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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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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公子所言, 路邊有一處茶棚。

雖不大,但因為臨近鄉邑, 行人眾多,生意甚好。

公子興致勃勃,執意要去喝茶。且林勳等人要去護衛,他也不讓。

“便去喝個茶,有甚可護衛。”公子道, “那茶棚不大,爾等跟在旁邊反而招搖, 有霓生跟著便可。”

林勳見他如此說,也只好遠遠跟著。

公子拿了錢囊,徑自丟下眾人, 和我一道往茶棚走去。他以前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進了棚子裏, 四下裏看了看,神色好奇。

他雖不曾帶侍從, 但衣飾相貌皆是不凡,茶棚主人看到他,忙迎出來,殷勤地招呼:“這位公子, 想用些甚?小店茶炊飯食皆一應俱全。”

我問他:“可有本地香茶?”

茶棚主人道:“有, 不知要哪種香茶, 本店有桂香、槐香、芍藥香……”

我說:“便要桂香。”

茶棚主人唯唯應下, 引我和公子落了座, 自去忙碌。

鄉間的用物皆是簡陋,案臺不過是粗木所制,漆也不曾上過,面上被蹭得一層油膩的光;而席子也是用了許久,多有殘破,墊布上有些來歷不明的汙漬。

我以為公子大概看一眼就會走開,但他盯著,皺了皺眉,少頃,坐了下去。

“鄉人無甚講究,公子若覺不喜,還是回去再做。”我說。

公子鎮定自若:“無妨。”說罷,繼續朝四周打量。

桓府的人馬足有二三十,頗有些鮮衣怒馬之氣,無論在何處都頗為顯眼。此地行人不絕,自眾人到河畔歇息之時,便已經引得許多來往的行人或當地農人駐足觀望。

當然,被看得最多的仍然是公子。

他相貌氣度皆出眾,無論在何處,總能吸引一大片目光。如今亦然。他才在案前坐下不久,驛館就變得熱鬧起來。一些來兜售果物特產的鄉人女子,笑嘻嘻地站在不遠處,也不做生意,只紮堆聊著天,將目光頻頻瞅向公子。

我看著公子,只見他一臉淡然,只拿起案上剛剛呈上的茶,往上面輕輕吹氣。

“所謂桂香,便是加了桂花?”他問我。

我說:“正是。”

公子低頭,輕輕抿了一口。

我感覺周圍的嘈雜聲忽然安靜了些,瞅去,只見無論男女,都看著公子,各種目光都落在他的神色。

心底嘆口氣。鄉野之地的人尚且如此,誰說喜好美男子不過是京中士人的癖好。

看著公子放下杯子,我問:“如何?”

“甚好。”公子道。

我心中大慰。

這時,茶棚主人又呈上兩盤豆糕。公子提箸夾起一塊,嘗了嘗,問我:“這也是當地特產?”

我也吃一口,停頓片刻,正要說話,忽而聞得鄰座道:“你聽說不曾,荊州那邊的蝗災,又加劇了些。”

我一怔,看去,只見是兩個人在閑聊,聽口音,當是本地人。

“哦?有這等事?”另一人道。

“你不知麽?原本只是在荊州,如今連豫西也有了。”

“我等怎未聽聞?昨日我家婦人還說,她去汝南探望舅母,路上的流民少了。”

“這當是明光道之力。聽說那道門中籌措了許多糧草,入門者都有粥吃,還有房住。”

“嘖嘖,這麽好……”

我聽著,未幾,看向公子。

只見他正吃著豆糕,不緊不慢,不知是專心品嘗還是想這事。

正在此時,忽然,門口一陣吵嚷。

“走開走開!”只見是一處案席上的旅人正驅趕三個來乞討的小童,不耐煩地揮著手,“我等無錢無食,快走開!”

那三個孩子衣衫襤褸,身形瘦弱,臉上也臟兮兮的,嘴裏說著“公臺大恩大德”,又去了別處。

別處的人也是一樣驅趕,只聽鄰座道:“想來都是那些荊州流民的孩子,也是可憐。”

“可憐不得,你若是給了,不久就要來一群……”話才說著,卻見那三個小童朝這邊走了來,連忙噤聲。

公子看上去比周圍人都有錢,三個小童目光一亮,即刻走了過來。

茶棚主人忙拿著笤帚走出來,兇神惡煞喝道:“都出去!誰教你們進來!出去出去!”

小童們吃了一驚,忙後退開去。

“主人家,無妨,不必驅趕。”公子忽而道。

我訝然。

茶棚主人忙道:“這位公子,他們都是些乞兒,小人怕他們煩擾了公子吃茶……”

“不過行乞,何來煩擾。”公子說罷,讓那些小童上前。

小童們看著他,猶豫不已。

公子將面前的豆糕推了推,他們眼睛一亮,即刻過來,拿起豆糕就吃。

我看著公子,不知他意欲何為。

只見他看著小童,神色平和。看他們吃完,又吩咐店主人再加三盤。

店主人露出詫異之色,三個小童也看著他,目光狐疑不定。

“公子是善人,小人這就去取來。”店主人滿面堆笑,往後廚而去。

公子回頭,向小童們問道:“你三人姓什麽?家住何處?父母何在?”

小童們面面相覷,一個年紀大些的壯起膽來,用濃重的荊州口音道:“我等都姓於,我叫於寶,二弟於僑,三弟於植,南郡人,父母都死了。”

公子問:“怎來了豫州?”

“祖父母帶來的。”他說。

“祖父母何在?”

“上月也死了。”

公子眉間一動。

少頃,他問:“你們平日便乞討為生?”

於寶點頭。

公子神色沈下。

他將錢囊拿出來,交給他:“拿去吧。”

於寶目光閃了閃,與旁邊的兩人對視片刻,將錢囊接過。接著,三人齊刷刷向公子跪下,嘴裏一邊說著“恩公福如東海波壽如南山石”一邊要行三叩九拜大禮。

公子伸手虛扶,道,“不必多禮,去吧。”

小童們起身,又鞠躬再謝,向外面跑去。走到門前時,於寶忽而回頭來看了看。

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外面,公子皺著眉,長嘆一聲:“民生多艱。”

“公子還是想想自己。”我也嘆一聲,指指他的腰上,“公子的玉佩不見了。”

公子看一看腰間,楞住。

林勳就在外面,要拿住人並不難。

我跑出門口,朝他喊了一聲,林勳和兩個侍衛即刻將那三個小童攔住了。

他們雖看著瘦弱,卻頗有些江湖本事,躲人時像泥鰍一般靈巧。不過到底是孩童,且桓府的侍衛也不是好對付的,未過多時,就被抓了起來。

公子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瞪著眼,氣喘籲籲。

錢囊和玉佩已經被搜了出來,林勳拿在手裏,向公子問道:“公子,如何處置?”

公子看著那幾個孩童,面無表情。

“為何偷竊?”他問。

於寶漲紅了臉,不說話,將頭扭向一邊。

我問:“你三人,背後主使是誰?”

聽得這話,三人的眼神動了動。

於寶狐疑地瞥我一眼:“甚主使,我家中就三兄弟,主使就是我。”

我頷首,道:“如此,便休怪我等不客氣。”

三人一聲不吭,於寶繃著臉,另外兩個年紀小的則緊緊閉起眼睛。

大概以為我要動粗,公子皺眉,低聲道:“霓生,不必……”

我對他搖了搖頭,對林勳道:“老林,啟程之後,可將他們放了。”

老林亦詫異,問:“為何?”

“他們不過是小童,拿了也無用。”我說,“走之前,莫忘了將那茶棚主人捉起來送官,再將茶棚燒了。”

此言出來,三人面色大變。

“你……你這毒豎!”於寶罵道,“你不得好死!”

我看著他,一笑:“如此說來,我未曾猜錯,那茶棚主人才是主使。”

於寶楞住,瞪著我,說不出話。

如我所料,那茶棚主人與這三個兄弟是一夥。

被林勳拿來之後,茶棚主人聲淚俱下,說他們也是無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舅父,家人相繼死去之後,只剩下他們舅甥三人相依為命。杜之洋原本在荊州時,也做過茶棚買賣,手藝甚好,如今到了豫州,他見日日乞食也不是辦法,便想著重拾舊行當。但他身無分文,只得去借貸。無奈他們是流民,錢甚是難借,好不容易借到,利錢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生意也不錯,但還是捉襟見肘,難以還清。眼看著要走投無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這行乞偷竊之策。

杜之洋也不算糊塗,知道要在本地立足,鄉人定然不能惹,所以兄弟三人一向只盯著過路的外鄉人行竊。不過公子雖然也符合這規矩,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麻煩,其實並不想下手。他用笤帚驅趕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號。不料公子竟阻止了他,讓三個兄弟上前。公子出手闊綽,且身上的衣飾華貴,兄弟三人一時起了貪念,沒有忍住。他們原想著公子這樣毫無防備的人,定然會後知後覺,待得發現,他們早已跑遠躲了起來,興許也會像先前偷過的人那樣不了了之。沒想到,公子這麽快就反應過來,還有手下,一下將他們逮住。

公子聽了杜之洋的話,沈吟。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於屬實與否,我自會派人查問。”

杜之洋點頭如搗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

公子沒理會,卻從林勳手中拿過錢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頃,將錢囊遞給杜之洋。

杜之洋怔住,望著公子,片刻,伸手接過,喃喃道:“公子,這……”

“這些錢,這錢本是我給於寶兄弟的,爾等仍收下,想來足夠還債。”公子道,“至於這玉佩,乃是我家傳之物,不可予人。”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奢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銘記於心!小人闔家就算今生無以為報,來世也要做牛做馬為公子驅馳!”

公子沒答話,看看他,又看看旁邊站著發楞的兄弟三人,轉身往車馬走去。

“這位郎君!”杜之洋攔住我,低聲道,“敢問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門?”

我看他一眼:“你打聽做甚?”

杜之洋激動道:“公子乃我家恩人,定要每日為他禱告福壽,怎可不知名氏?”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煩怪力亂神,你若感恩,日後便好好過活,莫再去做那些歪門邪道之事。”

杜之洋面色漲紅,只得唯唯應下。

車馬重新走起之時,已是午後。

“先前你說那死了二十多萬人的大戰,誰勝了?”馬車外,青玄騎著馬,和林勳繼續閑聊。

“公孫晤勝了。”林勳說著,笑了笑:“不過劉闔比公孫晤活得久。公孫晤雖勝,卻也元氣大傷,不久之後即被高祖所滅。而劉闔從豫州敗退之後,去了荊州,又退去了楚地,憑借南方天險和瘴氣自保多年,直到十餘年前才被先帝所滅。”

青玄聽著,好奇道:“說到這個劉闔,我聽說他也自立為皇帝。”

“他算得甚皇帝。”林勳道:“前朝惠皇帝遜位,將天下禪讓高祖,按理說,高祖才是正經皇帝。只不過劉闔頗有些蠱惑人心的本事,說惠皇帝乃是為高祖所迫,正統仍在劉氏,也確有許多前朝舊臣去楚地投靠於他……”

我聽了一會他們說話,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問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說的謊話?”

公子反問:“以你之見,他們可果真是流民?”

我說:“杜之洋雖說本地方言,但荊州口音仍掩飾不住,那三個小童則全然說荊州話,應當不假。”

公子頷首:“既是流民,定然艱辛,能幫上些也好,何苦計較是不是說了謊。”

我看著他,心中忽而有些柔軟。

公子到底心地良善,就算明知可能被騙,也還是會忍不住出手幫助別人。當然,他不缺錢,但許多貴胄名士也不缺錢,素日裏行事卻計較刻薄。單是這一點,公子就能將許多人比下去。這是他的好處,也是他的短處。我不禁又憂心起來,他這般純良之人,又總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日後一旦沒有了桓府的庇護,他會被人算計得栽下跟頭。

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有些沈重。

我不會一直留在公子身邊,尤其是如今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掙些金子,便可找法子贖身,離開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鄉間聽到公子落魄的消息,會不會難過?

這答案十分明了,我定然會。

“你嘆甚氣?”忽然,公子問道。

我回神,道:“我不曾嘆氣。”

“你嘆了。”

我:“……”

公子看著我,沒有糾纏下去,卻問:“霓生,你方才怎知他們是一夥?”

我說:“我猜的。”

“猜也須憑據。”公子道,“只是憑那杜之洋的口音?”

我說:“不止。其一,那三兄弟自進茶棚起,一直在行乞,杜之洋卻不曾來驅趕,可他們來纏公子,杜之洋便來了。”

公子道:“許是他正忙,無暇理會。”

我說:“他不忙,我好幾次看他從後廚中探頭出來。且那茶棚不大,斷不會不知情。”

公子想了想:“有理。其二呢?”

我說:“其二,便是那三兄弟總有意無意看杜之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公子要與那兄弟三人說話之時,要給他們吃食之時,還有給錢之時,他們皆是如此。何故?便是他們須得杜之洋應許,方可往下行事。”

公子有些驚訝。

“我竟未曾發覺。”他有些懊惱之色。

我笑了笑:“這不足為奇,當局者常迷於處境,往往旁觀者才可窺清。”

公子緩緩頷首,沒有說話。

他靠在隱枕上,卻沒有像平日那樣過不久就閉目養神。他望著窗外,神色無波無瀾,眉間卻有幾分肅然。

我問他:“公子在想什麽?”

公子道:“在想方才那茶棚中的人說的明光道。”

“哦?”

“此番出來的路上,我聽人提過兩三次。”公子道:“霓生,你可知曉他們來歷?”

我搖頭:“不知,我與公子一般,也不過道聽途說提起過罷了。”

公子頷首。

我看著他:“公子以為,明光道是些什麽人?”

“舍粥市恩,還能是什麽人。”公子道,“如前朝五鬥米道,亦藉災荒而起,聚眾作亂,成席卷之勢。”

我說:“可五鬥米道者,入門須納五鬥米。而這明光道不然,乃是施米。”

“殊途同歸罷了。”公子淡淡一笑,“明光道宣稱真龍救世,意欲何為,自不必想。”

我說:“如此,朝廷不知麽?”

“朝廷?”公子道,“朝廷自是知道,不過不會現在動手。”

我說:“哦?那是何時?”

公子道:“蝗災安穩之後。”

我看著公子,笑了笑。

有時,我覺得若想放心離開,還是要早早將公子教得精明些才是,時日無多,甚有緊迫之感;但有時,我又覺得公子其實不須我教什麽,生在貴胄之家,有些事他可無師自通。

“霓生,”過了會,公子又道,“這些日子,我總想起史記中的一句話。”

“甚話?”

“陳勝吳廣起事之時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哂然,道:“公子怎想起這話?”

“不過這些日子出門所見有感。”公子停頓片刻,道,“霓生,我在雒陽時,便已知曉這蝗災,不過不是從朝廷裏知曉的。”

“那在何處知曉?”我問。

“從荊州刺史邢紹處。”

“哦?”

“年前,荊州刺史崔勉告老還鄉,是我母親出力,讓邢紹當上了荊州刺史。”公子道,“就在仲秋之時,邢紹送了五百金來,說是給我母親的節禮。”

我說:“知恩圖報,自是應當。”

“邢紹出身清貧,就算為官之後也無多產業,五百金從何而來。他送禮之時,正是蝗災正兇之時,朝廷除開倉賑濟,還撥了萬金籌糧。讓蝗災仍是肆虐,流民四散。我在來路上,問過好些流民,荊州各地都有,皆言不曾見過賑濟之物。”

我哂然。

他並非信口胡言。其實我知道,凡是災荒,朝廷並非束手旁觀,只是每有賑濟,總是先肥了一群官吏貴胄。這乃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規矩,只是沒人會像公子這樣覺得不妥罷了。

“公子是覺得虧欠了那些流民麽?”我問。

公子看著我,少頃,浮起一抹冷笑。

“我時常想,朝堂上那些人天天說著天下黎民,可他們所說的黎民,只怕不過是高墻大院中的那些人。”他緩緩道,“天下大亂,乃是天下人撬動。黎民不安,自是跟隨號令者造反。到了那時,什麽世家公卿亦不過糞土,我等便是陳勝吳廣之屬憎惡之人。”

道理是不假,不過公子憤世嫉俗起來的時候,總是這般尖銳。

我安慰道:“公子放心好了,便是真的天下大亂,以公子之能,必無可慮。”

“我?”公子淡笑,“霓生,我等自詡讀書人,天潢貴胄,然真正出了來,連你的一半見識都沒有。”

我哂然,道:“公子莫忘了,我雖非士人,但我也讀過書。”

“可你確比我知曉的多。”公子認真道,“霓生,我要費上好一番氣力,才可及你。”

不知是不是這誇獎來得太突然,我只覺面上忽而熱了一下。

我想說,公子及我做甚?

可看到他正經的樣子,又忍不住想打趣。

我說:“公子這般看得起我,便不許費大力氣。公子想學什麽,我可教公子,公子只須每日交一幅字。”

我以為公子會像平常一樣,立刻識破我的伎倆,“嘁”一聲不理我。

但他沒有。

他註視著我,神色仍然認真,微微一笑:“善。”

那雙眸爍爍含光,深深的,似乎能攝人心神。

我楞住,好一會也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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