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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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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夜。

雕窗微啟,有風襲入,室內燭火搖搖曳曳。

熱氣氤氳的溫泉池裏,澤葉正幫穆清洗浴。

兩人一起泡在寬闊的池子裏。

集滿水霧的空氣中忽然響起一個柔嫩的聲音:“香香。”

是穆清說的。他意思是,澤葉把他洗得很香。

澤葉喉結滾動,緩緩道:“永清本來就香。”

只見浸濕了的烏發緊貼在穆清水漓漓的肩上、背上,黑密的長睫尾部綴滿了細小的水珠,特別惹人。經過這段日子的悉心療養,這具原本疤痕遍布的殘破身軀,已被澤葉養護得白皙而滑膩,全然看不出半點受傷的印記。眼前這副身子,仿若剛脫離母體一般,回歸本原,完美無缺。

若非要挑個不完美的地方,那就是肩上那礙眼的刺字了。

澤葉眼含溫柔,伸手觸上穆清的肩,在那個深黑而粗顯的“俘”字上細細摩挲了一會兒。

此前倘若不是礙著他的情面,祁坤定會把這個字黥在穆清的臉上吧?雖說肩胛這個位置已足夠隱蔽,刺字不易被人瞧見,但這份恥辱始終釘死在穆清身上,一輩子都甩不掉了……

再聯想到穆清之前在祁坤手裏所遭的罪,澤葉內疚不已。

“永清。”

“嗯?”

穆清揚頸望著澤葉,乖乖地等澤葉講話。

澤葉上身前傾,低首吻他,吻他肩上的“俘印”。吻著吻著就心疼流淚了,顫聲道:“對不起……”

“咦!”穆清嫌棄地推他一下,“你煩。”

澤葉:“……”

亮閃閃的淚珠還掛在眼角呢。穆清非但不同情他,還殘忍地推開他?

“永清,你看,我哭了。”澤葉繃直身體坐在水中,指著自己淚汪汪的眼睛,像耍賴皮似的,“你哭的時候我拿糖葫蘆哄你,現在我哭了,你拿什麽哄我?”

穆清茫然,眨眨眼,不知所措地垂下腦袋,用手撥水玩兒,似乎不打算搭理澤葉了。

澤葉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內心頓感淒涼。

“嗚嗚……”

穆清竟然假哭!

他用兩根食指蘸了水,自眼角從上往下劃過臉頰。

兩條“淚痕”非常地明顯了。

澤葉:“……”

“我更哭了。”穆清抹抹眼眶,主動拉他的手,“我哭得比你多。你,哄我。”

澤葉呆若木雞,稀裏糊塗敗下陣來。

於是,他揩幹真眼淚去哄假哭的穆清,繼續伺候穆清泡澡。

“舒服嗎?”

“服。”

“不許偷懶,把話說全。”

“舒、服。”

經過這幾日的留心觀察,澤葉發現——

其實穆清並無言語障礙,只是喜歡偷懶不愛說話,經常省略語句中的字詞。

能省則省,懶到家了。

待擦幹身子,澤葉把人用浴袍包裹嚴實,一徑抱回床上。

他習慣這樣寵穆清。而眼下的穆清,貌似挺習慣被他這樣寵。甚至自從失憶後,穆清就非要賴著和他同床共枕,離了他就不肯睡覺。對此,澤葉本該求之不得,可實際上他卻是飽受折磨。

喜歡的人近在身側,可謂觸手可及。但他沒膽做出格的事,偏偏又壓不住自己的“癮”。癮發作時,當真是痛苦到了極點。

澤葉用一條厚厚的紅綾覆住穆清的眼睛,在他後腦處打了結,固定妥當。

明亮的視野突然變得漆黑無光,什麽都看不見了。穆清恐慌,擡手去扯遮住眼睛的紅綾。澤葉拿開他的手,聲音依舊柔和:“不許動。”

穆清聽話。

澤葉掀開他肩上的衣服,在“俘”字周圍耐心塗藥。

穆清冷得起了雞皮疙瘩,張口吐出兩個疊字:“涼涼。”

澤葉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隨即放下藥瓶,迅速取來筆刀和墨汁。以“俘”字為骨架,在塗藥區域用筆刀極力勾勒一幅冷艷灼目的血色梅花。

“癢。”穆清嘴裏又蹦出一個字。

“乖,很快就好。”澤葉按住他的兩只手,生怕他亂動。

轉眼間,大功告成!

澤葉滿意地擱下筆刀,指腹輕輕撫摸著那片雕琢而成的梅花,似在感嘆自己的手筆。

美極了。

……

兩日後,列英將一個貴重的玉匣呈到澤葉面前,說是宮裏送來的。

澤葉打開匣子瞧了一眼,便命人去傳喚餘半仙。餘半仙取出匣中的金丹,仔細驗了驗,最後摸著一把山羊胡子笑道:“大人,此藥是真的!維效千年,永不腐朽啊。”

澤葉點了下頭,眼神並無明顯波動,像是意料之中。

裕王總算舍得將珍藏已久的金丹拿出來了。

可惜,這金丹剛一見光便到了他澤葉的手裏。

見澤葉興致不高,餘半仙機智地轉了話頭,道:“大人,老朽昨日為穆公子算了一卦。”

澤葉斜斜地剜他一眼。

餘半仙委屈,辯解道:“大人莫怪,老朽並非想念老本行,只是為穆公子著想罷了。”

為穆清著想?這話倒是中聽。

澤葉一反往日的抵觸心理,眉頭微微舒展:“你講。”

餘半仙得了表現的機會,劈裏啪啦扯出一大堆玄妙而荒唐的東西。

澤葉聽不懂,只抓到兩個關鍵:永清今年宜穿大紅,若佩戴長命鎖會對氣運更佳!

雖然他一向不信奉這些,但為了穆清,他願意破例。

從這一日起——

穆清改穿紅裝,雪白修長的頸項被套上了一把精致的長命鎖。

長命鎖上鑲有兩顆圓潤的紫香凝玉,邊緣點綴著九個小小的鈴鐺,是澤葉親手制作的。

他想鎖住穆清的人,更想鎖住穆清的命。他害怕失去穆清,很怕。

而今的穆清雖心智不全,但至少不會尋死了。

這於澤葉而言,是最大的安慰。

凡事無盡善盡美,不能再奢求其它。

不過,穆清近日以來對澤葉的諸多縱容,無形中增加了他的貪心和勇氣。

說到縱容,到底有多縱容呢?

比如,穆清吃糖葫蘆的時候,他眼巴巴道:“永清,我也想吃,分我一口好不好?”

穆清就大大方方地將糖葫蘆伸到他嘴邊:“給你。”

又比如,當穆清細嚼慢咽吃飯的時候,他湊過去:“我想吃永清碗裏的飯。”

穆清依然慷慨地舀一勺飯菜餵他:“給你。”

再比如,他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問穆清:“永清什麽都願意給我嗎?”

穆清肯定地點頭。

“那我想要永清,可以嗎?”

“給你,都給你。”

“真的?不準騙我。”

“嗯。”

穆清就這樣雲淡風輕地把自己賣了。

澤葉更信以為真。

這天夜裏。

“永清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好。”

“我對你好,你叫我一聲哥哥行不行?”

穆清在澤葉懷抱中猶豫再三,不肯喊他哥哥。

也是怪了。澤葉以前最不想面對的就是這聲“哥哥”,現今卻……尤其想聽。

澤葉把穆清抱上臥榻,將他兩只手臂折向背後,用紅絹捆住手腕。

穆清慌了,開始掙紮。

但澤葉早已進入狀態,經不起穆清臨陣反悔。

可憐兮兮道:“永清,你答應過要給我的,難道你要做一個說話不算數的騙子嗎?”

靠在枕頭上的腦袋拼命搖了搖。

澤葉喜上眉梢,放下紗帳。

影影綽綽的紗帳裏,上面的男人身形有起有伏,其下之人似在斂聲低泣。

“叫哥哥。”

“……”

“永清,叫哥哥。”

“哥哥……”

穆清哭著喊他。

聽到這久違的“哥哥”,澤葉徹底心軟了。

曾幾何時,他竟覺得“哥哥”二字也可以是一種親昵的愛稱。

他很受用。

次日清早。

澤葉餵穆清喝補湯。

卻聽穆清冷不丁來了一句:“哥哥叫什麽名字?”

“……”澤葉楞了楞,“澤葉。”

穆清困惑地看向他。

他笑笑,攤開穆清的手心,指尖輕劃,口中依次念:“澤、葉。”

穆清垂首低語:“澤葉……”

澤葉輕捏他的臉頰,“今日不準下床亂跑,知不知道?”

穆清莫名,嘴上答應得好聽:“哦。”

待澤葉前腳一走,他就扛著全身疼痛下地走動了。

澤葉回來時給他帶了糖,口味挺多的。

穆清一連往嘴裏餵了兩顆糖。

“給你。”

他把一個紙團擱到澤葉手中,像送禮物般。澤葉盯著手裏的紙團,眉頭皺了皺,仿佛有點嫌呢。

小心翼翼地將皺巴巴的紙團打開,平鋪在桌面上,瞅了瞅。

澤葉呆住了,滿臉懵。

紙上寫了兩個字:澤葉。筆畫十分生硬,字形彎彎曲曲跟蚯蚓似的,太幼稚了。

“澤葉”二字後邊還畫了一枚蛋,蛋殼是破裂的,有點可愛。

“永清,這是什麽意思?”澤葉掂量著向他討教。

穆清口中包著兩顆糖,一顆是甜的,一顆是酸的,兩腮被糖撐得鼓起來。

他戳著“澤葉”兩個字告訴他:“澤葉,就是你。”

又指著那枚破了殼的蛋,“壞蛋!”

澤葉悶笑兩聲。

原來壞了的蛋就是壞蛋?

穆清不會寫“壞蛋”兩個字!

“永清,你說說,哥哥哪裏壞?”

穆清氣呼呼地憋紅了臉。表達能力有缺陷,描述不出來。

澤葉笑了。

自打被澤葉轟轟烈烈地幹了一晚,穆清就學聰明了。

若再聽見澤葉嘴裏說出那句恬不知恥的“我想要穆清”,他不會再乖乖點頭成全他,而是——

堅定地搖搖頭:“不給你,疼。”

一聽穆清說疼,澤葉的心都軟得化掉,哪裏還忍心索取?

只能努力克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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