“是麽?你怎知?”

因為我也一樣。

我神色自若:“這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得,想來是哪個不正經的人無聊時想出來的,我等純良之人,還是莫當真為好。”

惠風聽得這話,終於露出安心之色,微笑著松一口氣:“正是。”

公子雖然不在,但沈沖那邊仍須得我去服侍。

我與惠風說了會話,洗漱一番之後,走出門去。

與昨日一樣,沈沖又在溫室裏擺弄他的花木,我姍姍來遲,他也並無慍色。

“聽說你昨夜摔了?”沈沖問,“現下覺得如何?”

想來公子背我回來的事他也知道了。

我神色如常,道:“並無大礙,只是有些淤青,歇息一夜已經好了許多。”

沈沖了然,並未多說,只讓我行路多註意些,莫再摔倒。

我應下,亦如昨日一般,繼續陪著他給花木澆水。

“霓生,”沈沖忽而道,“你昨日還欠我一個故事。”

我一楞。

驀地,我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心裏再度後悔起來,我昨夜要是繼續沈迷於沈沖美色,留在他房裏講故事該多好,後面的事便不會有了。

“表公子想聽什麽樣的故事?”我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走,問道。

沈沖神色隨和:“自是由你。”

我想了想,道:“表公子喜歡花草,我等如今在這溫室裏,說個花妖報恩的如何?”

沈沖莞爾:“好。”

於是,我便給他說了一個牡丹花被書生所救,幻化為人形報答的故事。

聽完之後,沈沖皺了皺眉。

“這花妖竟是死了”

我說:“也不是死了,便是打回原形,只得重新修道。書生只有等待來世,才可與之再續前緣。”

沈沖頷首,笑了笑:“只怕便是來世再聚,二者亦不得白首。”

我問:“怎講?”

沈沖道:“人與妖本非一界之物,逾越而為,自是難得善終。”

我哂然。

這個故事,我不久前也給公子講過。那是從譙郡回雒陽的路上,公子在馬車上窮極無聊,又不肯去騎馬,便總讓我給他講故事。

與沈沖一樣,他也說就算有來世,書生與花妖亦非良緣。不過,理由卻是全然不同。

“一個男子,連愛慕之人也無法回護,竟還串通老道一起算計。如此糊塗,可見書都讀到了狗腹中。我若是那花妖的親眷,定然教她此生報了也就算了,若再修得道行,當離那書生遠遠的。”他一臉鄙夷地說。

我那時聽著這話,啼笑皆非:“可那花妖愛慕書生,或許報恩不過是借口。”

“那何必為人?”公子不以為然,“那書生待花如癡,待人卻不時好歹,若她繼續做花,當可受書生呵護一世,而不必受那世事之苦。”

我覺得公子不愧是長公主的兒子,總能看到利害之處,以至於就算是聽個故事,也總是不解風情。

“那公子若是書生,又當如何?”我問,“花妖那般絕世之姿,公子見了,未必不會像書生那般心動。”

公子卻看著我,道:“那未必。我知道我愛的是花,便會一生一世只陪著花,不會去想旁事。”

我啼笑皆非。心想公子連動心的女子都沒有,竟然說出什麽一生一世的大話,真乃無知無畏……

“……霓生?”

忽然間,我又聽到沈沖在喚我。

回頭,只見他神色無奈,指了指邊上的小桶:“取一勺水來。”

我知道我又神游不知處,窘了窘,忙用長勺舀了水,小心地給他面前的花盆澆上。

擡眼,沈沖意味深長。

“你近來思慮慎重,可是有何事?”他問。

我忙道:“無事,只是近來夜裏多夢,有些困倦。”

“如此。”沈沖淡淡一笑,沒有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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