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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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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如山倒,皇後並沒有等到病去如抽絲的那天,在一個炎熱的午後,病入膏肓,在眾奴仆惶恐又認命的輕聲叫喚中沈沈睡去,直至郭嬤嬤斥責了一通後,他們才閉上了嘴巴,怏怏地看著表情最難看的她。

不過是片刻,太醫就趕到了坤寧宮,他慌張跪下,摸到的手腕,猶有餘溫,卻已沒了脈搏。

他頓時覺得自己活到頭了。

同樣趕至的太子臉色鐵青,不顧禮數,伏在皇後身上痛哭失聲。

若是治死了人,尤其是貴人,不管錯不錯在太醫,輕則罰俸貶職,重則小命不保。太醫簌簌發抖,只顧跪在地上請罪,這回卻沒人搭理他,甚至像被徹底遺忘了一樣——皇後病逝,於情於理,皇帝都是要來一次的,然而皇帝就是想來,卻也有心無力。

這一個月,無疑是太醫們的惡夢。

皇後與皇帝重病在身,後者年事已高,不比年輕人能抵禦疾病,用了最好的藥,千年人參吊命,卻也只是比他的發妻晚走了三日。

皇後薨了,已經無法下床的皇帝寫了三道聖旨。

一道是封給皇後的謚號。

一道是讓自己死後,寵幸過的妃嬪到太清寺為尼,沒寵幸過的,可以選擇以宮女身份在皇宮裏侍候,或者發放回家。

最後一道,則是太子繼位的旨意。

寧昭接旨後,還沒從轟天一樣的悲傷中回過神來,他慌張地奔至父皇宮前求見。

不消一會,他就見到了父皇——這陣子,他總是不願意見兒子。

“你來了?”

病榻上,總是不讓人直視的聖顏,在疾病與歲月面前,也只剩下了一張寫滿紋路的臉皮。

寧昭行禮請安,比起在母後跟前的悲痛,他看到父皇,卻沒有任何難過的感覺。

並非他不愛父親,而是……

父皇有這麽老嗎?

讓他尊敬、害怕、仰慕,又有一絲陌生的父皇,褪去龍袍,只是個蒼老的病人。

“起來吧,讓朕看看你。”

皇帝微笑,他的聲音聽起來比皇後順暢多了,更使寧昭恍惚,只需閉上眼睛,光聽聲音,父皇實在不似病人。

“本來不想讓昭兒你看見的,現在朕的模樣可不怎麽樣,若是讓你二弟看了去,說不定真會做傻事。”皇帝說得隨心所欲,平日需要多緯加忌諱,小心處理的話,他卻能旁若無人地發表意見:“他在想什麽,朕都知道,只是吧,朕也不能把他怎麽著了,始終是最親的一家人。”

這麽親切與自己閑話家常,還是頭一遭。

剛遭逢巨變,寧昭腦子還沒轉過來,他一針見血:“父皇,你不也是殺兄上位的嗎?”

“……”

皇帝說:“不一樣,那時剛立國,天下是朕打回來的,憑什麽給他?”

“父皇說得對。”

“何況,讓你去殺了寧琰,你做得到嗎?”

皇帝很了解兒子的心性:“日子久了,應該也能磨掉那點意氣,琰兒與朕性格相像,能力比你好,卻不適合當皇帝。”

寧昭側頭細想,殺了二弟?

他抿抿唇,不甘心地補充一句:“兒臣亦很優秀。”

“你是有些智慧,不然朕也不會選你繼承。”皇帝笑了笑:“好了,朕叫你來,不是說這些的,你待會跟陸忠要一份名單,都是能提拔上來的,有順眼的,不仿留作心腹,朕都派人查過性情能力了。”

寧昭問:“那牢獄裏的大臣什麽時候放出來較為適合?”

皇帝訝異:“你倒是長心了。”

要不是寶兒提醒,說不定他早就跪求父皇收回成命,不要殘害忠臣了……

寧昭小小地驕傲了一下:“並非有意猜度聖意,只是父皇並非不能明辨是非的人。”

“這天下交給你了。”皇帝嘆口氣:“奇了怪哉,朕居然不覺得害怕,只是不放心交給你而已。”

“……”

皇帝再度強調:“真的很不放心。”

“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望,盡力為百姓謀福祉。”

皇帝側過臉看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自己登基時,都老大不小了,沒想到輪到他的兒子時,卻是這麽年輕,他像他這般大的時候,還在為繼承權鬥得茶飯不思,腦裏想的,只是如何打擊兄弟,百姓如何,還只是在聖賢書中聽過的存在。

深宮高墻,在裏面養尊處優,墻外人如何艱苦,實在難以想象。

“能有為百姓的心,是件好事,朕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忘記。”皇帝輕笑,雙眼渾濁,卻依然能看見一點神采:“朕乏了,你且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

寧昭心想,父皇樣子憔悴,精神勁頭卻很足,說不定能治好呢,不用這麽急傳位吧?

一道傳位的旨意激起千重浪,他只能收起喪母之痛,陷入忙亂的接替皇位諸種事務之中,緊繃著精神,無法放松,在書房裏累極睡去。

翌日清晨,喚醒他的,是父皇駕崩的消息。

他才剛從夢鄉裏抽身出來,雙眼還閃爍著蒙蒙的水光,他眨了眨眼睛,一滴困倦而成的淚珠隨之而滑落,未來得悲傷,已被更多事情襲身。

——父皇真的駕崩了?

他要當皇帝了?

母後……母後……

在富麗堂皇的宮中,眾人謙卑有禮的恭維裏,寧昭只感覺兵慌馬亂,頭昏腦脹,繼位的事他學過無數遍,以為嫻熟於心,他以為會有母後從旁協助,卻是沒想到,上天殘忍至斯。他還來不及哀傷,要做的事兒就排山倒海地撲來,好像一瞬間,他就成了燕仁帝,他就從需要聽話的小太子,成為了天下間最尊貴的人。

黃袍加身,他愕然地被推上大殿上朝,眾臣早被皇帝敲打過一番,原本聽說太子柔順仁慈,現在鬥膽一看,不但毫不露怯,且喜怒不形於色,雖然新上任未頒下任何旨意,這番造派也足夠讓他們短時間內不敢造次。

新帝一身明黃,包裹住挺拔纖秀的身板,他神色淡然,沒有半點與臣子討交情的意思,他坐在龍椅上,從容且泰然,亦不見哀色。

精魂似被抽離肉身,他恍惚地接受朝臣的跪拜,連與自己爭得激烈的二弟亦中俯手稱臣之列,他卻並無任何勝利者該有的快︱感。

當他下朝回來,坐著帝王規格的步輦,一路到了從前的東宮時——繼位太急,還來不及決定他嬪妾真正的位份,他步步走得極直,不徐不疾,再無以往火急火燎的急躁模樣,明安跟在他身邊,同樣升官了,高了一品的太監服,遠遠看去亦是極有威儀。

“你在外面候著。”

“陛下……”明安為難。

“這是朕的意思,朕不需要其他人進來侍候。”寧昭神色冷淡,他並沒有像從前一樣威脅辱罵下人,但光是這麽輕聲說著,已足夠讓奴才們心驚肉跳。

明安點頭:“奴才明白了。”

“嗯。”

寧昭冷淡頷首,轉身進了西暖閣。

他步伐漸急。

一直辛辣甜美的香氣撲面而來——這麽多年了,還是一種近似廟宇的檀香,緊繃的神經逐一繳械投降,攥得死緊的拳頭又有了知覺……

“子昭?”

喜寶的聲音從裏間傳來:“早知道你會來了,皇帝出行,有人來通報給我聽,讓我做足準備好討好你。”

“誰?誰想討好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本來沈穩的小皇帝幾乎是急步奔了過去,他儀態全無,撲過去環抱著在床緣做針線活的喜寶,他抱著她,茫然又熱切地蹭了幾下:“誰要對我好?”

“呸,你想多了,能給我通報消息的,自然是想討好我的人喏。”

“討好你?”寧昭大怒,又倉惶地捉住她的衣袖:“不行,你是我的,只能我對你好。”

“……”

喜寶回頭,溫柔地以臉頰摩挲他的臉:“子昭。”

“寶兒……”

寧昭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裏,在朝臣前的冷酷淡定,不茍言笑,全成了失魂落魄,他緊抱著她不肯撒手,悶悶地說:“寶兒,你不是跟我說過民之性嗎?”

“嗯,是的,如何?”

“人們求名求利求食……”寧昭嗚咽:“我可以不做皇帝,讓我繼續當個皇子也行,我只求母後與父皇,把他們還給我可好?”

他哭聲漸大,又怕被下人聽到,哭得極其壓抑。

淚水打濕了喜寶的衣裳,她伸手有節奏地輕拍著他的背。

“我不敢在他們面前哭了,父皇就從來沒哭過,我也做得到的。”

“寶兒,我好難過……”

寧昭英俊的眉眼低垂,他轉了個姿勢,伏在喜寶懷中痛哭,擁住她柔軟溫暖的身軀,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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