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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時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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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們擁著公子的馬車, 一路緊趕, 終於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鐘離縣城。

天道好輪回,我跟隨著公子,又住進了那處客舍。

不過公子究竟來頭大,住的是上房。雖與雒陽或者別的州府比起來寒磣許多,但有單獨的一處院子,在鐘離縣乃是一般人住不起。有公子在果然好,連帶著我這個貼身侍婢也沾了光。

得人好處, 自然要伺候周道些。我隨公子下了馬車, 殷勤地問公子:“公子餓了吧?想吃些什麽?”

公子問:“此地有甚好吃?”

我說:“這般時節,揚州人都愛食蟹, 淮南亦不例外。淮南河湖眾多, 所產螃蟹個大肉甜, 脂豐膏滿,佐以本地所產香醋及黃酒,乃世間無雙之美味。”

公子看看我,道:“是你想吃吧?”

我訕然:“是公子問我此地美食。”

公子唇角彎了彎,未答話, 卻道:“便只有蟹?”

“自然還有別的。”我忙道, “淮南最有名的是豆腐。這客舍中做的豆腐也不差,嫩滑如膏,公子亦可品嘗。”

公子頷首, 忽而問:“你怎知這客舍中的豆腐不錯?”

我一楞, 意識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說漏了嘴。

“我乃本地人士, 從前也來過不止一次,自是知曉。”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公子四下裏望了望,道:“如此,便教店家做來,每人都呈上些。”

我心中一喜,應了聲,去吩咐店家。

公子果然豪氣,給每人都賜了酒肉,隨從們歡天喜地,在堂上吃得痛快。

他則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院子裏用膳。青玄也跟著眾人吃喝去了,只有我侍奉在公子身旁。

當仆從魚貫地端著食盤,擺置到案上的時候,我眼巴巴地望著那滿盤的大蟹,不禁暗自咽了咽口水。心裏盤算著等公子吃完,我定然也要出去吃個痛快。

公子看著案上的食物,並未動箸,卻吩咐令置一張案來,也呈上一份。

“霓生,”他說,“你與我一道共膳。”

我訝然,道:“可我要侍奉公子。”

公子不以為然:“不過用膳罷了,有甚可侍奉。出門在外,不必講究許多。”

他這般大方,我也不拒絕,依言在那案旁坐下。洗過手,又假惺惺地如貴胄們一般與公子客氣兩句之後,再也顧不得斯文,即刻伸手將一只肥蟹拿起,掰扯起來。

我已經三年不曾吃到淮南的蟹,昨日到這客舍裏用膳時,聞到鄰座的味道便已經暗自饞得腹中叫喚。可惜我要須得裝作外地人士,不識得本地食物,不可大快朵頤。

如今,心願終於得償。

久違的味道到了口中,我滿足地深深呼吸一口氣,就像當年祖父親手做給我吃的時候一樣。

待我連吃了三只以後,擡起頭,忽然發現公子盯著我看。他面前的蟹仍是原來的模樣,一點未動。

“公子怎不吃?”我問。

公子道:“我不知如何吃。”

我了然,看著他對著那盤蟹無從下手的樣子,心中竟有些得意。

京城的貴胄就是這般,號稱吃遍天下珍饈,其實孤陋寡聞得很,離了仆人,連剝蟹都不會。

我用巾帕擦擦手,起身,走到公子的案前,在他身邊坐下。我從他盤中拿起一只蟹,麻利地用剪子剪去腿,開了蟹殼,清理掉不可食之物。然後將腿肉取出,放在盤中,不一會,一只蟹已經剝好,擺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從前從不吃蟹,看著蟹殼裏的膏,他露出嫌惡之色。

“這有甚好吃?”他說。

我說:“公子嘗嘗,可好吃了。之所以挑這般時節來吃,便是要吃這膏。”

公子盯著蟹殼,好一會,提箸,勉為其難地挑一點,放入口中。

“如何?”我問。

公子將蟹膏在口中停留片刻,眉頭仍然微微皺著,卻沒多說,又挑了一點,吃了起來。

他一向挑剔,看他竟是吃了下去,我不禁生出些濃濃的成就感來。我又取了箸,夾起蟹肉,點了點醋,放到他的碗中:“公子再嘗嘗這個。”

公子夾起來,放入口中。

“好吃麽?”我看著他。

“嗯。”公子道,“尚可。”

對於公子來說,尚可便已經是難得的讚譽。我心情大好,看他快要吃完了,又去取蟹再剝。

不料,公子卻道:“不必,我自己來。”

我訝然,道:“剝蟹又腥又麻煩,公子但吃便是。”

公子卻滿不在乎,看我一眼:“不過剝蟹,我一個男子,莫非還不如你?”

我啼笑皆非,覺得近來頗有些怪哉。

從前,他明明對我的侍奉享受得理所當然,現在竟會說什麽男子不男子的。

“公子真要自己來?”我問。

“這還有假?”

我不多言,再拿起一只蟹,繼續撥開。

公子學著我的模樣,也拿起蟹和剪子,一步一步地跟著卸腿剝肉。他學得很認真,專心致志。但蟹殼究竟硬,公子第一次對付,頗有些狼狽,不是用力太大以致蟹腿碎爛便是蟹殼飛了出去,袖子也被汁水弄臟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

公子瞪我一眼,待得剝好,卻將碗推到我面前:“你吃。”

我楞了楞。

“為何給我吃?”我問。

公子不緊不慢:“不是嫌我剝得不好麽?便賜你了。”說罷,卻將我的那碗拿了過去。

我盯著他手中的碗,又看看我手中的,又好氣又好笑。剛才說給他剝他不願意,如今卻又要來拿我剝好的。

“公子還是吃自己剝的。”我忙道,說著,就要將碗換回來。

公子一手將碗壓住:“為何?”

我說:“這碗蟹殼上雜物還未清理幹凈,腿肉上也全是碎殼。”

公子瞪我一眼,提箸把蟹殼和蟹腿上的雜物剃凈。片刻,推回來:“清理凈了,吃吧。”

我:“……”

公子卻已經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他夾起一塊蟹肉蘸了醋,放入口中,姿態文雅,一如既往。然後,端起酒杯,啜一口黃酒。心無旁騖,仿佛全無雜念。

方才不是還嫌棄麽……我腹誹著,也不再拒絕,就著他的那碗吃了起來。

我以為公子不過嘗嘗鮮,吃兩只就會罷手。不料,他吃完之後,又開始剝了起來。

他似乎上癮了一般,讓仆人把我的那盤也拿過來。剝好了,卻不急著吃,沒多久,剝好的蟹肉和蟹殼已經在盤中堆得滿滿。

我看著,眼饞不已,慫恿道:“公子何必這般攢著,吃蟹講究新鮮,現剝現吃才好。”

公子卻不為所動,掰著一只蟹腿,道:“剝蟹比吃蟹有趣,你想吃便吃好了。”說罷,把盤子推過來一些。

說實話,我實在心動,卻礙於面子,忸怩道:“那如何使得,這是公子剝的……”

“嗯?”公子看看我,“方才你吃下去那些不也是我剝的?”

此言甚是在理。我不再裝模作樣,謝了一聲,不客氣地從他盤中拿起一直蟹殼,吃了起來。

說實話,我從前也像他這樣,喜歡把蟹剝好了以後,攢起來一起吃個痛快。祖父曾笑我,說這是饕餮之相。如今,我發現公子也是如此,不禁信心大增。

我吃了些殼和腿肉,看看正在專心致志剝蟹的公子,心想,他反正多的是,於是,又拿了些過來,待得吃完,再拿……

等公子終於剝累了,放下剪子開始吃蟹的時候,我面前的蟹殼已經堆得似小山一般,公子面前卻所剩無幾。

“公子,”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來剝給公子吃吧。”

“你我二人也吃不了許多,”公子不以為意,“吃完再說。”說罷,他洗了手,拿起箸,夾起些蟹肉,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

我看著他低頭用膳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晚膳,倒像是他伺候了我。

而公子一臉坦然,似乎全無所覺。

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感覺,軟軟的,卻甚是愉悅,仿佛吃了一塊糖。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當奴婢當習慣了,愈發沒出息,居然會因為被人伺候了一次便心懷感動……

這頓飯,我吃得十分饜足。

吃到最後,就算已經飽撐,我也仍然舍不得那最後的兩只蟹,冒著被撐死的危險繼續拿了起來。

轉頭,我發現公子看著我,目光饒有興味。

我假惺惺地將其中一直讓給他:“公子若是想吃便吃吧,回了雒陽便吃不到了。”

公子嗤之以鼻:“回了雒陽,想吃甚吃不到?”

跟大富大貴的人計較這種事果然無趣,我樂得收回。待得吃完,仆人正將食盤和殘骸收走,外面忽而有人進來,說鐘離縣的縣長馬韜求見公子。

我擦著手,聽得這話,楞了楞。馬韜耳朵倒是靈,這麽快就得了風聲。

公子亦露出詫色。

“縣長?”他問,“可知何事?”

從人道:“不曾說。”

公子上次去河西時,路過各處州邑縣鄉,也是各種大大小小的官吏慕名求見,最大的還有太守。但他向來厭煩應酬,統統回絕不見。

正當我篤定馬韜也會受到一樣待遇的時候,公子卻道:“如此,請他入內,在堂上等候便是。”

我訝然。

公子卻對我道:“霓生,隨我去更衣。”說罷,起身往後室走去。

“公子要見這位縣長?”到了室中,我一邊給他更衣,一邊忍不住問道。

“嗯。”公子說著,看看我,“你識得他?”

我忙道:“不認得。我是看公子從前不喜歡與郡縣官吏來往,故有此問。”

“從前是從前,去河西時每日趕路,自是無多精力應酬。”公子伸展著手臂,任由我系上衣帶,“如今時日寬裕,見一見無妨。”

他這樣說,我亦不多言,給他束上腰帶,又整了整衣擺上的褶皺。

公子朝鏡中看了看,覺得齊整了,朝堂上走去。

馬韜已經等候在了那裏,坐姿規規矩矩。

見公子來到,他忙從席上起身,向公子恭敬地一禮:“下官馬韜,拜見君侯。”

此人果然機靈。我想。公子是什麽爵位都打聽清楚了。

公子微笑:“縣長來此,未及遠迎,多有怠慢。”

馬韜忙道:“是下官唐突!下官慚愧,剛剛方得知君侯到了鄙縣,竟未及為接風招待,君侯勿怪為幸!”

“我今日到鐘離縣,乃為私事,不敢叨擾府上。”公子道。

馬韜笑瞇瞇地與公子寒暄起來,說話客氣和藹,仿佛一個老實人。

我將一杯茶呈到他面前的案上,他亦滿面謙和,全然沒有白日裏的架子和氣勢,看那樣子,也如鄉人一般未曾認出我。

馬韜顯然頗懂得應酬之道,不須得公子多言,已經自顧聊了起來,

他提到當年雖先帝征戰時,曾給皇帝和長公主當過護衛。

“當年公主下降郡公之時,下官還曾效勞車前,至今已有數十年矣。”他感嘆著,對公子道,“公主當年待下官一向和藹,下官時常感念。只是離開雒陽多年,不知公主和郡公如今身體可好?”

公子看著他,笑了笑。

“母親與父親皆身體無恙,謝縣長掛念。”他說。

馬韜頷首:“如此,下官便心安了。”

公子道:“不知縣長怎得知我來了此地?”

馬韜笑笑,道:“鐘離縣城方圓不過數裏,城中但凡來了些新鮮人物,不出半日便可傳遍周遭。君侯之名乃世人皆知,聞知君侯駕臨至此,縣中士人皆已爭相傳頌,下官豈有不知之理?”

公子頷首:“原來如此。”

馬韜道:“不知君侯駕臨鄙縣,所為何事?如有須得下官出力之事,必義不容辭。”

公子莞爾,道:“無甚大事,我來此,乃是為拜謁一位故人之墓,不想驚擾了縣長。”

“哦?”馬韜問,“未知君侯有哪位故人在此?”

“便是雲巨容雲公,他的墓在三十裏外的雲氏田莊之內。”

我不禁看了看公子。不想他不但在馬韜面前提起了祖父,在把他列為了故人。

如我所料,馬韜露出些許吃驚:“雲公?”

公子察覺他神色變化,道:“縣長亦識得雲公?”

馬韜笑了笑,道:“不瞞君侯,今日下官在縣府中處置了一事,亦與這位雲公有關。”

公子道:“哦?”

馬韜道:“君侯可知雲公的田莊之事?”

公子頷首:“知曉。”

馬韜道:“說來不巧,就在今日,有一位從益州來的雲氏寡婦,到縣府中將雲公的田產買去了。”

公子訝然:“哦?”片刻,他忽而看我一眼。

“今日我到田莊之中時,也曾聽鄉人說起此事。”公子道,“可知那雲氏婦人的詳細來歷?”

馬韜道:“下官看了那婦人的籍書,是益州漢嘉郡徙陽縣人士,是家中獨女。她父親曾在成都經商,是雲公族侄,聽聞了雲公田產沒官之事,唯恐落入外姓,派雲氏到鐘離縣來贖買。”

公子沈吟,道:“如此說來,亦是出於情義。那婦人如今何在?”

馬韜道:“她說她父親臥病,這邊事宜操辦完畢之後,便要返回益州。故而今日立了券,她便回田莊中分派事務去了,君侯今日在田莊中,不曾見到她?”

我雖篤定此事不會露餡,聞得此言,心還是提了一下。

公子道:“不曾。”

馬韜露出詫異之色,片刻,笑笑:“想來是錯過了。”接著,他忙補充道,“若君侯欲見雲氏,下官這就派人去將她尋來。”

我聽著這話,心裏嘆氣,為那多給的五金肉疼。原本想著這狗官收了好處能多行方便,不想轉臉就要賣我。

公子沒有答話,似在思索,卻瞥了瞥我。

我楞了楞,片刻,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輕咳一聲,搖搖頭。

公子的目光匪夷所思,隨即對馬韜道:“不必勞煩。既無緣見面,錯過亦無妨。雲公田產既重歸雲氏名下,想來他在天有知,亦可安心。”

馬韜頷首,答道:“下官明白。”

又寒暄了一陣,馬韜向公子問起明日的去向。公子道:“我離家多日,如今既已祭告完畢,明日便啟程回雒陽。”

馬韜道:“如此,明日下官在署中設宴,為君侯送行,不知君侯意下如何?”

公子道:“縣長好意,卻之不恭。然明日我欲一早啟程,只恐無法赴宴。”

馬韜露出些失望之色,但稍縱即逝,幹笑一聲:“淮南往雒陽路途遙遠,君侯早些啟程亦乃應當。”

他頗為識趣,說罷,看公子露出些許倦色,又客套了兩句,告辭而去。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我心中松了口氣。

幸好公子及時打住,不然這個馬韜要是真的派人去尋雲蘭,只怕事情要另生枝節。

回頭,卻見公子擡手嗅著手指,一臉嫌棄。

“怎麽了?”我問。

“這手上怎還有蟹腥味?洗也洗不去。”公子皺眉道。

我無奈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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