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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歸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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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尚運氣甚好。

雖然他被人劫了營,逃跑的時候印綬都沒帶上,還丟了一只鞋,但仍然撿了個大勝。

因得公子和沈沖救援及時,荀尚保住了性命;而就在雙方鏖戰之時,如有神助一般,鮮卑人突然自亂起來,迅速潰敗。

直到審問俘虜和傷兵時,眾人才得知原委。

禿發磐與北鮮卑慕容部聯姻,起兵反叛時,慕容部出了大力,妻舅慕容顯在其帳下為大將,甚為得力。然而經過秦王圍剿和大疫,禿發磐元氣大聲,為了東山再起,又轉而向勢力更大的槐度真部示好,打算與之聯姻。

此事本在密謀,不知何故被慕容氏得知,甚是惱怒。

慕容部的兵馬跟隨禿發磐,歷經大半年的征戰和疫病,又退卻至此,本已人心浮動,矛盾漸生。今日戰事不順,禿發磐又責備慕容部不力,令慕容顯親自領兵上陣,慕容顯便索性反目,殺了禿發磐,帶上姊姊和慕容部眾回了北鮮卑。

慕容部眾人馬在叛軍中占至大半,沒有了禿發磐,又失了慕容部,剩下的人自然也如潰決之堤,雖殊死抵抗,仍一敗塗地。

不過,荀尚不承認禿發磐是死於內訌。他堅稱禿發磐是被他的兒子荀凱攻入石燕城時所殺,除了人證,還有一具被砍得認不清模樣的屍體。

荀凱自是得意非凡,見了人連眼睛都長到天上。不過在回師的前夜,他喝多了,不甚跌到了溝裏,第二天才被人發現。這一跌十分重,像被人狠狠毆打過一樣,頭上的淤青直到回到雒陽還看得出來。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公子沒有在石燕城多停留,見我無事歸來,他說:“霓生,我要回遮胡關。”

我問:“為何?”

他說:“遮胡關只有子泉千餘兵馬,糧草輜重皆在遮胡關,鮮卑人新潰,我恐有失。”

沒想到經過這兩日,公子考慮事情變得周全起來。

莫名的,我看著他,有一種老母親看不肖子終於長大出息的感覺。

“表公子也回去麽?”我問。

公子道:“他與我等同往。”

我高興地應下。

那身鮮卑女子的衣裳我沒有脫掉,一來眾人新到,城中連塊多餘的破布已沒有,二來,鮮卑人無論男女皆可騎馬,這身衣服並不妨事。

只是我的馬早不見了,而荀尚的軍士在這場大戰裏丟得最多的就是馬,整個石燕城也找不出一匹多餘的。

“還是讓隨從留下一個,將坐騎讓給霓生。”沈沖道。

“這般不妥,”公子卻道:“無論何人,離了馬匹便須得跋涉回去,更是麻煩。霓生,你與我同乘。”

我楞了一下,說:“公子,這成何體統?”

他似不耐煩:“征戰在外,有甚體統不體統。再耽誤些,便要入夜。”

於是,我只好騎到馬上,坐在公子的身後。

他低叱一聲,馬兒朝城外而去。風獵獵吹來,將他的披風吹得鼓起,拂過我的臉頰。穿城而過時,道旁的軍士看著我,笑著指指點點,有人鼓起噪來。

我原以為我的臉皮早已厚如城墻,不想經歷這般場面,竟也沒來由地發熱。

我的手環在公子的腰上,卻忍不住朝後面瞥了瞥。沈沖騎在他的馬上,正與旁人說著話,神色如常。

要是我摟著的是沈沖就好了……我欷歔不已。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穿了鎧甲的緣故,公子的腰比我想象中更結實。

他帶著我穿過夕陽下的原野時,我忽然想起了雒陽女子們中間流傳的那些沒羞沒臊的詩文,什麽郎君騎白馬啦,什麽英雄配美人啦……我心想,要是那些對公子朝思暮想的閨秀們得知此事,她們會不會在背地裏咒我?

“你笑甚?”公子忽而道。

我忙收起笑意,道:“公子莫胡言,我未曾笑。”

*****

塞外之地遠離中原,多待一日,朝廷都要花大氣力供養。

占領了石燕城後不久,荀尚向朝廷報了大捷,留下守城的兵馬,率大軍浩浩蕩蕩地班師回涼州。

才回到武威,朝廷的詔書就到了,封荀尚為太子太傅,令他領幕府歸朝。大軍自是留在了涼州,回程之時,一路護送的仍是雒陽的騎卒。雖經歷大戰,只剩下了三百餘人,還有不少傷兵,不過既是要回去論功行賞,自然士氣高昂。

公子也興致頗高,時而吟詩作賦,揮毫留墨。

許是經歷了一番滄桑,我覺得他與從前有些不一樣。

“雲日相暉映,天水共澄明。”經過渭水的時候,他看著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釣,感慨不已,“若可似這老丈般,每日有雲水落霞相伴,粗衣濁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說:“公子,那老丈是個漁人,若遇得刮風下雨或天寒地凍,他也只有粗衣濁酒,還須來釣魚果腹。”

若是在從前,公子必然不滿,說我不解風情。然而此時,他想了想,頷首:“言之有理。”

荀尚對沿途各處的款待頗為受用,所以這一路自是比來時舒服。不過公子仍不喜歡,每至宴飲,大多稱病不出。

說來奇怪,自從大勝之後,公子便將他的刀劍收納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裏,他也不再拿出來擦拭擺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書,或記下白天有感而發的詩賦。

桓瓖搖頭:“你怎這般無趣。在行伍中吃了數月糗糧,莫非連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處吃不得。”公子不以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慣於每日在與荀校尉共宴。”

桓瓖亦不以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見每逢有人問起他那些淤創如何得來之時,更是精彩。”說罷,他自嘲地看看沈沖:“恐怕此番回到雒陽,荀凱的功勞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關,有那慕容氏在,王師也會勝。那夜我等冒死去拼殺一場,倒似白費氣力了一般。”

沈沖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許多性命,就不算白費。”

桓瓖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聽著他們說話,無多言語。

夜裏,公子沐浴之後,躺在榻上。他穿著裏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給他捶背。

在雒陽的時候,公子從不喜歡這樣,還鄙視桓瓖等人坐下來看個書都要侍從揉肩。但得勝之後,一日,我見他太累,便給他揉背。不想這以後,他每日都說累。

大約是出於當年生病時任人擺布的惡劣記憶,以及後來被我恐嚇,公子甚少讓人觸碰他的身體。即便是我每日為他穿衣整裝,他自己也會至少將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雖是公子的貼身侍婢,但惠風她們羨慕流涎的那種香艷之事,從來不曾有過。

我第一次給公子按背的時候,頗為意外。他的身體觸感甚好,早已不似當年生病時那樣,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觸碰時,能感覺到軀體緊湊的起伏,但又不似幹粗活的莽漢般糾結。

公子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一般,不過我知道他沒有。

“霓生,”過了一會,他忽而道,“我時常夢見我還在那戰場上廝殺。”

“哦?”我說:“公子勝了麽?”

“記不清勝負。”公子道,“只記得到處是血,刀都鈍了。”

我看著公子,心底嘆了口氣。他出征之前,雞鴨都不曾宰過,第一次殺生竟然就是殺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這不過是後怕。”我說,“那日公子廝殺時,可不見猶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猶豫。”公子道。

若是在兩個月前,公子恐怕會慷慨陳詞,講一些報國無畏建功立業之類高瞻遠矚的話。而現在,戰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經與抱負無關,他談論此事時的語氣,更像是在雅集上談論玄理,簡潔而意味深長。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璣先生所言,天下將大亂,遮胡關和石燕城那般的殺戮,雒陽或中原別處也會有,是麽?”

我不知他為何會有此想,道:“興許是。”

公子沒說話。室中安靜,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時,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賁張。

他沈默了一會後,道:“我須成為拔萃之人。”

我訝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搖頭:“那不夠。那點才名,不過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為我祖父那樣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為公子的志向不過只是要去戰場過過癮,沒想到還有更長遠的謀劃,不禁有些吃驚。

他回頭,註視著我,眸中閃著爍爍的光。

“霓生,”他說,“你一直陪著我,好麽?”

我也看著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那麽一瞬,我幾乎以為他看穿了我的算盤。

“公子怎這般言語,我不陪著公子,還去得何處?”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來,滿意地轉回頭去,繼續瞇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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