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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侍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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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紛紛繁繁, 我在夢中很是不踏實, 像被人拉扯著,又像那日坐在馬背上, 跟著公子奔過塞外的荒野。耳邊也不得清靜, 好像有人在說話。

驀地, 我的頭墜了一下, 醒了過來。

我揉了揉眼睛, 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我仍在榻上,小幾上的隱枕倒了,身上卻不知何時被蓋上了褥子。

朝沈沖榻上看去,只見公子和兩個仆人圍在榻前,不知在說著什麽。

我吃一驚, 連忙下榻, 走上前去。

卻見沈沖已經睜開了眼,一個仆人正在給他餵水。

我摸摸他的額頭,已經不再燙手。

“何時的事?”我又驚又喜, 向公子問道。

公子道:“就在方才。我發覺, 便去喚了人來。”

我訝然:“公子怎不喚我?”

“你喚不醒。”

我:“……”

公子帶著笑意, 未再多言,讓仆人去通報沈延, 又對沈沖道:“現下覺得如何?”

沈沖似乎有些難受, 看著公子, 張了張口, 卻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仆人餵他喝了些水,過了會,才聽清他在問:“皇太孫……”

“皇太孫在太後宮中,安然無恙,你放心便是。”公子即刻道。

沈沖的神色終於松弛下來,未幾,又喃喃道:“太子……”

“太子歿了。”公子道,“事情皆已過去,你剛醒來,以後再說。”

沈沖的目光黯淡下來,緩緩地吸口氣,閉起眼睛。

公子轉頭,又讓人去取藥和食物,將汗濕的褥子換掉。仆婢們在公子的指揮下進進出出,有條不紊。

不久,沈延和楊氏等人匆匆趕到,見得沈沖完好,皆是大喜。

眾人圍上去,對著沈沖又是哭又是笑,嘰嘰喳喳一陣問長問短。直到公子來勸,說沈沖剛醒來,靜養為上。眾人這才止住。

沈延已全無先前的惶惶然之色,神采奕奕。

他打量著我,笑容滿面:“雲霓生,你此番果真立了大功。”

我謙遜道:“此乃奴婢本分。”

我以為他會提那賞賜的事,卻聽他轉而對公子道:“逸之雖醒來,然傷口未愈,身體仍弱,這婢子只怕還須再留些時日,不知元初以為如何?”

公子道:“便如表舅之意。”

沈延放下心來,精神煥發地令家人去備三牲等祭祀之物,到廟中酬神還願。

“霓生,太好了!”惠風喜極而泣,拉著我的手,“我就知曉公子必吉人天相,不會被奸人所害!”說罷,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露出羞澀之色,在我耳旁道,“你與你家公子說說,讓他也留下……”

我:“……”

*****

沈沖雖仍然虛弱,但自從醒來之後,傷勢漸漸緩和下來,雖還會時而發熱,但不再昏迷。

第二日,公子讓人將我的衣物送了過來。我便暫且在淮陰侯府住了下來,像從前服侍公子一樣,住在沈沖的房裏。

我自是求之不得,從我不必再擔憂他一不留神沒了性命之後,我那顆心便又蠢蠢欲動起來。

我只要想看他,無論何時都可以。每日睜眼閉眼都能見到沈沖的臉,簡直美妙得像做夢。我甚至無時無刻都可以摸他,借著給他探額頭、更衣、擦拭的機會,可大大方方上下其手。

更讓我臉紅心跳的是,他覺得坐得不舒服,或者想再坐起些的時候,我須得扶著他的背,幫他慢慢調整。

我的手臂貼合在他寬闊的後背上,與抱在上面無甚兩樣。我和他離得那麽近,大可不要臉地感受他透過裏衣的溫熱,以及那滿懷的觸感。他身上的味道很是好聞,淡淡的,自然而未經修飾。

我如同一個潛入他身邊的賊,懷著不可告人之心,四處搜刮,貪婪窺探。

比如,在從前,我從來沒有機會到他的內室裏來。

在這件事上,我比惠風羞澀。她通過我,連公子榻上鋪著什麽紋樣的褥子都知道了,但我從不曾問過她沈沖的內室長什麽樣。

我覺得拿這些問人甚是無趣,不如自己去窺覷。

如今,我終於算是如願以償。

與公子的相比,沈沖的內室要小一些,不過他的家俱物什皆簡潔,器物也不像公子的那樣講究。惠風跟我說過,沈沖對用物一向隨意,只要不是俗不可耐,他都無甚挑剔。

我甚是喜歡這一點,清爽利落,方為男子氣概。祖父說過,有容乃大。對於真正的君子而言,高貴之氣乃是隨身而來,從不必金玉珍玩裝點。淮陰侯好面子,學著大長公主的做派處處講究,卻教出了這麽一個兒子,實乃老天開眼。

還有味道。貴胄之家無論男女,室中皆常年熏香,對香味的喜好則各不一樣。如公子,他不喜歡濃,偏愛淡淡的蘭香,室中所用香丸配方是他親自定下。而沈沖房中的味道似檀,但並不俗氣,反而夾著如竹香般的清新,教人心曠神怡。

惠風有些失望。因為自從沈沖好了些之後,公子來得便少了些。

他手上的傷好的很快,我那日給他上藥之後,沒幾天就結了痂,公子見無事,也就再不肯給我上藥,故而也不必常來找我。

至於他在忙些什麽,不用想也知道。聽說因為皇帝依舊臥病,宮中之事再度變得撲朔迷離。如今大權在握的,成了皇後。

我聽說皇後倒是不像荀尚那般禁止探視皇帝,但皇帝躺在榻上,仍是動彈不得也無法言語,要想他出來主持局面,自是做夢。皇後手中掌握了內外禁軍,以皇帝的名義下詔,將宗室中與她最為親近的梁王任為太子太傅,龐氏族人和親故則迅速充任了荀氏倒臺之後空缺出來的要職,短短數日,宮中又變了一個氣象。

加上那夜遇襲之事,長公主那邊縱然不是雞飛狗跳,也必輾轉難平。而公子既是她的兒子,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不過幸好,長公主有先見之明,起事之時留了一手,讓謝氏當了冤鬼,而桓氏、王氏、沈氏盡皆安然。

至於曹叔那邊,我曾經以回桓府取些用物的借口,離開淮陰侯府,去了一趟槐樹裏。

如他先前告知的,那屋舍仍在,但他和曹麟都已經走了。

看守的人叫老張,是一個全然面生的人,與曹叔年紀不相上下,其貌不揚,一臉老實。他認識我,告訴我說得手的第二日,曹叔和曹麟就離開了此處。

我問他們去了何處,老張說不知,卻給了我一封信,說是曹叔留下的。

我拆開,紙上的確是曹叔的筆跡。曹叔說,他和曹麟正在四處經商,雖行蹤不定,但若是來到雒陽,一定會去找我。我若遇上麻煩,可以到槐樹裏來,老張會幫我。如果要找他們,可去成都,在信中給我留了住址。

他在信中還說,我托他辦的那事,他會盡快辦妥,不必擔心。

看完之後,我心中踏實下來。

其實,那日我對曹叔說,桓府不會輕易放人,倒是也不盡然。朝中這般情勢,長公主自不會將我這靈藥輕易丟掉。但她如此迷信怪力亂神之事,不用上一用也說不過去。我如果給她蔔一卦,告訴她時運已轉,如果不將我放奴桓府就要大禍臨頭,那麽恐怕都不必曹叔來贖人,她自己就會讓我有多遠滾多遠。

當然,那是長遠之計。

我現在並不打算離開桓府,主要還是放不下金子。在長公主面前裝神弄鬼,比幹別的來錢快多了。朝中這般形勢,我料長公主還有求於我,再多哄幾次,我此生便可萬事不愁。

而如今,又有了沈沖之事。托皇後的福,我終於實現了從前朝思暮想的願望,可以整日整日黏在他身旁,怎好輕易走掉?

至於曹叔在信中說的那委托之事,就是淮南田產的事。

我先前攢下的錢,加上長公主的金子,已經足夠贖買。

不過我仍是奴籍,不能去出面。所以我一直尋思著落個假籍,或者索性偽造一個身份,回淮南先將祖父的田莊產買下。此事無甚難處,那田莊空置許久,開價又太高,淮南府的人見了金子,斷然不會不肯賣。將來我出去了,自買自賣,將地契轉手,便可萬無一失。

只是要做此事,須得出遠門。我日日在桓府中,找不到機會離開,又一時無法找到可信賴的托付之人,便拖了下來。

幸好,曹叔及時來到了雒陽。

那是議定了去荀尚府上取書的事之後,我問他,能否替我弄一個假籍。

曹叔問我要假籍做什麽,我將我的想法告知,他想了想,亦以為可行。

“何必如此曲折。”他說,“我且替你將那田宅買下,將來你脫身了,便歸還與你。”

我說:“不必,我自會去買。”

曹叔問:“你何來許多錢財?”

我笑了笑,說:“曹叔忘了,我伺候的可是桓公子,他對我一向大方,賜了許多錢財。”

給長公主算命出策騙錢的事,我沒有告訴曹叔。他一直希望我做個大家閨秀,若知道那裝神弄鬼的伎倆,恐怕要失望。而我之所以沒有答應曹叔替我出面贖買,並非我不信任他,而是祖父的囑咐仍然猶在耳畔。我雖不知他為何那般說,但祖父做事一向自有道理,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無論托付何人,都不如我自己去辦來得踏實。

曹叔大約也知道公子這樣的人過日子多麽豪奢,點了點頭,沒再多問。不過私下無人的時候,他嚴肅地告誡我:“你先前一時錯念,以致淪為奴仆,當以此為鑒,莫再重蹈覆轍。此事畢了,你須得速速離開,切不可貪戀桓府榮華,知道麽?”

我以為他看出了我騙錢的伎倆,囁嚅道:“曹叔哪裏話,我怎會貪戀榮華?”

曹叔嘆口氣,道:“你道我不知曉你那公子為何待你大方?你這般年紀的女子,最易心動。婚姻之事,必要明媒正娶,你那公子就算待你再好,也必不能娶你,你須謹記。”

我一楞,耳根熱起來,啼笑皆非。

“曹叔放心好了,我豈有那般傻,斷不會如此。”我忙道。

曹叔見我信誓旦旦,神色終於安然下來。

雖然我覺得曹叔藏著些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知道,他做事一向周全,答應了便會辦到。

有了這些計議,我在沈府之中盡情地陪著沈沖,一點也不為外頭的事情擔心。

便如現在這般。

我坐在沈沖的榻旁,手裏給他縫一件扯開了線的裏衣。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上的紗,金光氤氳,落在榻旁變得溫柔。庭院裏的鳥鳴聲高高低低,婉轉而悅耳,我看一眼沈沖寧靜的睡顏,只覺歲月安好,連縫補這麽無聊的事也變得滋潤鮮活起來。

過了一會,榻上的人動了動。

我挪了挪,再挨近一些,裝模作樣地繼續做針線。未幾,我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在耳邊傳來:“霓生……”

猶如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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